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宫。
挨着皇子住所文德宫的就是上书房,门向北开,共五间,凡皇子年界六龄,即入书房读书。
宣合帝下朝后,换过了朝服,只穿了一件金线腾云五爪龙纹的常服,就溜达到上书房来,准备突击检查一下儿子们的上课状况。
他摆摆手,上书房外林立的各位皇子的小太监们就都不敢出声地跪了一地,心里默默祈祷自家主子这会子一定在兢兢业业读书,否则被皇帝抓个偷懒的现行,跟着的下人肯定都得挨打。
上书房的窗户用的是极好的明纸,采光甚佳。
宣合帝站在窗旁望进去,见皇子们都在站着练字,便欣慰一笑。
目光落在嫡子身上,又添了两分满意:春光骀荡,日光明媚,透过明纸洒在少年湖绿色绣海水瑞兽纹的常服上。
越发显得这第四子如同一丛青竹一般长身玉立,遥遥一望便是龙子凤孙的气度。俊眉修眉,观之像极了自己少年的形貌。
宣合帝生的很英俊——皇家基因,历代的美人改造下来,都差不到哪里去。宣合帝从前做王爷时也是京中出了名的美男子,哪怕现在年近四十,也只是添了些许风霜稳重之色。
皇上打量儿子与自己相似的面庞:这孩子唯有一双眼睛像极了生母,眼尾微微带一点下垂的弧度,就显得比自己柔和许多。
皇上见他腰间就坠了一块圆形玉佩,毫无华饰,就有点心疼了:那日论到林家财产之事,随口一说就扣了儿子一年月例银子好像太狠了些。
他可是嫡子,怎么能穿戴比不过其余兄弟呢。
宣合帝想到这,就信步走进了门,师傅们皇子们并各位伴读哗啦啦跪了一地恭迎圣驾。
皇上摆摆手,单独叫了辛泓承出去。
其余皇子垂着头恭送,心里都是同一个声音:父皇委实太偏心了些!难道只有老四一个是儿子不成?每回眼里都只有他一个!
宣合帝身边的秦公公带着众人站的远远地。
“朕给你的差事办的如何了?”他根本没想过儿子能从贾家手里悄无声息地弄走林家财产。
只是他身为皇上,不好朝令夕改,于是准备抛出这个无解的难题,只要儿子哭诉一下办不成再求求自己,就好顺水推舟将月例再给了他。
谁知辛泓承哦了一声,干脆道:“回父皇,我正想今儿下了学去找您呢。您得给我几个人手,明日我就送他们下江南去给您搬银子去。”
宣合帝原本老神在在地背着手,等着儿子求情,现下一听,剧情完全没有按照自己心里走,不由一怔。
辛泓承既不矫情,也不显功,言简意赅的概括道:虽然贾家两房鬼迷心窍准备贪了林家的银子,但荣国府史太君倒是个明白人,准备将银钱进上。
至于具体操作流程,怎么瞒过太上皇,辛泓承跟贾敏两个也有了主意。两个聪明人办事,就是这么一拍即合。
此时除了史太君的身份有异外,别的,辛泓承都一五一十告诉了宣合帝。
宣合帝听完后,将背着的手抽出来,拍了拍儿子的肩膀:“好孩子,等你十五岁生辰,朕叫内侍局给你好好办!定要比别人都风光。”
辛泓承笑眯眯:“多谢父皇了。那我回去练字去了,父皇您也早点回去歇着吧。”
宣合帝做了二十年循王爷,原来是没想过能当皇帝的,所以跟儿女都比较亲近,没有什么天家先君臣后父子的生疏样子。
但现在登基了自然不一样,其余皇子对他是越发像对皇上,而不像对一个父亲,唯有这个儿子,还是像从前那样亲近。
皇上欣慰:还是自己养大的孩子好啊。
秦公公再次回到皇上身旁,见皇上目送四皇子一路回上书房去,目光中带着笑意,就奉承道:“皇上真是一片慈父之心。”
皇上收回目光,对着这个跟随自己三十年的老奴开始感慨:“承儿这孩子真好,果然是她的儿子,朕看着承儿,就想起她当年入府时的样子……”
秦公公拼命忍住,不要捂腮帮子。
