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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萝坐在隔断里面,跟琥珀一起剥核桃衣和杏仁的皮。
老太太要喝的杏仁茶,从来都不要大厨房做,而是屋里亲自熬的。连剥这些坚果都要大丫鬟们动手,这样干净些。
核桃也就罢了,杏仁的皮得先泡过,才能一点点慢慢剥掉,很是费工夫。
小萝探头探脑来了后,便被鸳鸯塞进来,边干活边听外面发生的一切。
此时她心里便忍不住啐了一声:这不是宝二爷刚才对自己咆哮说袭人好的时候了?怎么这会子不出声,认了袭人是个贼,默认她被撵出去呢?
贾敏冷冷一笑,对鸳鸯道:“等一会儿将袭人的卖身契送到东跨院去。”
王夫人和元春这才松了一口气。
贾敏下逐客令:“好了,一大早闹得我头疼。”
贾政只得再次赔罪,然后带着王夫人及一对儿女离开。
元春有些不安,事情就这样简简单单了了?她不信老太太看不出方才她言辞里的闪烁和宝玉的态度。可老太太什么都没问,就这样将卖身契给了他们,仿佛这件事到此为止了一般。
方才老太太问王夫人话,她跳出来越俎代庖的时候,明明白白看到了老太太目光寒凉,她都做好了被老太太训斥责骂的准备。结果居然就这么过去了?
王夫人倒是不以为意,对女儿道:“老太太最疼爱宝玉,是不舍得罚他的。既然舍不得怪他,今日的事儿自然就只能含糊过去。”
元春按下心底的不安。
贾政听王夫人这话,烦的不得了:“你管这屋里,倒越发管出贼来了,还不快将那丫头打发了,留着丢人现眼。”
然后甩手走了。
王夫人也只是冷眼以对。在她看来,她们二房失了贾母的欢心,落到今天这个地步,都是三个月前老太太被砸伤后贾政没有及时出现,表现得不够孝顺的缘故。而最直接的由头,又是贾政偏宠赵姨娘惹出来的祸事。
因此王夫人根本懒得理会现在的贾政,只对女儿道:“元春,你放心,我已经托了你舅舅为你的婚事操心。他们贾家如今也只有老太太撑着,来往的无非是四王八公这样的老亲,我已经替你看过了,这些人家里都没有合适的儿郎。”
“倒是你舅舅,如今做着京营节度使,位高权重。朝中新贵官宦之家都与他多有往来,他出面替你操心婚事,你放心就是了。”
说完王夫人又有点感慨,自言自语道:“所以女人,还是要有靠得住的娘家啊……”
元春贴心的挽住王夫人的胳膊,轻声道:“女儿明白。所以现在我只能靠着母亲,以后我还要靠着宝玉这个亲弟弟。”
王夫人被她的话提醒了,眉目一下就冷厉起来,鼻子两侧的法令纹似乎一下子加深了,凝成肃然阴冷的样子。
“对,我只有宝玉这一个儿子了,绝不能让人教坏了她。走,我们这就回去处置袭人那个该死的小蹄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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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萝气鼓鼓的回去了,因为全程竖着耳朵听外面的事儿,所以总共剥了三个核桃仁。
鸳鸯给贾敏递上茶:“您喝口茶降降火。”然后又特意强调了一下:“凉茶。”
贾敏接过来喝了好几口。
穿成贾母这些日子,她的喜怒都是有目的有安排的,全是针对二房以及收拢荣国府权柄的手腕。
唯有今日,她是真的动了怒火。
女儿就是她的逆鳞和底线。
鸳鸯安慰道:“我知道您刚才是憋着火呢,不过都是为着林姑娘罢了。”
贾敏这才开口:“小萝回去了?”
鸳鸯点头:“宝二爷方才的作为,实在是……唉,林姑娘听了后,大概也会很失望吧。”
贾敏叹口气。
若非如此,方才她怎么会由着二房在她跟前演戏,由着元春在她跟前瞒神弄鬼,最后又将袭人的卖身契给了二房。
都是为了黛玉罢了。若是通过此事,能让女儿看清宝玉绝非可以托付的良人,也值了。
贾宝玉的毫无担当,没有人比她们更清楚。鸳鸯还记得书里,他跟金钏儿调笑后,面对大怒的王夫人,宝玉转身就跑,跑的无影无踪,留下金钏儿独自挨巴掌。
再后来金钏儿跳井后,贾宝玉也因此事和蒋玉函之事挨了一顿毒打。那时候黛玉来探望他,他还口口声声说:“我就算为他们死了都是情愿的。”
说是这么说,其实他倒是活蹦乱跳,死了的只有金钏儿,被抓走的也是蒋玉函。
宝玉能做的,无非是偷偷出去找个野井祭拜一番罢了。
“希望玉儿能看得清。”
在贾敏喝第二杯凉茶降火的时候,王熙凤终于赶到了。然后有点懵的发现众人已经散场了。
凤姐儿听过鸳鸯的复述,忍不住道:“老太太,袭人的事儿,大约不是偷了宝玉的东西这样简单。我听平儿说……”
贾敏摆手:“不必了,我知道。”
凤姐儿一怔。
贾敏淡淡道:“凤哥儿,你去给我办件事。”
“老祖宗吩咐。”
“元春的婚事,她们在我这里碰了壁,一定会托付给王大人。你这些日子往王家打听着,把他们看中的人选告诉我。”
凤姐儿立刻应下,并且举一反三:“老太太,您不知道,二太太将这件事托给我二叔二婶,我二叔也罢了,二婶可不乐意,私下跟我抱怨,元春姓贾,不姓王,哪有贾家不张罗,倒是王家揽这件事的道理?”
