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再不喜欢的儿子,也轮不到奴才虐待。
辛泓承直言道:“父皇,儿子没想过六弟过得是这样的日子。文德宫固然是不许皇子们过于饱暖骄矜,一应吃喝用品不许过于精细,但六弟是不同的。去岁刚入宫的时候,母后就吩咐过,六皇子的用度,与我们兄弟几个不同,一直按照三岁前年幼皇子的份例供给。”
“六弟身边的奶娘和嬷嬷,都是从王府带来,是从出生起就照看六弟的。我真想不到,连他们都会苛待六弟。”
六皇子生而无母,全是奶娘带大的,按理说跟亲骨肉没什么分别。他实在想不到,人能恶到这种程度。
毕竟六皇子的份例实在是绰绰有余的,他又心智不全,多余的自然都落在身边人的腰包里,他们也算是有油水可拿。
何必折磨这样一个傻乎乎的孩子,故意饿着他。
六皇子又不会挑食,哪怕只给他吃点馒头米饭,也不会饿的他肚子疼,到处钻来钻去找吃的。
辛泓承来之前,为了给黛玉避开的时间,就跟六皇子呆了半晌,耐心问了他的日常,以及为什么要往琉璃亭那边跑,六皇子就结结巴巴告诉他,那边有枣子吃。
可这才是夏日,根本不是吃枣的季节。
六皇子说不明白,就拉着辛泓承去看。原来就在角门内侧,有一株野酸枣灌木,不过半人高,上面零星挂着些绿色的酸枣。
辛泓承摘了一个吃了,酸的他眉毛险些打结。
他拉住六皇子想继续摘枣子的手:“六弟,以后不吃这个了。”
第44章 需放手
皇上并未第一时间要处置六皇子身边的人, 他略带审视的看着辛泓承:“承儿, 你之前从未管过这个弟弟, 怎么今日特意从上书房告假去寻他?”
辛泓承知道自己父皇的脾气。
他对任何人都是有疑心的, 哪怕对着自己也是一样。
做皇帝的人, 没有疑心病倒是怪了。
于是辛泓承根本不说假话, 直截了当道:“原本宫里所有人都忽视六弟,儿子觉得,这样六弟才能活的更好。那时候我要去看他, 没准落在有心人眼里还会害了他。可今天,两位母妃拿六弟的药做文章,父皇也为此动怒,儿子就不得不去看看六弟。”
皇上神情有些复杂,看了辛泓承半晌才道:“你的胆子比天还大, 敢当着朕的面议论朕的后宫!”
辛泓承从善如流跪了:“儿子以后不敢了。”
皇上几乎要叫他气笑:“你不敢, 你有什么不敢?”
说完捏了捏眉心:“一个个都不知道给朕省心。若是你母亲还在……说到底, 都是皇后无用!”
秦公公和辛泓承不约而同浮现出同样的感慨:又开始了。
皇上语气里也不乏疲惫:“好了,你回去念书吧,这件事朕会再跟皇后说的。”
辛泓承欲言又止好几次, 然后低下了头。
皇上看在眼里, 抬了抬下颌道:“有什么话就说。”
要是王中也在这,就会发现辛泓承跟皇上, 在许多小动作上非常像,比如这个抬下颌示意人赶快的动作。
辛泓承面对皇上时,一向是九分真诚, 一分收敛。
“父皇有没有听到过一些流言蜚语,说六弟出生就心智不全是母后当年故意为难苛待妾室的缘故?甚至有留子去母的心思。”
皇上挑了挑眉。
辛泓承就知道,皇上不但听说过,甚至心里也这样想过。
辛泓承叹气:“所以六弟过得凄凉,父皇就不要怪母后了吧。流言杀人于无形,母后也是没法子。比如今天这薄荷香囊,父皇觉得母后疏漏,都不曾查看六弟的药方,可要母后真的去看六弟日常喝的药,传出去又不知被人编排成什么样子了。以后六弟但凡有个头疼脑热的,肯定又要算在母后头上……”
简直是后娘养孩子,严了宽了都被人戳脊梁骨。
皇上目光沉沉:“跪下。”
辛泓承跪了:“儿子知错,不该议论父皇的决定,更不该多嘴后宫之事。”
皇上冷着脸:“错?你根本不知道自己错在哪里。”
“承儿,你也大了,很快就会娶妻生子。朕今日就告诉你,你错在何处。”
皇上声音里不自觉就带上了冷漠,那是种做惯了上位者因而对别人的委屈苦楚毫不在意的冷漠。
“皇室的正妻,就要有容人的雅量。当年皇后照顾不周,导致小六出生就是心智不全的痴儿已然是大错,而现在又不肯对小六多加上心,以至于他被奴才欺辱。桩桩件件,都是她的过失。”
“你觉得皇后两难,可世上什么人不难做?连朕做皇帝都上有太上皇,下有群臣,举步维艰,难道不是两难?难道双手一摊叫人体谅?”