皇上又开始了!又开始怀念结发妻子钟氏了!皇上每回怀念亡妻,言行举止都能把秦公公的牙酸倒。
而这边,等辛泓承回来,正好到了晌午休息吃点心的时间。各皇子都跟自己的伴读坐在一处,说着各自的话。
范云义正在给他挑花糕上的青红丝。
为了让皇子们不要过于温饱,读书惫懒,上书房的点心来来回回就那几样朴实无华的,皇子们自然也不敢说个不好,免得落下个骄矜不堪大用的名声。
今日的花糕上,就撒着辛泓承最不爱吃的青红丝。
他拍拍范云义:“行了,别挑了,反正我也吃不下去。”
范云义依旧认真挑拣:“不,我要吃的。”
辛泓承将刚刚与皇上的对话跟他说了一遍。在此期间,范云义吃了两块点心。
等辛泓承告一段落后,范云义忽然说道:“咱们两个从前都是理科生。历史也就只知道个中国上前五千年朝代顺序就差不多了。许多人物典故都不知道。”
“但自从皇上登基,咱们协会里已经有三个人来跟我讲康熙帝跟太子胤礽的故事了。”
辛泓承以手支颐,明白范云义的意思。
康熙帝为着元后赫舍里皇后年轻早逝,对唯一留下来的嫡子二皇子胤礽疼爱逾众,生而立为太子,亲手养就百般呵护。然而就是这样的恩宠,这位太子爷最后还是不得善终,彻底被废。
这故事,跟自己现在的情形确实有相似之处。
所以,范云义听了辛泓承对皇上,仍旧是从前在王府时那样,就赶紧把前车之鉴拿出来,给他敲一敲警钟。
辛泓承一笑:“要是父皇是康熙帝那种做了几十年皇帝,独掌乾坤君心难测的皇上,我早就老老实实做人了。”
“可父皇不是。他做了这么多年王爷,骤然登基,上面还有皇爷爷压得死死的。他太孤单了,每个人对他都翻转了面孔像对皇上一样诚惶诚恐,他更是孤立无援。这会子,我做儿子比做臣子好。”
范云义想了想,摇摇头:“我不知道你这样想对不对,你总有道理,你也总比我聪明。我还是听你的吧。”
辛泓承拍拍手:“走一步看一步,不必担忧多少年后的事情。时移世易,这世上没有永远正确的做法和答案。”
第15章 诸兄弟
辛泓承的目光一一掠过书房的兄弟们。
他知道,这里没有一个看他顺眼的:讨厌他占着嫡子的位置,也都觉得父皇待他优渥是为着去了的孝义皇后,移情罢了。
辛泓承端起茶碗来喝了一口,有点想笑:皇上对结发妻子肯定有感情,但要说像皇上自己表现得那样情深意长真爱无敌就是瞎扯了。
只看这里的皇子们就知道。
大皇子二皇子同年出生,都是十六;三皇子十五,而辛泓承过两个月也要十五了。
就看这皇子密集出生的程度,就知道,宣合帝对孝义皇后哪里是真爱呀!要是真的爱惜,怎么会不想着让嫡子先出生,反而由着侧妃一个个生儿子,等正妻的儿子出来,都是尴尬的第四子了。
辛泓承随手摸着茶碗:宣合帝对他的不同,一大半是他这么多年摸索着这位亲爹的脾气,相处出来的。还有一小半,才是靠那位早逝的娘亲。
而宣合帝越看儿子,越想起当年的嫡妻——逝者始终是最好的,在宣合帝多年念念不忘追忆中,钟氏反而真的成了他的白月光和朱砂痣。
他这里正在思量跟做了皇帝的亲爹新的相处之道,就觉得范云义的手在桌下扯了他一把。
一抬头,果然二皇子走了过来。
二皇子辛泓原眉目狭长,生的像他生母明妃一样的狐狸眼,他带着笑朗声道:“四弟呀,父皇果然最疼爱你,每回都单独叫你出去问话呢。后日又是父皇考较咱们的日子了,到时候你可得帮帮二哥才行!”
辛泓承还没说话,竖着耳朵听这边交流的大皇子先冷笑起来,直接道:“老二,你是做哥哥的,对着弟弟这样低声下气,也不嫌丢人。”
大皇子辛泓宇一向自诩为长子,又是周贵妃所生。看辛泓承那真是横也不顺眼,竖也不顺眼——要没有这个嫡子,他这个长子不就该是太子了吗!
