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家自从赔过十万两银子后,一切不比从前排场,哪里支应的了父亲请清客买书画,偏生现今父亲赋闲在家更不免唉声叹气,动辄与母亲争执,而宝玉的婚事,薛家反倒拿乔拖延起来,可以说是处处不顺心。”
凤姐儿越听越心惊。
元春脸上的笑意也叫她理解为了不怀好意:“可偏偏这边府里蒸蒸日上,母亲在家里常说啊,风水轮流转,说不得什么时候福祸就颠倒了。”
凤姐儿就放下脸来:“你这是威胁我来了?”
元春手里摇着扇子:“不敢。不过琏二嫂子也知道,母亲一向听我的劝,父亲也指望这桩联姻替他官复原职,至于宝玉更不必说,对我这个大姐十分敬重。”她抬头看着荣国府的高墙:“如今琏二嫂子最怕的就是在皇子妃入宫前生出事故来吧。”
平儿紧紧扶着凤姐儿:她是知道自己主子脾气的,最爱奉承最不受气,元春这阴阴阳阳的威胁,平儿还真怕凤姐儿动手打人。
凤姐儿叫平儿按住,磨了磨牙这才冷笑道:“也是,俗话说打老鼠怕伤了玉瓶,我就当是破财消灾吧!”
元春仿佛听不懂二房被比喻成老鼠一般,仍旧如常看着凤姐儿:“不知道琏二嫂子肯破多少财?”
凤姐儿缓慢的伸出了五根手指头。
元春扇子抵在下颌处,轻轻道:“五万两?”
凤姐儿眉毛“刷”地立了起来:“你做梦!五千两。”
这回换了元春冷笑了:“琏二嫂子真把我们二房当成打秋风的穷亲戚了?”凤姐儿做了个打住的姿势:“行啦,你就别跟我弯弯绕了。这银子不是给二房的,是给你的——刚才你说了嫁人后的艰难,又口口声声说我那位好姑妈没钱,想来她给你准备的嫁妆不够吧。”
明明是夏日,凤姐儿的笑容里却像是带着冰似的,让元春禁不住轻轻一抖,觉得从心底发凉。
“姑娘家的嫁妆都是从出生起攒到出嫁的,只是自打你入了宫,二太太也就没给你攒下去,过了这些年,衣裳料子只怕都需要重新置办新的。而压箱底的银子,其实你在宫里这十年,前后疏通关系的花费也不下五万两了吧。”
“我给二房五万,分到你手里能到五千吗?还不如我直接给你五千两银子,你回去替我把二太太摆平了——除了她二房也没别人会在这件事情上做耗了。不过元春,这钱你拿了,要是林妹妹入宫前,二房还闹出什么幺蛾子来,让京城里看笑话,丢了皇子妃的脸面,那咱们就得好好掰扯掰扯了。也不是什么鱼死都能网破的。”
元春的一颗心落下去,不是安定,而是一种沉重。
她实在也是没有法子,都不必几年,几个月前的她都不觉得自己会为了五千两银子,做出这样半威胁半妥协的事儿来。
在宫里,五千两不过是府上给她一年在宫里开销的人情费。
可现在……她还记得几天前母亲拉着她一通抱怨,最后总结道:“我在你舅舅家最后的体面和脸面都用在你身上了,给你找了门好亲事,元春你这次可一定要争口气,不能再让我失望了。”
原来在宫里没有成为娘娘,母亲面上安慰她,但心里还是认定她不争气。
“至于嫁妆,都是早早给你准备好的,一共三十六抬——你也别嫌少,毕竟你是继室,总不好压过前头原配去,否则失了礼数。况且,你少带些嫁妆过去,旁人也不会把你当成冤大头算计,他那些个嫡出庶出儿女的婚事,你就别贴钱了。至于银子,哪里都不如娘家保险,到时候宝玉有出息,还能亏待你这个姐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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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春走后,凤姐儿又站了一会儿,这才转身。
周眀薇有点尴尬的从拐角处转出来,她实在不是要偷听,而是方才的情形,两人堵在路上,周眀薇也不能走过去说一声借过吧。
凤姐儿一直记得自己产子前周眀薇的照顾,见了她从来格外亲热。
“嗨没事,你听了我不怕。要真是什么要紧事,我就带她去屋里说了,不过是五千两银子罢了,说实话现要五万我也拿的出,只是看愿不愿意罢了。他们二房现在还端着架子,等来日就跟后廊那些旁支一样,知道打秋风便要有求人的态度。”
因说起来打秋风的亲戚,周眀薇便对凤姐儿道:“琏二奶奶,从前来的那个刘姥姥跟别人不同,不是趋炎附势的人,我私下见她很念你的好。”
凤姐儿想了一会儿才想起那个拿了二十两银子,就千恩万谢走了的刘姥姥。
“庄户人心里实诚。”凤姐儿点头:“去年秋天还送了一些瓜果来呢,我又给了她四十两银子。”不过贾敏不是贾母那样爱热闹,荣国府也没有大观园,自然就没见。
周眀薇不好再说,只得道:“那位老人家倒是很好。听她说话也有趣。”
毕竟荣国府败落后,亲人都靠不住,要把巧姐卖掉勾栏中去,唯有刘姥姥念着当日之恩变卖家产救了王熙凤的女儿。
周眀薇实在不想再见那位老人家,堆着笑脸讨好荣国府下人的模样。
凤姐儿见她三番两次说起刘姥姥,也就笑道:“你说好当然是好的!等忙完林妹妹入宫之事,将她请了来玩两日。对了,听说你在金陵也有庄子了,到时候请她来讲讲田地之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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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宫。
杨皇后拿着两幅古画真迹请皇上看:“海棠白头翁、萱草伴百合,都是夫妻和顺的好意头,把这两幅也给他们挂在新殿中,皇上看好不好?”
