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宝玉心里格外沉重。
黛玉与以往不同的一言不发,让他害怕。
只是此时他已经走出了黛玉的屋子,就算想折回去,后面也跟着虎视眈眈的葛嬷嬷和几个粗使婆子。
他只得安慰自己:没事的,等下回回来,跟林妹妹好生赔礼道歉,作揖赔不是,她就会原谅我的。
想到这儿又忍不住生气:可林妹妹这次实在是心冷,居然一点也不肯帮自己。怎么就能眼睁睁看着袭人被撵出去而不求情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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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姐姐,你快回去看看姑娘吧。”
周眀薇见小萝一阵风似的跑了来,不明所以:“我早上看着姑娘吃了药才走的啊。”
王熙凤有孕的事情,想等着三个月后胎像稳固了再说出来,现在就只推说苦夏脾胃不和。
这几日,周眀薇就总是呆在她跟前,替她看看饮食。
毕竟黛玉闭门不出,屋里的人都憋着没事做。周眀薇便把自己当成黛玉的人情,给凤姐儿送过来了。
小萝虽然着急,但还是请平儿进来通传了,又先跟王熙凤见了礼,然后才跟周眀薇说话。
凤姐儿忍不住从软枕上坐直了:“林妹妹怎么了?”
小萝三言两语交代了贾宝玉方才的作为,然后忍着气对凤姐儿道:“二奶奶,葛嬷嬷叫我传句话:知道二奶奶身子不适,我们原不该打扰。可今日这事儿……宝二爷一路从东跨院冲进荣庆堂,还请二奶奶费心,别叫小人牵扯上我们姑娘的名声。”
凤姐儿就皱眉:“宝玉是怎么了,原以为他入宫一回长进了呢。”
然后又对小萝道:“你回去告诉葛嬷嬷,放心就是。宝玉这鬼蒙头一样为了个丫鬟跑到荣庆堂,只可能是去求老太太,连林姑娘的门都没进过,你放心,谁乱嚼舌头就挨板子。”
小萝这才脆生生应了:“多谢二奶奶了。”
凤姐儿就催着周眀薇走:“快回去看看吧,宝玉犯起浑来也够气人的,可别把林妹妹气坏了。”
见周眀薇跟着小萝走了,凤姐儿才转头看平儿:“二太太忽然要撵袭人?你可听说了这件事?”
凤姐儿有些纳罕:不应该啊。
自从宝玉入宫伴读,屋里只留下袭人后,王夫人还曾经找过自己,说以后袭人的月钱就是二两一吊钱,都是跟着府里的姨娘来。
王熙凤不是从前那样对王夫人言听计从的人,只说没这个规矩,要不开了脸放到屋里,要不就不能这样办。就算王夫人说从她的月钱里扣,凤姐儿都没有答应。
平白无故的,开了这个口子,是不是哪个主子都可以随意提丫鬟的月钱了?那还要府里定下的几等丫鬟做什么?
所以凤姐儿还是按着数目发钱,至于王夫人背后赏不赏袭人,她就不管了。
凤姐儿端着一盏白水出神:“二太太为了袭人都能来找我说话,可见是看好这个丫头。怎么会忽然要撵了她?”
平儿欲言又止。
凤姐儿怀了孕后脾气就更急了,不由道:“你知道什么就说呀,难道要急死我不成?”
袭人跟宝玉的事儿瞒上不瞒下。
主子们不清楚,但宝玉房里的丫鬟许多都是知道的。更有晴雯这种不怕事敢说话的,于是许多丫鬟们都清楚。
平儿跟袭人关系不错,也不愿得罪人,于是一直没有告诉凤姐儿。
此时她倒是猜到了一二,见凤姐儿追问就道:“奶奶,这事儿捕风捉影的,我只是听说,从去年开始,宝二爷待袭人就与别个不同,晚上常只要袭人陪着的,近身服侍许多也是袭人……”
凤姐儿是什么人,立刻就明白了,瞪圆了眼睛:“去年?”
平儿低着头:“宝二爷屋里丫鬟多,晴雯是一贯嘴上不饶人的,常常叫嚷出来。麝月跟袭人好,碧痕秋纹两个平时不如她们。奶奶,二太太前两天不是把碧痕送回宝二爷身边了吗。”
“二太太突然要撵袭人,除了这件事发作,我想不出别的缘故。大约就是碧痕告的状了。”
凤姐儿把茶盏重重往桌上一放:“宝玉是昏了头了!要真是这样的事儿,二太太别说撵袭人,就是发卖了她又能如何?他居然去找林妹妹给袭人求情!简直是欺人太甚!要是我有这么个表哥表弟,非大耳刮子打他不可!”
平儿心有戚戚:您确实也这么干过啊。不光表兄表弟,您连亲兄长也敢打。
王熙凤的兄长王仁贪花好色,曾经为了一个屋里人,想请妹妹出面说情,结果不但情没讨着,还被凤姐儿拿扇子打了出去,更狠狠告了他一状。
见凤姐儿动气,平儿连忙扶着她:“您可不能动气,奶奶!您是双身子呢!”顿了顿又道:“只是老太太肯定要大怒的,奶奶要不要也去荣庆堂看看?”
