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杨皇后的膳桌上一日比一日清淡。
周眀薇照常跟着黛玉进宫,闻言倒是暗中点头。杨皇后爱吃甜爱吃肉,古代女子又不能保证运动量,若是日益胖下去,对身体确实没有益处。
杨皇后虽然一脸难以下筷的表情,但还是吃了两碗饭,最后郑重嘱咐道:“明日午膳,一定要上那道炙羊肉来,吴太医不是说了吗,午膳多用些无妨的。”
黛玉不由莞尔。
宫中贵人多苦夏,所以御膳房也是每日绞尽脑汁做些别出心裁的小菜上来。黛玉本来就饮食清淡,倒是觉得和脾胃。
膳毕宫女们奉上茶来。
杨皇后便对黛玉道:“贵妃和明妃都放出来了,按理说你得去给她们请个安。不过她们那里,本宫也不爱叫你去。所以明儿叫了六宫一同去畅春园看戏,你就在那里一起请个安罢了。”
贵妃明妃结束了闭门思过,虽然没有恢复协理六宫,但已经照常出来行走,也开始如常给杨皇后添堵了。
邹女官几乎已经放弃了让杨皇后私下言语谨慎这件事。
于是直接扯开话题:“娘娘,明日是皇子们给您请安的日子。”
皇子们寅时三刻起来读书,是没有早膳吃的,顶多塞两块点心垫一垫。直到晨起背完了书,卯时三刻才能坐下来正经用饭,然后继续读书。每三天还会在早膳后加一个任务,就是给嫡母请安。
杨皇后笑了:“也好,本宫也有两日未见承儿了。”
说完就拍拍黛玉的手,温和道:“明日你一早过来陪本宫用膳,然后在后头内室待一会儿——皇子们功课忙得很,不一会儿就走了。等他们去念书,本宫就带着你去看戏。你家是南边的,大约喜欢昆腔是不是,本宫是西北长大的,倒是习惯听北边的戈阳腔。”
根本不需要黛玉接话,杨皇后就能自己滔滔不绝地说下去:“没事,夏天天长,咱们都预备上,好好看一日戏。到了后日吴太医给你诊脉后就,本宫就送你出去。不是本宫不爱留你,只是这宫里面难站,你多待两天,不知道她们要生出多少事来。”
黛玉想起葛嬷嬷的话,心里不由一酸,看着杨皇后温和的神色,应了声是。
虽说宫里主子们的事儿是不能乱说的,但黛玉既然要隔两个月进一次宫,葛嬷嬷多少还是透露了些宫里的要点,尤其是妃嫔的站队纷争。免得黛玉两眼一抹黑被人套进去。
黛玉从葛嬷嬷点到为止的话中,也听出了杨皇后处境的尴尬为难。
偏生杨皇后又是这样好的人,对她又关照。
黛玉应下来,心里自然也更加拿定主意,在宫里绝对要谨言慎行,不多说一句话多走一步路,免得给杨皇后添麻烦。
然而次日清晨,黛玉就发现,不需要自己给杨皇后添麻烦,杨皇后本身就有数不清的麻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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用过早膳,静素亲自陪着黛玉坐在内室。
杨皇后的内室布置的并不奢靡,一张灵芝纹紫檀木的拔步床,挂着明黄色流云葫芦图纹的罗帐。
地上的紫铜七层莲花台的香鼎中燃着淡淡的薄荷香。
一应陈设也都是家常之,案上一个甜白瓷的瓶里斜插着两只荷花,一看就是杨皇后自己插得——宫女估计不敢这样随手一插,让两朵花挤在一起。
倒是颇为温馨。
屋子正中摆着一面绣架,上面是绣了一半的寿星送福图。静素笑道:“林姑娘,过了中秋就是太后娘娘的生辰,我们娘娘便想着敬献一幅绣屏。”
过了中秋,黛玉想了想,那也没两个月了,可这幅寿星图才堪堪绣了一半,只怕会来不及。
静素含笑:“娘娘是西北长大,女红上原就不怎么擅长,自然慢些。所以平日奴婢们也会帮娘娘绣绣边角。”
然后请黛玉坐下来:“姑娘也试试?”
黛玉一怔:这种事应该属于凤仪宫的隐秘吧,送给皇太后的手绣有人代劳,传出去皇后娘娘要如何在太后跟前立足?