好也罢了,万一元春的婚事不谐,真是说不清了。
而且王子腾心疼自家妹妹,答应的倒是快,但具体实施起来,各家各户去走夫人交际,真正操心折腾的,不还是王子腾夫人?
她想想就不乐意,明里暗里跟王熙凤抱怨了几次。
自然也是想探探史太君的意思:这孙女当真不管了?这不是你们荣国府的嫡出大姑娘吗?
凤姐儿将王子腾夫人的意思委婉的表达出来。
今日之事后,贾敏是真的腻烦了二房。
“凤丫头,你只管告诉你婶娘,元春只是二房的姑娘,不是荣国府的大姑娘!”
凤姐儿瞪大了她的丹凤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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黛玉望着牡丹日复一日追球的身影。
大约是吃的太好了,牡丹并没有成年细犬那样的腰细腿长,矫健英姿。它追在滚动的绣球身后,像一只扭来扭去的肥松鼠。
它叼起绣球,又颠颠儿跑回来,放到黛玉裙边,大大的杏眼望着主子。
黛玉便弯腰摸了摸它的狗头。
周眀薇捧了个红漆描金的茶盘,上面放着今日黛玉要喝的药。见鸳鸯走了来,就单手托着盘子对她招手:“来啦?”
鸳鸯也笑眯眯:“林姑娘这几日心情如何?”
周眀薇点头:“好多了。大约是看开了。”
五天前,小萝气咻咻地跑回来,在黛玉跟前儿说了正堂的见闻:“宝二爷是瞧着我们姑娘好性儿吗?到了老太太和二老爷跟前,低眉顺眼的躲在门框边上。后来贾大姑娘来了,指了袭人偷窃的罪名,宝二爷也认了,一句话不敢说。”
黛玉哪怕有预感,也仍是止不住的失望。连午饭都用不下去,只觉得嗓子眼里像堵着一个肿块。
之后两三日,又陆陆续续听说了些袭人的事情。
听说王夫人命周瑞去叫了袭人的爹妈进来,命他们赔上袭人偷盗的金银共五百两,否则就要送了他们一家去见官。
袭人家里从前家道艰难,所以才将她卖给了荣国府。这几年虽然生活好了些,但也只是温饱之外稍有余资,一听王夫人这话,袭人的母亲和哥哥险些没有晕过去。
五百两对王夫人来说不算什么,但绝对能逼死普通的一家人。
正如袭人觉得,跟宝玉亲近不算什么,但对王夫人来说,却是切实的戳了她的肺管子。
升斗小民最怕见官,何况要是由荣国府送到官府,几乎就是没命再出来了。
于是袭人的哥哥花自芳哆哆嗦嗦签字画押,欠了荣国府五百两银子。
王夫人就将袭人连带卖身契还给了花家,只是她身上,别说府里从前赏的绫罗裙,灰鼠袄,就连齐整的外衣也没有一件。
王夫人吩咐,只许把她贴身衣服撂出去,余者好衣服留下给好丫头们穿。
袭人的母亲兄长哪里敢辩,只能哭着带袭人出门。直到袭人出了门晕过去,他们才知道,她已经一日一夜水米未进,还发着烧。
葛嬷嬷听闻此事后嗅出了不对劲:“还好姑娘没有半点掺和这件事。这袭人不知到底哪里将二太太得罪狠了。竟是连家里人都连累了。”
花家可是平民,不是荣国府的家生子,可王夫人还是不依不饶不肯放过。
黛玉看着葛嬷嬷严肃的脸庞:要是没有她,要是自己还像从前那样跟宝玉一起住在荣庆堂,是不是已经被宝玉说动,替袭人求情了?
那自己会落到什么境地,宝玉有没有提自己想一想呢?