“她既然做了这个皇后,就得担起这份职责。”
“是,你替她辩解的也有理:她不管小六是错,管了叫人疑心也是错。可是她做了皇后,就应该从无数的错里找出那条对的路来走!难道要朕全替她铺好了路叫她走吗?那朕要这个皇后做什么?”
辛泓承无言以对。
皇上踱步过来,将手搭在跪着的儿子的肩膀上,语气终于带了些做父亲的柔和甚至伤感。
“承儿,朕知道你是个重感情的孩子,对皇后,对弟弟们,都想要维护。但各人有各人的命,你的心思该放在正事上了。”
辛泓承心道:各人有各人的命?您说的好像是陌生人的命,随他们去挣扎去零落,可他们明明是您的妻子,您的骨肉。
但辛泓承知道,自己不能问,也不配问。雷霆雨露,皆是君恩。于是他低下头:“是。”
皇上伸出手:“起来吧。”
辛泓承扶着父皇的手站起来,皇上自然而然替他拍了拍衣摆,与小时候他学骑射摔倒后,父亲所做的并无不同。
辛泓承默然:无论皇上对别人有多无情,对他这个儿子,真的是很好的。
“关于你的婚事,你自己有什么打算?”
辛泓承心口一跳,眼前忽然就浮现出霞影纱后的一个侧影。然而想一想宫里生活的艰难,辛泓承就摇头:“父皇,我真不着急。您看我上面还有三位哥哥……”
平时相看两相厌的兄弟,这会子却是救苦救难的挡箭牌。
皇上忽然露出了一个笑容:“你大哥的婚事定了,是贵妃求了朕,定的是她亲侄女,周家二房的嫡长女。老二的婚事,是你皇祖父亲自挑的,定了甄家长房嫡次女。至于你三哥,他常年体弱,康嫔求了朕,不求女孩的出身才貌,唯要性情温良恭顺,她自己已经看中了两三家女孩,只等求皇后宣进宫来当面选一个。”
辛泓承:……
皇上端起茶:“现在就剩你了。”
辛泓承忍不住喃喃道:“山中才一日,世上已千年,我是什么时候错过了这些……”
皇上搁下茶,收了笑,眉头略微拧起来:“承儿,你三位哥哥的婚事,你怎么看?”
辛泓承抬头一笑,依旧是朝气蓬勃明朗的少年郎模样:“皇祖父倒是看重二哥。”
皇上脸色就是一缓。好在这儿子还不傻。
辛泓承想了一会儿:“甄家老太太曾经照料过皇祖父,我记得前几年她八十大寿的时候,皇祖父还特意遣了两名御前侍卫并礼部官员去送寿礼,整个江南都知道这位甄家老太君的体面。”
除了甄家老太太,宫中还有甄贵太妃,那是陪伴太上皇多年的爱妃,也曾生育过皇子。
于是甄家的威势更盛,在江南隐隐有“江南王”的诨号。
辛泓承脑子转动的时候,手指就下意识绕着荷包的络子。
太上皇将甄家女儿赐婚给二皇子,大约是二皇子跟明妃求来的。
辛泓承想不明白:自己这位二哥是破罐子破摔了吗?上回越过皇上直接向太上皇告状的事儿,就已经叫皇上很不满了。
现在居然越发讨好太上皇,连婚事求太上皇做主,娶了太上皇心腹臣子府中的女儿。
怪不得今晨,皇上不但发作了皇后,也发作了两妃,一改往日对明妃的宽和信重。一点都不提要复她协理六宫之权。
估计就是为此事恼火。
想来对于明妃母子的不满更胜于皇后,不过碍着太上皇兴兴头头要指婚,眼见得是要抬举二皇子,所以皇上不能明着剥明妃和二皇子的脸面罢了,但心里一定给两人浓墨重彩的记了一笔狠的。
辛泓承百思不得其解:这位二哥是疯了吗?皇祖父年事已高,一旦崩逝,到时候管什么甄家贾家都会被一锅端了。何苦舍近求远,放着自己皇帝亲爹不讨好,反而去讨好太上皇。
就像荣国府一样,能有几年的好日子……几年!
辛泓承悚然而惊。
是他自己误了。
是啊,这个世界上只有他们这些从未来过来的人,才知道太上皇掌权的日子没几年了。
虽然书中没有明写,不知太上皇是急病驾崩,还是有别的缘故,但三四年后,荣国府树倒猢狲散的事实,就是太上皇权柄瓦解的明证。
是啊,未来的事情他知道,可皇上不知道,明妃母子不知道!