静素见她神色,就知道她想到了。
“林姑娘,无妨的。皇太后对我们娘娘格外宽和。上回娘娘已经在太后跟前提过,说自己手慢,送给太后娘娘的绣屏自然也不能赶工应付,于是便专心致志绣寿星公和福字,旁的祥云瑞草的点缀,就叫人代劳了。往日大公主偶尔过来,也会绣两针。”
黛玉了然。
皇后已经在太后娘娘跟前提前打下了前站,若贵妃明妃去太后娘娘跟前告状,反而会让太后觉得她们心思不正,眼睛里光盯着皇后的错处。
皇太后自己也是正宫,看这些天天想着挑事的妃嫔怎么会有好感。
黛玉一瞬便想通了,于是坐下来,帮忙绣一芽草叶。
静素望着黛玉的侧脸:要是皇上的意思定了,真让林姑娘嫁给四皇子,皇后娘娘有了这么聪明的一个儿媳妇,面对贵妃明妃肯定会省心许多。
但要是这样的姑娘做了侧室,连静素都觉得可惜。
罢了,雷霆雨露皆是君恩,都是命。
正如皇后娘娘当年,奉旨入京做循王妃,也根本没想到正位中宫的这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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凤仪宫正殿一片衣香鬓影,掩映霏微。
杨皇后坐在上头看妃嫔们照旧彼此唇枪舌战两句后,便道:“行了时辰差不多就散了吧。巳时畅春园开戏。”
意思是,现在都省省口舌吧,今天听一天戏,坐在下面有的是时间打嘴仗。
听皇后开口了,下面刚刚被讽刺衣裳过时,尚且没来得及反驳的马贵人也只得咽下想好的还击,连忙随着众人一起起身告退。
众妃嫔齐声告退后,忽然觉得少点什么。
再一看,可不是少点什么吗,贵妃明妃两个根本没有起来,稳坐钓鱼台,看起来根本不准备告退。
一时间凤仪宫内便僵住了。
贵妃明妃派系的妃嫔,不知道此时走了会不会惹恼两妃,而皇后派系的则是怕她们都走了,皇后孤掌难鸣,一会儿跟两妃说起话来都没个帮腔的。
于是两位坐着的,十数位站着的妃嫔,就这样诡异的僵在了凤仪宫正殿。
杨皇后倒不是多惊讶。
这么多年来,这两位什么手段她没见过。所以直接问道:“你们怎么还不走?”
贵妃年轻的时候是明艳的美人,如今年岁渐长,就显得眉目凌厉起来,不如明妃温柔可亲。
此时她凤眼微挑:“皇后娘娘,一会儿皇子们来请安,臣妾想留下见见儿子。”
杨皇后摆手:“皇子们每七日往母妃处请安,那时候再见吧。”
明妃温温柔柔:“娘娘,如今暑热,皇子们读书又辛苦,听说多少都有些上火的症候,皇上这几日都叫了太医轮番去看着。臣妾这做亲娘的心里,实在是焦的很,还请皇后娘娘容臣妾们这一回,就当看在臣妾们这做娘的苦心上吧。”
这话杨皇后听着就刺耳。
明妃这话看着放低了身段,比贵妃直愣愣的话要恭敬。但口口声声亲娘苦心的,在杨皇后这里,可谓十分扎心。
于是杨皇后立刻道:“夏天暑热,冬天苦寒,春秋干燥,哪个季节没有难熬处?要明妃真放心不下,就去请圣旨住到文德宫去一年四季照顾着不好?这七日一见生母的规矩,是老祖宗的规矩,本宫没这个本事违背祖制,只为体谅你的‘苦心’。”
贵妃明妃还没来得及说话,只听康嫔已经迅速抢答:“娘娘,臣妾宫里还有事,臣妾就先走了。”
她是三皇子生母,三皇子又体弱多病,明明是最有理由留下的一个。于是此刻她这一走,贵妃明妃脸上就有点不好看。
这个胆小鬼!
无非是知道自己儿子登基无望,所以见事就躲,只知道关起门来过自己的日子!
皇后一摆手,康嫔走的比兔子还快,一点看不出平时弱柳扶风走两步就累的形容。
其余嫔妃也才大梦初醒一样,各自“有事”离去。
神仙打架,凡人快撤。
杨皇后看两妃还坐着,算算时辰,皇子们也该到了,脸就拉下来了:“还等着本宫请你们走不成?”
贵妃明妃对视一眼,慢吞吞起身。
杨皇后看着这样子就烦躁,恨不得叫人给她们俩扔出去,便想着出言训斥。
邹女官的手轻轻搭在杨皇后背后:“娘娘别急。”她心里总有些不祥的预感,两妃是知道规矩的,也知道皇后娘娘不可能网开一面,何苦今日这般作态,白白被皇后挤兑。
其实要换了康嫔这种一向乖顺的嫔妃请求,皇后说不准也就允了。
反正皇子们就来待一会儿,不过是多看一眼的功夫,皇后抬抬手就过去了。
可对杨皇后来说,两妃天天给她脚底下使绊子,这会子还想她抬手,简直是做梦。
贵妃和明妃像是走不动路一样,由着两边宫女扶着慢慢向外走,果然才走到门边,就听外头太监尖细的声音。
“皇上驾到。”
贵妃看向明妃,明妃如常露出了温柔如水的笑容。
皇上身后跟着五位皇子,见了两妃就随口道:“你们也在啊,那一起进去吧。”
杨皇后憋气。
看来贵妃和明妃是早就知道今日皇上要来,才故作姿态。要是刚才自己真的训斥甚至罚了她们,这会子她俩估计就在皇上跟前哭诉委屈了吧。
杨皇后有时候都想问问她们烦不烦,一天到晚挖这些琐碎的坑恶心别人,自己不累吗?
