四夷来朝,朝的当然是天子,所以除了在监国时期以及乾圣末期有过经验外,祁元询这位经验老道的处理政事的能手,此前也主要是照着从前的范例行事。
他都是这样了,更不用说他家儿子了。
乾圣帝这个爷爷养孙子的时候,用的事例当然也是国内的,和朝贡之事有关的,尤其是日本国这种离陆地较远的岛国,用的事例也很少,所以祁允昭就算想要抄以前的答案都没地方抄。
祁允昭看到奏疏以后就皱紧了眉头,一目十行地浏览完之后,便恨恨地道:“父皇,代庶人等得宝船而不敢远航,占他国而毁大周声名,实在是令人蒙羞!”
“哦?太子,那你是要从其所请,训斥甚至助其驱离代庶人等代废藩之人了?”
“父皇?难道您不是这么想的吗?代庶人穷凶极恶,此番盯上日本国,以至于其国使团来相求,难道不是他悖逆之心仍未消解,有宝船而不愿远航,意图窥视中原神器么?”
祁元询差点没绷住自己的表情。
“你这都是哪里来的想法?代庶人若有这个实力窥视中原神器,那你我父子二人,现在就不是待在这武英殿里安然无恙地说着话,而是焦头烂额地准备应对之法了。”
皇太子不好意思地低下头,复又抬起:“那父皇,儿子就明人不说暗话了。放他们在外,丢的还是大周的脸面,丢的是朝廷的威严。与其这样,倒不如……”
“你知道前段时间,朕给你看的制钱,朝廷发行了多少吗?”
祁元询突然问了个风马牛不相及的问题。
皇太子一开始的时候一脸懵,但是很快想到了什么:“父皇,您的意思是,废藩庶人们搜刮了一部分的金银,送来京师……”
“对,他们就是用这些钱来封朕的口的。”
皇太子一脸纠结。
不用怀疑,代府的庶人们在他那里的仇恨值很高,但是,从国家层面考虑的时候,不能一味地拘泥于所谓的善恶正邪。
朝廷发行的金银制钱,是祁元询这位景熙帝在钱财方面的改制,初期投入需要的支持是很多的。
若是代藩的庶人们一直这么识趣,那帮日本国出头在短时间内有没有必要还是个问题。
简而言之,就是代府给的实在是太多了。
除非日本国的人也能像他们一样不计成本在先期给出大量的收益,否则的话,从短时间内来看,偏帮日本国、训斥甚至将之驱离日本国,都不甚划算。
“父皇,难道我们就什么都不做吗?”
皇太子还是不甘心。
祁元询乜了他一眼:“什么都不做,不是更丢大周的脸?记住了,既然臣下已经有明确的所请了,不管你心里怎么想,那都要有做法,一直置之不理,只能是偶尔为之,有时候,置之不理会让事态变得更加糟糕。”
然后,就要将理论运用到实际方面,实际操作演练一番了。
既然是通过礼部转达的消息,祁元询堂堂天子,也不至于主动将使者宣来,再给他一个模棱两可的答复,所以,转达他的意思,还得是礼部的工具人出场。
朝中大员,祁元询对他们各自的身份以及对外能够挖出来的信息,都是了解的——感谢他的觉醒,在记忆方面,不管是书籍还是人的信息,他的脑袋就和电脑一样,储存信息相当充足,调取信息也相当的便捷——与日本国交接的礼部工具人徐源,为人勤恳老实,让他去转达,有些模棱两可的话,经老实人一说,也变得可信了起来。
祁元询去年就举行了登基大典、今年只是正式改元,在皇太子时期就掌管政务,在这方面可谓驾轻就熟。
但是他愣是能对着徐源说自己今年新改元,事务繁忙,又因代府废藩罪行累累,判罚严重,他对这些庶人的要求就是早些离开中原,带上仅存的护卫们远走。
所以呢,代藩到底去了什么地方,犯了什么事,此前是真不知道的。
就算皇帝本人对日本国报告的这件事也颇感义愤填膺,但是呢,代庶人们里头还有一位郡伯,这就意味着还是和天家扯上关系,这样的话,还以详细调查为要。
更何况,天家厌弃代废人们已是昭然的事实,不加调查直接问罪,更有针对的嫌疑,倒不如先遣人调查、训斥他们的恶行先。
乾圣年间又多有兴兵,白莲之乱才堪堪平定,没有确凿的证据就要派人,实在是会损伤民力。
祁元询的理由冠冕堂皇,徐源被说得一愣一愣,回话的时候也顺着他的思路走了,如此一来,暂缓出兵帮忙,而是先遣人训斥就成了最好的选择。
接着工具人徐源在中间传话,日本使团也没将事情闹出来,而是请大周天子调查清楚之后务必还他们百姓公道,令代藩庶孽们退走,实在不行,请上国发天兵以驱赶这些“天兵”。
既然要调查,那么就需要具体的地点。
祁元询一看地名,嗯,是个陌生的地方。
但是这地方的北边他熟啊!