又听说袭人的母亲兄长变卖了家财,尽力要填这五百两银子的空缺,也是杯水车薪。
袭人的哥哥认识茗烟,去岁过年的时候,茗烟还带了贾宝玉偷偷往袭人家里玩了一会。
于是这次,花自芳又来求茗烟,觉得此事蹊跷。妹妹当日跟宝二爷的情形亲密无间,眼见得有远大前程,何必偷些金银裸子。二来也是想求茗烟给宝玉传话,好解他们家燃眉之急。
五百两银子,哪怕宝玉没有现银,他身上的玉佩扇坠乃至于编头发的珍珠,哪一个不值钱呢,随手施舍了就好救他们的命。
茗烟表示自己没一点办法,他又没钱。
周眀薇私下对黛玉道:“听说袭人要回家,宝二爷倒是痛哭来着。可惜他也是天真,二太太哄他说不打袭人,也不报官,甚至连卖身钱也不要就叫袭人回家,宝二爷居然真的信了。因为怕跟袭人告别触景伤情,还早早就离开了府。
是,王夫人是没要袭人卖身的几两银子,她只是给了他们家五百两的债务。
“唉,宝二爷若真是担心袭人,替她的处境考虑,掉眼泪有什么用,留下些钱财才是正经的。便是他不知道二太太要为难袭人一家子,难道不想想,袭人骤然出府,没有钱财傍身怎么办?会不会被哥哥嫂子刁难?”
当真是一肚子风花雪月,半点实际的没有。
又听说袭人病了,可惜家中的钱财几乎都填了五百两的窟窿还不够。
就算倾尽所有后,荣国府几个小厮还常叫着街上的泼皮无赖去袭人家门口吆喝着要钱,害的他们丢脸,街坊邻居都纷纷躲着他们走。
花母和花自芳三四日奔波下来,简直像老了十岁。再看袭人,自然是怨怼的,哪里还有去年一家子众星捧月似的小心呵护。
任由她躺在床上病着,两人各自去筹钱。
这债就像是一把随时会掉落的砍刀,逼的他们心惊胆战。
要不是王夫人将他们一家人都捆绑在一起,但凡还不出钱,要全部送官,他们绝对会壮士断腕,随意王夫人处置袭人,只要别把这五百两算在他们头上就行。
于是袭人便孤零零躺在病床上。
而碧痕也被王夫人打发了出去,不能留在府里伺候。只将自己身边的玉钏儿给了贾宝玉,耳提面命叫她好好服侍,不许生出歪心邪意来。
玉钏儿战战兢兢当差去了。
五日过去了,这件事仿佛石子落入水中,波纹渐渐消失不见,没什么人提起。
连黛玉也已然恢复了正常的作息和笑容。
只有她自己知道,失望到底的感觉。
作者有话要说: 关于“王夫人吩咐,只许把她贴身衣服撂出去,余者好衣服留下给好丫头们穿。”这段是王夫人撵晴雯时候的神操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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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1章 六皇子
皇城内。
这是黛玉第二次入宫, 比起第一回 的忐忑,这回入凤仪宫就亲切多了。
夏日天长, 这两个月她又几乎都呆在屋里,于是就给杨皇后做了一个荷包一个扇套。
既然皇后像待宗亲之家的女孩一样对她,她也就拿出对待长辈的心意来。
杨皇后虽不受宠却也是贵为国母,什么好东西没见过, 送自己做的针线表表心就是了。
果然杨皇后笑受了, 又嘱咐她不能在夜里做针线, 免得伤了眼睛等话。
又给了她一盒各色俱全的金累丝明珠香囊:“内务府的今年新鲜花样的香囊,等你回府分给姐妹们玩吧。”然后又从挑了个青碧色暗纹梅花的指给黛玉:“我瞧着这个最好看最配你,可别给了别人, 自己留着啊。”
从邹女官起屋内的宫女都笑了。
黛玉也笑:“好, 听娘娘的,这一个我自己藏着。”
跟杨皇后说话, 真是件轻松有趣的事情。
及至晚膳,杨皇后便留她一起。
皇上是无事绝对不来凤仪宫的,而辛泓承也是两三天才禀明皇上来陪母后用一次晚膳, 因而绝大部分时候,偌大的凤仪宫, 只有杨皇后自己呆着。
才往桌前一坐, 杨皇后就忍不住道:“这真是一顿不如一顿啊。”
黛玉一怔, 往桌上细细看了看,也发现了端倪。
桌上多是素菜,肉类不过糟银鱼, 雪菜黄鱼,银芽鸡丝几种,看着也是格外清淡,不像是皇后的份例。
杨皇后指着一道冬笋玉兰片:“这又青又白的,看着就没有胃口。本宫不是说了吗,今日将那道水晶肘子和蟹粉狮子头加上。便是本宫不吃,玉儿也是咱们凤仪宫的客,也不好就跟本宫吃这些吧。”
邹女官略有些尴尬的一笑安抚了一番。
静素正好站在黛玉这边,就压低了声音小声解释了两句。
原来杨皇后一向爱好美食,尤其偏爱肉食,还得是麻辣鲜香或者浓油赤酱这类的。无奈本身体质就燥热,兼之京中夏日暑气,因此近来又是肺热又是痰症,有时候还头晕。
太医令吴太医冒着顶撞的风险说了大实话,娘娘这个体重,最好能往下走一走,饮食上也要节制些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