皇上刚要点头,忽然想起类似的场景已经发生过了:“等会儿,上回你不是已经给朕看过四幅图了吗?”
杨皇后点头:“没事,墙上还有空地呢!”
皇上就皱眉:“都挂满了像什么样子,又不是卖画铺子!”但见杨皇后一次次拿出来的都是顶好的东西,皇上又软了些语气:“朕知道你疼承儿,但这屋子是人住的,布置的满满当当金光闪烁的未必舒服。对了,太后娘娘眼光最好,你有空可以去请教一二。”
出了明正宫后,杨皇后就跟邹女官说:“方才说起萱草百合图轴,倒有些想吃清炒百合了。”
又想着太后金步哪里能轻易挪动,最后揽总查看一遍就是了,于是将皇上的话暂且放到一旁。
等入了七月,大婚的正殿与正妃入住的后殿都收拾停当,杨皇后就先把辛泓承叫了来:“到底来日是你们小夫妻住,你先看看本宫布置的如何?”
因辛泓承是下了晚课来的,虽是盛夏,天色也已然擦黑。
杨皇后早已吩咐人将前后灯烛都点了起来,辛泓承走进清华宫一看,一片银光雪浪,灯火灼灼。
当走进正殿时,扑面而来的珠帘绣幕,锦绣漫堆,金银焕彩,珠宝争辉险些闪瞎了他的眼睛。他眨了眨眼睛才看清屋里的物件。
地上铺满红毡,摆着一个象鼻三足鳅沿鎏金珐琅的火盆,等来日新婚日摆在院中,让新娘迈过。而正殿门槛处,还放着一个髹金漆,装饰五彩花卉纹样马鞍,到时候鞍下放苹果,取“平安”之意。方才杨皇后就特意嘱咐辛泓承从旁边绕过来,可不许提前跨了。
上首两张花梨木镶嵌大理石如意纹椅上都摆着大红彩绣云龙捧寿的缂丝靠背引枕,外另有黑狐皮的袱子搭在上面,辛泓承震惊了:“母后,这是大夏天啊。”
他看着这油光水滑的狐皮就热起来了。
“哦,既然内务府要做桌椅套件,我就叫他们冬夏的一起置办了来。如今搭在这里先晾晾,过几日把这些狐皮收起来等冬日再拿出来摆上——都是西北那边的好皮子,拿来做大氅都使得,如今给你们做了袱子,外人来看着才像样!”
“母后,这是不是有点太奢靡了?”
他记得杨皇后宫里并不如何奢侈,反而较为温馨家常,怎么到了自己这里,就走起了人间富贵花的路线。
杨皇后便道:“正殿嘛富丽一点,摆着叫人看的。尤其是大婚当日,虽说你父皇恩准,将朝臣的宴席摆在明露斋里,可这文德宫里也得备几桌招待十来位夫人,都是官宦人家的主母,要是在她们跟前丢脸,也就相当于满京城丢脸了。”
皇子正妃成亲当日,需有八位儿女双全的结发夫人随着皇家的队伍去迎亲,也算是取个好意头。
宫中更有四位宗亲里的女性长辈守在这里,等着呈进第一口茶果,上合卺酒、念交祝歌。
这些夫人多半都是高门大户里的当家人,既然劳动人家一日,晚上当然要摆酒设宴的款待,总不能让人家饿着肚子就出宫吧。
皇后深知这些宗亲和命妇,面上都是和气恭敬,但眼睛比针尖还要毒,一打眼就知道殿中物件价值几许。
当然,她们未必是眼皮子浅,只望着富贵,而是四位皇子接连成婚,大婚的排场又是一模一样的郡王规制,那么要想看哪位皇子得圣心,自然是要从细处着眼。
因此杨皇后紧盯内务府,哪怕靠枕背面有一点抽丝,脚踏上有一星划痕也全都打回去返工重来。
不过内务府的东西送到几位皇子处都是一样的,最多在皇后娘娘乌眼鸡似的盯梢下质量好一些。
剩下的就都是皇后自己的体己。她还甚为遗憾:可惜是夏日,她库房里最多的珍品就是西北的皮子,这也摆不出来呀。
“走,再去看看后殿的新房。”
辛泓承随着杨皇后来到后殿,只见房中墙壁均用红漆髹成,色泽喜庆还隐隐散发着清幽香气。
东暖阁内为喜床,床上挂纱绣百子图幔帐,铺着红缎和合二仙的炕褥。两侧紫铜雕琢的仙鹤,头顶各自顶着一根硕大的红烛。木影壁、屏风及门上均为红地金色双“喜”字。
杨皇后见了这铺天盖地的红色,脸上就笑开来,指着一双双喜字道:“这是取开门见喜的好意头。”
辛泓承已经参加过三位兄长的婚礼。
因跟大皇子三皇子关系还好,也都提前起哄去看过他们的新房。今日再看自己的,凡有之物皆精细贵重于他们三人许多,就知道杨皇后肯定是花费了无数心血在里头。
这不光是给他的颜面,更是给黛玉的底气。
他转身撩了衣袍就跪在杨皇后跟前,郑重真诚道:“多谢母后对儿子多年的养育照料之恩。”