毕竟太上皇如今还是老当益壮的模样,吃得香睡得熟,自己还能上马打猎,行动间龙行虎步,瞧着比皇上这个儿子还有精神呢。
而太上皇本人又是个铁腕皇帝,至今也未放松对朝政的掌控。
怪不得明妃母子会把宝压在太上皇身上。
皇上见儿子神色一变,还以为他是着急了,于是安慰道:“承儿,你放心,父皇一定给你挑个出身高贵母家得力的王妃。”
辛泓承这才从沉思中醒过神来,连忙表示十动然拒。
皇上看他拒绝的真情实感,蹙着眉直接问道:“你心里是不是惦记那个林家小姑娘?”
辛泓承脸上骤然漫过一层红色,咬了咬自己舌尖才恢复如常:“父皇,儿子……”
皇上叹道:“朕与你母亲是结发夫妻,情深义重。朕自然也盼着你能娶心仪之人。只是承儿,现在不是你任性的时候。不过,你若是喜欢,朕瞧着那林家小姑娘也是个出挑的孩子,横竖她年纪还小,等过几年便指给你做侧妃吧。”
辛泓承惊呆了:“侧妃?林姑娘怎么能做侧妃?”
皇上淡然道:“义忠亲王当日未被废除太子之位时,侧妃亦有封疆大吏的嫡女,有先例在前,不算逾矩。”
旁边秦公公忍不住一哆嗦。
皇上这几乎是挑明了立储的意思啊,拿辛泓承的妃妾与太子的规格相提并论。
辛泓承按下心底惊涛骇浪:“父皇厚爱,儿子铭感五内。”
他不动声色深吸了两口气:“但是关于林姑娘之事,父皇误会了。”他望向皇上:“当日我扮作小太监,不过是因为听三妹妹说起,林姑娘生的好看。又想着林大人当年是名满京城的探花郎,所以一时兴起,才做出那样荒唐孟浪的举动。父皇教训过,我也早就知道错了。”
“何况当日我还没瞧清楚林姑娘的容貌,父皇就到了——见都不曾见过,自然也就谈不到什么心仪。”
辛泓承觉得一阵阵发涩,然而脸上还是真诚的笑意:“所以父皇真是误会了。况且林大人生前将所有家财奉与父皇,您就看在他解了您燃眉之急的份上,也不该随手就将林姑娘指给儿子啊。”
皇上皱眉:“朕亲自瞧过了,那小姑娘确实出挑,说实话,给你做侧妃是有些委屈了,不过是朕偏着你罢了。你怎么反倒避如蛇蝎的模样。”
见辛泓承头摇得像拨浪鼓,皇上禁不住莞尔:“好吧,就算你喜欢,朕还要头疼去说服你皇祖父,正妃之外再给你添这样一个出身颇佳的侧妃呢。既然你无意,倒是省了朕的功夫。”
辛泓承只觉得舌尖都是苦的,脸上还要笑,还要如常说着玩笑话:“可见儿子孝顺,不给父皇添麻烦。”
皇上摆手:“耽误了不少功夫了,你回上书房去吧。小六的事儿,朕自有打算,再怎么样,他也是朕的亲儿子,不能由着奴才磋磨死。”
辛泓承都不知道自己是怎样站在外面的,只觉得太阳白花花的,刺的他双目生疼。
人真正发现自己在乎的时候,往往不是得到的时候,而是不得不失去的时候。
范云义上前扶了他一把:“我听说你的壮举,特意溜出来等你——你这脸色难看的像见了鬼,皇上罚你了?”
辛泓承艰涩的摇摇头,说不出话来。
屋内皇上提起朱笔,在一本册子上勾画。
上面是勋贵官宦之家的适龄女子的名册。说是女子的名册,但其实上面密密麻麻写的都是父亲兄长亲戚的官职,女子,不过是个面目模糊的桥梁。
皇上划掉了几个名字后,笔顿住了。
“承儿这孩子,说谎也说不像。”
秦公公低着头磨墨,不敢说话。
皇上将朱笔悬空:“当年朕的婚事,大约也是父皇这样朱笔一勾决定的。”
这样随手的一笔,定的是他的结发妻子,他悼念至今的钟氏,但也定了与他格格不入,夫妻彼此无话可说的杨氏。
秦公公头垂的更低了:“皇上英明神武,定能给几位殿下定下合意的王妃。”
皇上露出一丝怅然:“朕瞧得出,方才他说的不是真话。可是林氏女实在不适合当他的正妃。甄家在江南联合纵横,四大家族在金陵一手遮天,这些地方官员的调度,他们如臂指使,一句话吩咐下去,只怕比朕的话还好使。”
“承儿的王妃,母家必须得有实权,用得上才是。”
秦公公小心翼翼:“四殿下明白皇上的苦心,更体谅皇上的难处。方才殿下的意思,不就是一切由皇上做主吗。”
朱笔再次划掉两户人家。
皇上恢复了如常的神色:“中秋后就是太后的生辰,你给朕盯紧了内务府,务必办的体面风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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甄贵太妃虽已年过五十,但保养得宜,远远看过去,仍旧是个三十许的美妇人。唯有近了才能看到眼角细细的纹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