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方才她也在奇怪。
朝中人人都知道,宣合帝六子。
出身高贵能争储君之位的有大皇子二皇子四皇子,病弱的三皇子,出身低微被皇上视而不见的五皇子。
可这位六皇子,居然像个隐形人,从来没听人提起过。
而今日皇子们给嫡母请安的日子,他居然也没来。
黛玉猜到大约事涉宫闱秘辛,所以低下头认真绣花,并不准备问。谁知静素居然主动讲给了她:“姑娘既然以后还要入宫,还是知道些好。”
黛玉静静听着。
六皇子的生母,是当年循王府盛宠一时的侍妾,据说是能一人力压两位侧妃,也就是今日的贵妃和明妃的得宠。
因她出身低微为人却又跋扈嚣张,所以在王府里人人厌恶她,恨不得她早早失宠。
直到她怀孕。
这侍妾虽然嚣张但并不蠢,知道人人视她如眼中钉。于是跟循王撒娇撒痴,想要住到王妃院中,借正妻的手护住自己的肚子。
循王也就答应下来,命王妃看顾这侍妾。
杨皇后彼时跟皇上还不至于夫妻冷淡至此,也就委委屈屈接了这个吃力不讨好的活。
然而这侍妾怀相不好,到了孕晚期就格外难受,不知听了谁的挑唆,觉得是王妃故意害她,因为自己无子,所以要留子去母。
她神志不清,跑到皇上跟前去状告王妃,大闹一场,结果当场难产去世。
循王觉得晦气极了。
这六皇子倒是活了下来,但不知是早产还是母亲的精神状态影响了他,他出生后一直不如别的孩子活泼,看着呆呆的。
直到两岁也不会说话时,循王府就人人都知道他有问题了。
果然太医战战兢兢回禀循王爷,这孩子就是个痴儿,只怕长大了心智也会远低于常人。
因此事,循王和王妃才夫妻彻底离心,逐渐走到了今日这种皇后动辄得咎的地步。
以皇上的脾气,对五皇子都这样不待见,对六皇子就更是不理会,全当没这个儿子,放在文德宫就不管了。
反正六皇子也不会读书认字,都七岁了才只会说些颠三倒四的痴话。
而杨皇后,曾经因六皇子生母受了这样多气,自然不肯插手六皇子的事,也是为了避免皇上疑心她要针对六皇子。
所以六皇子就像一株没人知道的野草一样活在文德宫,至今连名字都没有。
今日,贵妃明妃云山雾罩的各种话语,最后图穷匕见,终于指向了六皇子。
六皇子精神有异,常年喝安神药,想来两妃已经打听过了,这药里肯定有跟薄荷犯冲的成分。
杨皇后只要给六皇子也送过香囊,往大了说就是戕害皇子,往小里说,也是不查之罪!
这样的皇后,能够掌管六宫吗?
黛玉的心不由自主就吊了起来。
自从方才六皇子的事后,外面就一片静悄悄。唯有皇后吩咐了一句,叫邹女官亲自去查查六皇子的药,然后所有人都坐在原处等结果。
只听到西洋钟轻微的声音在凤仪宫内回荡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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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2章 荔枝核
凤仪宫的沉寂中, 宣合帝的目光一一掠过在座诸人,最后落在辛泓承身上。
这孩子不像旁人一样正襟危坐, 而是有点无聊似的看着自己掌心,好像在出神。
于是皇上直接点名道:“承儿,想什么呢?”
辛泓承起身:“父皇,儿子在想师傅可能要问的功课。”
皇上有些意外:“功课?”
这种时候他居然在想功课。
贵妃就忍不住道:“果然四殿下勤谨用功, 如今连皇上和娘娘都在担忧六殿下的身子, 四殿下倒是只想着功课。”
明妃默不作声, 眼角瞥了一眼贵妃,心道:我要是你,就不急着说这话。别说皇上的心是偏的, 就眼前这个四皇子, 虽然是个刚满十五岁的少年,但绝对不是个自己往坑里跳的人, 你这会子出手实在是太急了。
果然皇上心里那一点惊讶,在听了贵妃的话后,就变成了蹙眉。
只不过这不快是对着贵妃的:“皇子们读书自然是第一要务, 承儿自己就是个孩子,难道要他去照顾小六。那皇后做什么?你们又做什么?从前你协理六宫的时候, 朕也没听说你格外关照过小六, 这会子倒挑起承儿的毛病来了。”
贵妃被皇上噎的够呛, 只能咬牙认错。
辛泓承心里感谢贵妃自己跳出来送人头。
他今日穿了一件海蓝色金云团福的皇子常服,在炎炎夏日里,清爽的像是冰瓮里一块洁净的冰。
听皇上发作完贵妃, 辛泓承就笑了笑:“父皇说的是。儿子们能做的就是好好读书,不给父皇添乱。就像母后和两位母妃,关心六弟的身体,是为父皇解忧是一样的。”
皇上面色略微一寒:“为朕解忧?”