杨皇后忙伸手去扶,眼中却也含了泪,她对着腰比量了一下:“我刚进循王府的时候,你才这么高,现在却要大婚了……成婚后就是大人了,承儿,以后再不要任情任性,惹你皇祖父和父皇生气。”
辛泓承点点头:“儿子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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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5章 大婚日
今岁夏日时气颇佳, 雨水充沛,并不如何炎热。只是钦天监日日提心吊胆,烧香拜佛:只因从进了七月, 三四天内必有一日乌云四起,长雷不绝,不知雨落何时, 忽然就倾盆大注。
要是他们算好的四皇子成婚的良辰吉日,老天爷忽然来这么一出,让整个迎亲队伍变成落汤鸡。估计钦天监也要迎来一场天子之怒电闪雷鸣。
说起迎亲队伍, 辛泓承屡次向皇上请旨, 可以效仿民间嫁娶, 由夫君去迎接妻子入门。
皇上表示十动然拒, 虽说夫妻和睦是好事, 但皇家的规矩不可破。最后勉强肯容情的解决方法是:“建安伯作为你的伴读, 亦是朝廷勋贵, 由他代你去迎亲也可。”
这次换辛泓承表示很不可了,这到底是谁成亲呀。
大婚三日前, 荣国府按照规矩将韶景轩南边的三间的小花厅整理出来,是预备当日宫中派出的众值事太监和女官准备的起坐之处。
等他们到了府上, 便开始排查荣国府的下人,筛选当日够格伺候在皇子妃出门路线上的体面人。
只是鸳鸯的卖身契此时已销,而周眀薇更从头到尾就是自由身,便不能留在府上。哪怕贾敏和黛玉亲自说情, 值事太监首领也只能态度格外和蔼, 委婉表示实在不能通融,不然他们就得受罚,要真出了事, 一批人都要跟着进慎刑司啊。
于是周眀薇和鸳鸯只得离开了荣国府,暂住到荣国府京外的一处庄子上。
临走前,周明薇抱着黛玉嚎啕大哭,其情状连凤姐儿在旁都跟着落泪,半天才劝开。
最后她将一本册子塞到黛玉手里附耳道:“这是我们那里的妇科儿科常识,我能想到的都在这上头了。”
然后又郑重嘱咐道:“女子过早生育不但对自己身体大有损害,连孩子都会跟着体弱,你不要着急,管旁人说什么呢,都是自己的身子最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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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了荣国府,周眀薇渐渐收了眼泪,倒是鸳鸯望着渐行渐远的荣国府放声大哭。
十多年了,她从社会主义过来,却生生做了十多年伺候人的奴才丫鬟,尤其是知道自己是谁后,更是胆战心惊,听到贾赦的名字就忍不住哆嗦,生怕被弄去做小妾。
然而,这里也是她生活十来年的地方,每一个人都不再是书里的文字,而是鲜活的人,与她朝夕相处。
如今难有再会之期,她既如释重负又痛其所失。
贾敏将她们送去的庄子小巧干净,守庄子的仆妇见是林之孝管家亲自送来的两位姑娘,自然也都客气对待,甚至还提前让几个小厮进来搭了个花架子秋千讨好:听说这两位姑娘从前都是老太太和皇子妃跟前的得意人,估计谨言慎行惯了,如今既然得了大恩典送出来,想必是愿意松散了玩玩。
果然多年未打过秋千的鸳鸯和周眀薇见了就喜欢。
等乌金西坠,天色暗下来,两个人就跑到院子里去打秋千。这庄子虽小,但周围土地不少,于是散落着许多佃户田舍之家,倒是也不荒凉。甚至还有卖花郎和卖馄饨芽糖之类的小贩的叫卖声,隔着墙传进来。
两人正在商量买一碗馄饨还是两碗馄饨的时候,忽然墙外“咚”的扔进来一块石头,外面还包着一张纸。
周眀薇胆子大,直接走过去捡起来看了看。
打开一看,熟悉的字迹映入眼帘:“我在你门外。”她脸色“刷”的一变。
鸳鸯坐在秋千上问道:“谁呀?恶作剧的孩子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