日本国的使团给他提供了极为简略的地图,还没有宫中收藏的信息详细,但是大致的板块还是能分清楚的。
日本国岛屿繁多,小岛屿有数千,但是主体的岛屿目前主要分为三块。
被代府占领的并不是距离大陆最近的日本国海岛,而是其国北部,虽然是在主体岛屿本州岛所在,但是距离他们那里的繁华区域还很远。
可是这么近的话,没道理他们没去占领本州岛北部的那块地方啊?
与这地方接壤的另一块主要岛屿,在祁元询前世的记忆里,被称为“北海道”。
但是现在,北海道的主要聚居人群还并非是“大和族”,而是整个日本岛的土著,被大和族称之为“虾夷人”的民族。
是以日本国的地图之中,还未曾将这块地方纳入自己的版图。
北海道本身就颇为偏僻了,假设是这地方被代府的人占了,再以此为根据地往南延伸,那么代府庶人们到底是闹出了怎样大的动静,才让日本国的使团直接找上他告状来了?
第93章 推动
自新帝登基, 轻徭薄赋的同时又大力推动商业发展,逐渐停止发行宝钞之后,京师之繁华更胜从前。
又有上皇时期, 大周威震诸国, 别国不敢来犯,甚至远在西域、南海等地的国家亦皆欣然来朝,至如今彼此行商交通渐成定例,更添几分不同盛景。
当今圣上景熙帝改元后便发制钱,真金白银流入市场, 商贾们哪有不乐意的?
相比于宝钞, 他们更愿意朝廷一直发行这样的制钱,好歹是真金白银, 看得见摸得着的。
京师天子脚下, 什么事百姓们都能说道上几句,更不用说朝廷一反惯例发行的新钞了。
有酒楼之中,豪客打赏了几枚银币, 令人惊叹其出手阔绰。
金银向来少见, 除了高门大户, 如今市面上还未有大规模的金银流通的。
世情如此, 新帝虽极有魄力, 以新钱抵宝钞, 只是这些新钱能发行多久, 还是令人忧虑的。
即便是从前只发行铜钱,朝廷也有过实在缺少原料,没能发行成功, 以至于只印刷宝钞的实例。
大周再缺铜, 但铜矿总是可探的, 又有历代的铜钱可作原料,总比金银更易得。
是以便有百姓议论起这件事。
而百姓的议论,则统统被锦衣卫收集起来,送呈到了新帝的案头。
祁元询看到百姓们对金银来源的议论,倒觉得不愧是天子脚下,够敏锐的。
代府庶人们因何而被革除宗籍,其罪行是很昭然的。
而为了让天子减轻对他们的处罚,他们给京师送钱是大张旗鼓,未曾隐瞒的。
这就让民间有了一股舆论,支持代藩的行为。
不管代废藩的庶人们到底在何处,但总归不是在大周国内,也未再鱼肉乡里百姓,既然这样,他们的行为对大周现今是有一定好处的,那么,朝廷怎么着也该支持他们。
纵然朝廷不愿,左右不在国境之内了,放任自流也是可以的。
说出这般理论最多的人,还是那些商贾。
在商言商,做生意本来就不是特别稳定的事,再加上大周的宝钞滥发,本钱都不知道赔了多少,朝廷发新钱,这当然是好事。
若只是吃国库里的老本,大周的新钱恐怕发不了几年,虽不知代藩在外头到底混成什么样,但好歹是条路子不是?
当年就有传闻,外蕃之地,其金银颇多,尤其是日国,金银储存更是丰富。
去日国行商的人在其称臣之后愈发增多,自然知晓这其实是实情。
而有实力成为海商的人,在商人之中也是声名响亮的,来京师闯荡的商人本来就不少,日国的传闻被证实,这个消息自然也传得很广。
代藩的人机灵,看上了这么一块好肉。
日国虽然已经称臣,但是若论起亲疏,自然是跟着代府的人一起出去的汉人们更与大周亲近。
所以支持景熙帝帮亲不帮理的人还多得是。
祁元询倒没有冲昏头脑。
他要是真的想要现在占日本,才不会优柔寡断,而是直接下令。
靠近本土,本身又经过屯垦开发,又多产金银,所有的地界加起来,其实比某个“日不落帝国”的岛国本土还要打。
这么一块肥肉,纳入朝廷直辖,或者分封给自己的子孙后代难道不香吗?
非得让代藩的人去占这个便宜?