凤姐儿点头:“去自然要去的,不过你先将林之孝家的给我叫了来。叫他们夫妇管好家里下人的舌头,不然这管家也做到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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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眀薇回荣庆堂时,就看到贾政的背影匆匆进去。
果然荣庆堂一片山雨欲来风满楼的情形。
周眀薇几步进了黛玉的屋子,走到她跟前,边打量她脸色边把脉。
云容在黛玉腕下递上小枕,担忧道:“姑娘,你难受就哭一哭吧,别把自己憋坏了。”
宝玉闹过一场后,黛玉只掉了两滴泪,然后就静静地坐着,像是在想事情,又像是在发呆。
要是黛玉真的哭一场,她们还不会这么担心,可姑娘这样安静,她们反而悬着。
周眀薇松了口气道:“还好,倒没有急怒伤身。不过云容说得对,你不要自己郁结在心,有什么便说出来。”
黛玉低头望着指尖,看着周眀薇,语气平和,竟是无悲无喜似的:“明姐姐,你是做大夫的,能不能告诉我,眼泪会变少吗?”
周眀薇一怔。
黛玉自顾自道:“之前一点小事我就喜欢落泪,今日闹成这样,我虽觉得心酸,但却没什么泪了。”
这话给周眀薇吓得,连忙继续把脉,生怕这绛珠仙子,眼泪就是生命值。
好在脉象平稳,周眀薇这才松了口气,劝道:“眼泪少是件好事,姑娘本来就体虚气虚。人五脏对应五志,心志为喜,肝志为怒,脾志为思,肺志为忧,肾志为恐。”
“五脏六腑中,其实肺最为娇气,素有肺为娇脏,畏热畏寒之说。哪里再经得起忧思呢。姑娘少哭就是少忧,自然就好了。”
周眀薇从各方面阐明了眼泪少是好事,也不知黛玉听没听进去。
她总觉得,黛玉今日,仿佛变了个人一般。
黛玉见周眀薇诊完脉,就对葛嬷嬷道:“嬷嬷我累了,想去睡一会儿。雪雁是最早跟着我在这府里的,一会儿还劳烦嬷嬷带着她找找屋里的东西,凡是从前二表哥送来的,哪怕一根草枝,也都收拾出来,等今日事过去,送了外祖母那去。”
葛嬷嬷立马接下这个任务。
她今日真是开了眼了!怪不得皇后娘娘说,叫自己出来看顾着林姑娘呢。
小萝刚要跟着葛嬷嬷走,就见黛玉对她点点头。
于是小萝忙折回来:“姑娘,您别不高兴了,我把牡丹抱进来给您玩一会儿吧。”
黛玉摇头:“小萝,你去外祖母那边看看吧——他在我这里闹算什么呢,我想知道,他敢不敢为了袭人,当着二舅舅二舅母闹这样一场。”
她垂下眼帘。
黛玉一直觉得宝玉是至情之人,一向对丫鬟们也十分爱护,如果他敢为了保护袭人,硬顶贾政王夫人,黛玉也不会这样失望。
如果他不敢,只敢在自己这里哭闹一番……
她还在想着,小萝已经哼出了声:“姑娘,宝二爷肯定没这份担当。否则还用跑来闹腾姑娘?他们自己在东跨院不就解决了?真是人在家中坐,祸从天上来。咱们老老实实憋在屋里好几天,就是怕出去惹上两房争斗的一身腥。
如今眼见得要躲了过去,宝二爷却把祸水引到咱们屋里!这都什么人啊!”
见黛玉神色不同以往,小萝便住口了:“姑娘歇着吧,我这就去,回来一定一一说给姑娘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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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0章 终失望
王夫人带着元春赶到荣庆堂时, 就看到贾政正在老太太跟前垂头站着, 宝玉则是缩在门口处,离贾政远远的。
宝玉见母亲和姐姐赶了来,不但不像以往那样盼来了救星似的,反而更加惴惴不安,像个鹌鹑似的抖了抖。
王夫人眼睛狠狠刮了他一下, 然后站到贾政身边:“老太太, 宝玉不懂事, 您不要气坏了身子。”
贾敏目光冰冷。
贾政恨不得将贾宝玉揪过来暴打一顿, 此时便再作揖道:“母亲,是儿子管教不严,不过是撵一个丫头,却让这孽障闹到了母亲跟前。”
贾敏冷道:“撵一个丫鬟?你还不知道哪里的事儿吧。今早你让宝玉屋里留下一个丫鬟,留的是谁?”
贾政摸不着头脑:“儿子一贯不理会丫鬟这些事, 是太太定了, 留下……”贾政略一思索:“留下的仿佛是个叫袭人的。被打发出去的丫鬟名字, 儿子就不知道了。”
要是旁人, 贾政还真记不住, 唯有袭人这个名字, 贾政听了就觉得古怪,一听就不是贾母起得, 肯定是宝玉从诗里找的这样刁钻的名字。只是宝玉同学犯错欠账太多,十天才回府一次,大事贾政还打不过来呢, 这些丫头名字的小事贾政都还没来得及管。
贾敏冷笑一声:“既如此,那宝玉为什么一早就跑了来,求我留下这个叫袭人的丫鬟?”