他瞧着板着脸的皇后,坐在下面坐等结果的两妃,这哪里是为朕解忧,分明是自己这个皇帝,成了大理寺断案的官员。
不管是谁的失职,总之都是给他添麻烦。
皇上一早因不用上朝而轻松的心情,至此是彻底没了。
在他看来,皇后是有失职之处,但贵妃明妃也是隔岸观火,甚至煽风点火,没一个叫他省心的。
明妃很敏锐的察觉到了皇上的不痛快,心里微微叹气:这次又是无功而返了。
她不动声色的打量了一番眼前的辛泓承。
不得不承认,四皇子或许在学问上不如她的儿子,但在入世上有一种剔透,带着一种超越他本人年龄的如鱼得水,凡事拎的格外清楚。
大约是没有娘的孩子,摸索着长大,总会比别人学的乖一些。
果然邹女官回来后,皇上不只发作了皇后照料皇子疏漏,也发作两妃不知替皇后分忧,白担着这么高的位份。
却只字不提要恢复两人协理六宫之权,然后又拎着一串儿子离开了凤仪宫。
贵妃有点灰头土脸,憋了一口气,便跟皇后告假,身子不爽快不能听戏了。杨皇后也懒得看见她,当即准了,并且带了一丝期待的看向明妃,希望她也不要出现。
然而明妃只是恭顺的表示,自己要去畅春园陪同伺候皇后娘娘。
杨皇后简直比被皇上指责还要更泄气两分。
两妃告退后,邹女官便请罪:“娘娘,是奴婢的疏漏。”
薄荷香囊原本杨皇后只是送去给辛泓承的,还是邹女官提了,对待皇子厚此薄彼只怕惹皇上不快,这才送了六份去文德宫。
杨皇后摆手:“没有这件事总有那件事。况且皇上刚才,也没多问两句六皇子,根本也是不在意,就是找茬罢了。”
不只有自己倒霉的杨皇后心情不错,表示收拾收拾照常听戏去。
黛玉坐在内室,本身是有一点忐忑的。
作为外臣之女,她却不小心围观到了皇上发作皇后的过程。好在杨皇后进来后,面色如常,甚至还就她绣的半片叶子夸赞了两句。
然后招手叫黛玉过来:“来,你帮我挑挑今日带哪一套头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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畅春园中凤尾森森,梧桐遍地,在盛夏里也格外清凉生静。
戏台的屏墙五彩销金,填漆彩绘,十分的华丽。
对面的厢房燕翅摆开数十高几,上面摆了果盘、细点,茶水。而皇后的桌旁,另外放着几个绣墩,皇后便道:“总共就两个姑娘家,跟着本宫坐吧。”
皇上三位公主,大公主十岁,生母已去,皇上便指了婉嫔照料。
二公主和三公主都年岁尚小,今日看戏都未曾跟着。只是二公主是明妃的爱女,三公主却是不得宠的白贵人所出,平时在宫里的待遇自然是不一样。
大公主温雅柔善,说话也斯斯文文,没有什么公主的架子,与黛玉坐在一起,还问了几句江南风光,露出向往的神色。
然后又对黛玉道:“畅春园后面的琉璃亭很好看,还有御花园的水顺过来的池塘,这时节也是莲叶田田,好像还养了两只鹭鸶。只是这边常有戏子排戏,母妃不叫我过来。”
皇后听了这话侧头道:“你们小姑娘家,要是不耐烦坐在这里听戏,就去后头琉璃亭逛逛吧。今日妃嫔都在,戏子们不敢乱走动的。”
大公主一怔,然后连忙笑道:“母后,女儿从前也跟着母妃去玩过,今日母后请六宫看戏,女儿也跟着沾光,自然要留下。”
戏才开场,她自然不能这时候自己跑出去玩,否则婉嫔也会怪她不懂事。
皇后有点遗憾:无论她对大公主怎么和颜悦色,大公主都有些怕她,无论何时都秉承着绝不犯错的态度。
让她每次的好意都像用力用到了棉花里,怪没意思的。
于是只点点头:“也好,横竖你母妃带着你,什么时候去都行。”然后又打起了一些精神,对黛玉道:“玉儿要不要去看看?那里原是太后娘娘的巧思,搭了一条琉璃顶的长廊,上面爬满了葡萄藤蔓,夏日里又遮阴又干净,不像别的树荫下头,不一定什么时候就落下条虫子来。”
黛玉看着杨皇后兴致勃勃地神色,就笑道:“娘娘这样说,我就想去看看了。”
杨皇后高兴起来:“好,好,那你这就去吧。如今还不是很热,再过一会儿就闷得人不乐意动了。”
静素刚要跟着,杨皇后就道:“不必了,你们跟着她就拘束,逛一会儿,就算不足也得往回走。索性叫她带着自己的人,自己逛去。”
静素略微有些犹豫:“娘娘,若是撞上了人……”
杨皇后摆手:“今日本宫定了在这里看戏,没来的都是推说身子不爽快,谁敢出来乱转?”