所以,明着支持代藩,他是不会去做的。
不过这并不妨碍他支持代藩的人搞事。
日国的岛屿众多,而其上生活的大和族,到底是何由来,其实还众说纷纭。
日国和朝鲜国之间有一对马岛,堪称两国的跳板,距离两国极近,按照地图显示来看,无论是大陆来客去往日国岛屿登录,还是经由朝鲜国之地、上对马岛,又至日国本土岛屿,都说得过去。
而且现在的日国种族为和族,而被他们贬为虾夷的种族,才是最初在这些岛屿上大量分布的土著人种。
代藩所据,按照祁元询的记忆,在后世逐渐被日国收入领土之中,命名为“北海道”。
但是现在,这块地方还因为过于偏北,是日国这个千岛之国中,唯一一块还为土著虾夷人所据的岛屿。
当然,现在占据这块土地的,就不再是虾夷人了。
至于祁元询为什么能知道得那么清楚,代藩送来的奏疏和运送真金白银而来的虾夷土著是最好的说明书。
日国来使求助,那么训斥代藩和在主观上支持虾夷人自立自强有什么矛盾的嘛?
除非日国更进一步,愿意像朝鲜国那样卑躬屈膝认大周当爸爸,而不是仍是单纯为了通商而进入大周朝贡体系。
所以时间又拖了几个月,等到春闱的成绩都出来了——去年禅位之后,朝廷就发谕要召开了恩科——新科进士里头连探亲假最长,因为地处偏远能有三个月假期的进士都回来报道了,祁元询才做出下一步决定。
这还是他的内阁阁臣们——就是他原本的东宫官——纷纷谏言,又有日国两度遣使,祁元询才觉得这个度已经够了,过犹不及,这才实行的。
官方的训斥自然是由阁臣们替他拟好了一篇圣旨,中规中矩的官样文章。
只不过这份官方圣旨里好歹遂了日国的愿,让代藩之人尽早行往更远处,日国并非那些不遵王化、不奉上国的偏远小国,而是正经来大周京师朝贡的国家。
这样的国家,已对大周称臣,代藩再行占岛之举,便殊为可恶了,令其早日从改,开拓远疆。
这样的圣旨,其实也代表着许多文人朝臣的态度。
朝贡体系在中原大地上实行了数千年,即便非是我国之属,愿意称臣纳贡的,也已经是自己人了,相比于宗亲藩国来说,这些外姓属国或许还更为乖觉一些。
既然这样,富饶之国也就算了,像日国这种,没多少耕地的,费劲心力占据他们的土地之后,朝廷还要花心思去安抚民众,那不更是得不偿失?
日国的金银,只要通商便能源源不断地得来,如果单纯是为了金银的话,维持现状已经很好了。
说实在的,真的让代藩完全占据了日国,那朝廷能得到的,还没有现在的多。
代藩占日国,那日国和大周之间商税该怎么算呢?
原本日国不是他们的,送金银他们自然舍得,可是等到完全占据了日国,代藩的人还乐意将如此巨量的日国金银都送到京师来吗?
别说什么文臣都只会之乎者也,真的玩起政治来,套路他们可是熟练得很呢。
当然,私下里,祁元询让去宣旨的中官,还给代藩的他的郡伯堂弟带了一句话。
那句话很简单,就四个字——留待将来。
至于具体怎么实行,他相信秉承了他的意志的中官会详细地教授给对方的。
代藩主事人离开北海道,以及停止攻占日国本土的北部土地的行为,不代表他们不能把这些土地送还给这块土地的土著虾夷人啊。
而留下一部分人指挥这些虾夷人——虾夷人的身形矮小,且肤色偏黑,男性须发生长旺盛,甚至女性的唇上也有淡淡的黑须,特征非常显眼,周人和虾夷人是不可能被混淆的,只要代藩有留人,那就一定会被发现——这是代藩的行为,朝廷都已经申斥过了,日国还能要大周怎么办?
总不至于连这么点人都对付不了吧?
至于代藩要去哪里……
嗯,祁元询觉得,他们下南洋替朝廷开路挺好的,至于是会到岛国还是到南亚的次大陆,那就不是他要关心的事了。
反正这些工具人还会有音讯的嘛!
有了代藩的一闹之后,日国方面对大周更为殷勤了,发行金银币需要的金银储备,几年之内是不需要担心了。
送走了代藩一众工具人们,祁元询还没从阴谋算计里脱离出来呢,就迎来了本年度第六批的日国来使。
论殷勤程度,今年日国已经战胜了朝鲜国,成为了大周第一孝子。
但是这个孝子实在是不大硬气,祁元询满脑袋都是问号,怎么这就又告上状了?这事不能自己去解决吗?
事情还是要从光幕说起。
自从景熙帝他登基之后,光幕在国内的更新就很日常化了,不过常见的都是提前做出的洪灾、干旱、地震、瘟疫等大灾的预示,堪称景熙帝处理朝政的第一贴心助手,消息来得比地方官都要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