说着不等贾政回应,便转向王夫人:“王氏,你来说。”
王夫人说什么,她都要气死了。
简直是常年打雁的被麻雀啄了眼!
方才碧痕跟她告发袭人跟宝玉之事时,王夫人险些没背过气去。她一贯喜欢丫鬟老实本分,甚至粗粗笨笨都不要紧,就是怕有狐媚魇道的引坏了她的儿子。于是宝玉身边的人,她看过一遍最后留了袭人,觉得最符合她要求,结果就精准的留下了唯一一个跟宝玉有事实的丫鬟。
王夫人当即就捆了袭人来,叫周瑞家的打了两下,问出了真相。
袭人实在不敢不招,家里这么多嬷嬷,她就算咬死了不认,被查验一番也是要露馅。
王夫人气的头痛,还没来及处置,就听说宝玉跑去荣庆堂求情,惹恼了老太太,于是只能先叫人将袭人捆了看好,带着元春匆匆赶来。
贾政还是不甚明白,赔笑道:“母亲,横竖都是丫鬟,打发哪个都是一样的。宝玉不懂事这才扰了您,要不回头我们将人都打发了,再挑个好的给他?”
袭人这件事,贾敏本来是懒得管的。
王夫人留下袭人,撵走袭人都无所谓,反正都是二房的事儿。但贾宝玉为了这个跑来黛玉这里闹了一场,就触及了贾敏的逆鳞。
贾敏盯着王夫人:“那袭人当日还是我屋里的二等丫鬟,给了宝玉的,如今你要撵了她出去,也不回我一声?”
王夫人心里发苦:她刚得知这件事,还没有拿定主意怎么做呢。依着她的心思,勾引她儿子的丫鬟,哪里能轻松撵出去就完了。只是宝玉一厢情愿,认为王夫人要撵走袭人,还闹到了荣庆堂,如今把她架在了这个尴尬的地界。
难道她真要当着贾政说出此事?
贾政方才还为了宝玉在学堂里的荒唐举止抽了他,这会子要是知道,他私下就收了老太太屋里的丫鬟做实了房里人,那肯定是要再打他的。
元春忽然踏前一步:“老太太,袭人这丫鬟,如今仗着是宝玉身边唯一的丫头,将宝玉平日年节下收到的金银裸子偷了好些。宝玉是少爷,平日又在宫里,也不知道自己手里银钱的数目,直到前几日碧痕回来才发现了端倪。”
宝玉惊呆了,抬起头来望着久违的大姐姐。
她的面容还跟从前一样美丽,甚至走过来牵住自己的样子也像从前一样和气温柔。
可她在说什么?
偷盗?袭人对他一心一意,连家里人赎身都不回去,怎么会偷他的银子。
元春走过来擦了擦宝玉脸上的泪,轻声对他道:“宝玉,姐姐知道你心软念旧。可是你也该知道规矩,奴才偷盗主子财物,是可以送官入刑的。只是咱们府上从来是宽厚之家,母亲也念着袭人那丫鬟到底服侍了你几年,所以准备撵她出去也就罢了。”
见宝玉张嘴想要反驳,元春一笑,握着宝玉的手加重了两分:“宝玉,你要再闹下去,姐姐便做主,将袭人送官了,由着官差审她。”
宝玉大大打了个哆嗦。
王夫人也醒过神来:“老太太,原本我看袭人那丫头还好,又是老太太给的,所以留下她服侍宝玉。哪里想到她做这样的事儿出来。可见到底不是咱们家家生子儿,不够牢靠。原要送官,又恐咱们府上丢脸。要不求老太太一个恩典,索性将她卖身契给了她,叫她走吧。”
贾敏冷眼看着这母女俩一唱一和,然后开口道:“宝玉,当真如此?”
宝玉涨红了脸。
送官?袭人那样柔弱的女儿家,怎么能叫官差粗鲁的对待。
大姐姐的意思他听懂了,只要他再闹袭人肯定没有好下场。要不,要不就让她走吧。他去过袭人的家里,也算是吃喝不愁,甚至她爹娘也想过来赎她。
她一旦出去了,自己说不定也能去看她。
贾宝玉反抗的心思和勇气,在贾政和王夫人的怒目下,在元春柔和却冷漠的语气下,消失不见,像是融化的冰雪。
半晌他才讷讷道:“老祖宗,袭人,袭人不是故意的。而且那些都是我给她的……”
元春的叹气声打断了宝玉的话:“宝玉,你就是太心软了,由着丫鬟骗了你。”
然后还伸手想要摸摸他的头,就像是她入宫前常做的那样。
宝玉不知怎么,忽然就怕极了这个笑着的大姐姐,躲开了她的手。元春的笑便微微一僵,放下了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