皇上免了众人的礼后,才对杨皇后道:“你是嫡母,文德宫的皇子们都是你的儿子,理应多照管。太医都一日三趟往那里去,你就单坐在凤仪宫不动?连明妃都记得,每日叫皇子们的点心里加一道绿豆百合汤。”
凤仪宫气氛微凝,人人都听出了皇上的不满。
杨皇后无语:太医那边不都开了药吗?皇子们也都有冰的份例,照她说皇子们上火一大半是皇上最近比较闲,经常考他们功课导致的。一碗绿豆汤管什么用。
邹女官倒是心中一凛。
坐在内室的静素也脸色微沉:皇上这话就是赞扬明妃心细,难道要重提两妃协理六宫之事。
这才过去两个月!
当着皇上,邹女官也不敢再扯皇后的衣服,只见杨皇后嘴角微撇,知道她要说明妃这样做没用等话,心里就着急。
皇后还未说话,就听少年的声音先笑道:“父皇,母后让邹姑姑给我们每个人都送了一盒薄荷香囊,夜里读书倒是提神。大约是随着夏季衣裳一起送来的,所以父皇不知道吧。”他笑容明亮,忽然又带了少年人特有的活泼顽皮,对杨皇后道:“所以母后这就是了事拂衣去,深藏功与名。”
皇上指了辛泓承道:“你从来在诗文上就有限,给宫女起名都是白毛红掌的,这会子当着朕和你母后母妃们,倒是卖弄起诗词来了?”
气氛登时就是一松。
内室的黛玉不由一笑,连静素脸色都松快了。
果然这话还是得四皇子出来说。
不是亲儿子也有好处,说话不用避嫌。如果这会子皇上责问的贵妃明妃,大皇子二皇子反而不好替生母多说,免得皇上觉得皇子不辨是非,只会维护生母。
可辛泓承站出来维护皇后,倒不用顾忌这么多。
杨皇后便转了话题:“皇上这话说的,您每回宫宴上出的题目,承儿做的也不差呀。”
皇上抚掌而笑:“皇后又护着他。罢了,人都道严父慈母,可见你们女人就是心软。”
这话就是将方才嫌皇后对皇子们不上心的事儿抹过了,皇后又变成了个慈母。
辛泓承面上虽然仍旧含笑,但心里也不轻松:这是自己在的时候可以化解,自己不在的更多的日子里,想必皇上跟杨皇后就说不到一起去,也难怪龃龉日深。
明妃温温柔柔开口:“皇上,果然是皇后娘娘想的周到,给皇子们送了薄荷香囊。倒是臣妾的绿豆百合汤送的是关心则乱了。到底皇子们这些日子正在喝药,绿豆又性寒,说不定不适宜。可见臣妾的见识短浅,不如皇后娘娘。”
说完起身:“请皇上恕罪。”语气里带了三分惶恐和柔弱,像是风里一朵微颤的花朵。
皇上温和道:“无妨。你也是关心孩子们。”
辛泓承低下头,悄悄摸了摸手臂上站立的寒毛。
在王府这些年,不光杨皇后,连他都被明妃这种做派搞出了后遗症,一见到这种小白花似的柔弱女子就心里发毛。
宣合帝的后宅给他脆弱的小心灵留下了不少心理阴影。
所以皇上当日一说要给他选妃,他下意识就想要拒绝。要是天天跟自己的枕边人来这套皮里阳秋的戏码,他肯定受不住。
杨皇后在皇上看不见的地方,眼睛朝上,深呼了一口气。
明妃这幅做派都是好的了,大约是顾忌着皇子们还都在,也就拿出了一成水准,杨皇后还忍得住。
不然她只怕又要开怼,然后皇上又要怪她苛待妃嫔。
明妃站起身来,对杨皇后恭敬道:“娘娘送了薄荷香囊给诸皇子,臣妾无用,只能拾人牙慧,想着要不让内务府往文德宫送些薄荷香丸。”
杨皇后不想跟她说话,半晌才跳出一个字:“可。”
皇上就瞥了她一眼,大约是觉得她冷淡。
贵妃这时候忽然接口道:“旁的皇子都无妨,倒是三皇子有哮喘之症,这些香囊薄荷膏的都无事吧。”
一时间殿中的目光都集中在面色苍白虚弱的三皇子辛泓英身上。
三皇子轻声道:“多谢母后和两位母妃的关照,薄荷于我的病无妨。”
皇上便颔首:“难受了就宣太医,可别忍着。”
好好一个皇子,偏生得了严重的哮症,上不得马拉不开弓,连读书都不能劳累。
皇上对他就没了别的期许,看他平时乖顺沉默,对他就比对旁的儿子怜悯些。
贵妃点点头,然后继续发问,这回声音里无端就带了点刺一样:“三皇子无妨,那么六皇子呢?他的药里忌不忌薄荷,皇后娘娘可知道?”
气氛登时就紧绷如弦。
杨皇后的脸色沉如墨。
原来,她们在这里等着自己。
正殿里霎时的安静,连黛玉在内室都觉得奇怪,再一看静素的脸色,就知道有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