静素便点头笑道:“既如此,奴婢送林姑娘出门口便回来。”
明妃虽然听不见,但用眼看也瞧得出皇后对黛玉的喜爱和关照,就更笃定了自己的想法:皇后这是要给自己笼络一个好拿捏的儿媳妇呢。
这些日子,她也让母家打听了许多林家的事,对这位林姑娘知道的颇多。
林家出身倒是清贵,但无奈子嗣单薄,这林姑娘更是最后一点血脉,如今无父无母,暂住在外祖家。
没有母家自然听话,皇后打的好主意。
但明妃也有自己的算盘,并不准备破坏皇后的计划,甚至想着推波助澜一把。
皇后替辛泓承选一个没有母家的正妃,若是皇上同意,辛泓承就会在远离自己母家的基础上又失去了妻族的助力,是件好事。
而皇上若不同意,她也可点出此事,让皇上觉得皇后居心叵测,为了自己的利益插手嫡皇子婚事。
无论怎么算,明妃母子都是不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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静素送黛玉到畅春园门口,黛玉莞尔:“姑姑放心吧,我一会儿就回来。”
静素也带着温和的笑:“奴婢明白,姑娘未必想去逛,只是娘娘想叫姑娘去逛逛,所以顺水推舟罢了。”
杨皇后某些时候,像个孩子一样,迫不及待就跟人分享她的主意,也希望人认同。
周眀薇跟在黛玉身旁,看着一条顶为琉璃的廊上,攀着许多枝蔓,不由想起每个高中都有的,挂着丁香花的一个室外走廊。
黛玉看走廊尽头的亭子,雕刻百鸟的梨花木门掩映,窗户上是淡青色的霞影纱,看着就清凉:“咱们去坐一会儿就回去。”
谁知两人才走了一半,就听见杂乱的脚步声,不由愕然。周眀薇将黛玉挡在身后问道:“谁在那里?”
不一会儿,廊边的花木中就钻出一个七八岁的小男孩。
他穿着一身沾着灰的皇子常服,袖口都扯破了。右脸颊上也带着一块不知道是淤青还是污渍的青灰,懵懵懂懂的看着黛玉和周眀薇。
两人对视一眼,没想到早上才听说的六皇子,现在就见到了。
他长得瘦瘦小小,但是一双眼睛格外大,带着一种幼童才有的天真。
黛玉和周眀薇还来不及反应,只见六皇子就跑过来,仰着脸道:“我饿。”好像怕两人不信似的,他指着肚子:“这里,这里疼。我饿。”
黛玉怔了怔,弯腰道:“六殿下,您没用早膳吗?”
六皇子呆呆地看着她,半晌又重复了一遍:“我饿。”
黛玉为难,谁出门身上会带吃的呢,于是不怎么抱希望的转向周眀薇:“明姐姐,你身上有点心吗?”
周眀薇:我还真的有。
杨皇后记得上回辛泓承送来的狗将黛玉屋里的荔枝盘子都打翻了的事,所以昨日又送了一碟子荔枝给黛玉。
周眀薇知道在这个年代,荔枝是个稀罕物,是不能浪费的。但荔枝性热,一次也不能多吃,所以她今日就顺手装了四五个在荷包里,准备间歇性悄悄剥给黛玉吃。
这会子就拿了出来,剥了一个给六皇子。
然而六皇子吞了吞口水,却没有立刻接过去,只说:“躲起来,躲起来吃。”然后伸手来拉黛玉。
黛玉不防,被他牵住一路拉到了亭子里。
六皇子这才接过荔枝吞到口中,半晌才眯了眯眼笑道:“好甜。这是什么啊?”
黛玉不由有些心酸。
今早听了王府旧事后,她也能猜到六皇子的日子应该不好过。但没想到,堂堂皇子,居然连饭都吃不饱,连荔枝都没有见过。
周眀薇又给他剥了两个。
然后趁六皇子仔细品味的时候,小声对黛玉道:“姑娘,咱们一会儿快点回去吧。皇后娘娘……大约不会喜欢你跟六皇子亲近的。”
人非圣贤,皇后在六皇子生母那里栽了大跟头,至今都爬不起来,当然也不会喜欢六皇子。
黛玉点头。
她低下头看着六皇子黑葡萄似的眼睛,轻声道:“六殿下,您躲在这里别动好不好?我去给你拿点心吃。”
六皇子想了一会儿,眼睛才亮起来:“点心,好,好,姐姐去给我拿点心。”
黛玉继续柔声道:“但六殿下答应我,不告诉别人,是谁给了你点心好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