所以凡事都要摆一摆长兄的谱。
辛泓承笑道:“大哥,你读书读晕了头啦?二哥这扯着嗓子说话,明摆着就是说给你听的呀。就是要你看我不顺眼出声怼我呢,你倒是立刻就入套了?”好像个傻狍子哦。
果然大皇子听了,又把辛泓承扔在一旁,开始对二皇子瞪眼睛。
二皇子连连摆手:“大哥,你这就错怪弟弟了。四弟你也是,明明知道大哥实诚,听不出玩笑话来,还偏要这样玩闹。咱们兄弟都是自家人,你说这些下不下套的话,叫皇爷爷和父皇听了,岂不是心寒?”
辛泓承随意一笑:“二哥说大哥听不出玩笑来是什么意思?不叫我跟大哥开玩笑又是什么意思?嫌弃大哥傻,不配跟咱们玩啊?”
大皇子眼睛瞪得更大了,虎视眈眈盯着二皇子。
辛泓宇狐狸眼都皱起来了,颇有点狼狈:今天这个四弟是怎么了?自己这样的挑拨固然浅薄了些,他看出来正常。可原本四弟也是个有城府的,彼此内涵一下也就完了,怎么今儿这么不依不饶?老四就不怕撕破脸,他这个做弟弟的落一个不敬兄长的恶名?
还有老大,天啊,哪里来的大傻子,别人说什么就信什么。
辛泓承看大皇子龙行虎步过来,准备跟二皇子理论理论玩笑的资格,就抱着手饶有兴致的做起了围观群众。
没错,从今天起他要改一改为人处世。
从前在王府里,大家可以兄友弟恭,有什么小算计,但凡不真的伤害到他,辛泓承也懒得计较。
循王肯定是愿意看到一团和气的,你总告状当爹的也烦。
现在不同了,当年的循王自然愿意看到儿子团结一心,如今做了宣合帝,就有了挑继承人的眼光,自然不能再凡事不争。
从今日起,辛泓承要走的路线就是一位脾气不好惹的嫡皇子路线。谁要敢招惹他,他一定加倍怼回去。就算没人惹他,他也可以适当招惹一下旁人。
这样落在皇帝眼里,这个儿子既没有生母,跟兄弟也不太和睦,就只能靠着自己这个亲爹了。
果然,三位皇子小小的争执,很快就传到了宣合帝的耳朵里。
皇上也有点诧异:“承儿怎么了?原本朕瞧着他脾气还好。今儿怎么不依不饶?”
秦公公最会察言观色,素来知道皇上格外喜欢四皇子些,平时也受过四皇子不少照拂,于是觑着皇上的脸色道:“四殿下这些日子给皇上办差,想来也是极为辛苦的。奴才瞧着人都瘦了呢。
自打进了宫,到底不比在王府,皇上照看四殿下也不如往常,今儿奴才瞧着,旁的皇子身上荷包扇坠子都精致的很,倒是四皇子……”
他说到这就住口了。
剩下的交给皇上自己脑补。
果然皇上开始心疼了,虽说皇子们都不能跟着生母住,但别人都有亲娘啊,贴身的事物自然精美妥帖,可怜承儿这孩子了。
自己一朝登基,朝政缠身又得应付太上皇,自然不如从前对他呵护。想来那孩子心里不安生,才故意表现得厉害些,免得叫人欺负了去吧。
老大老二也真是的,都是做哥哥的,亲娘位份也高,不说给朕分忧,倒要去欺负弟弟!
秦公公看皇上的神色,就知道皇上已经脑补完了。
果然皇上放下自己手里的朱笔,转而用紫毫蘸着墨开始写悼亡诗,口中继续怀念钟氏:“你要是还活着,如今就是皇后,咱们的儿子又何用自己疾言厉色的唬人?
唉,可怜你命苦,他也命苦,连带朕也苦的很,心事无人可诉……”
皇上说到自己的苦,还险些动情掉下几滴龙泪。
秦公公连忙低下头:又开始了!皇上他又开始酸起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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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今且将皇城内的故事放一放。
只说荣国府内。
贾敏穿过来的第五天。
这日也是贾政的休沐日。至于贾赦,那一等将军根本是个虚衔,连班都不用上的。于是贾敏将贾赦夫妇、贾政夫妇和王熙凤几人都教到荣庆堂来。
五个人老老实实坐着。
贾敏想要,自己作为林家曾经的主母,现在却以另一个身份坐在这里处置林家财产之事,也觉五味杂陈。
第16章 一万两
在座几位主子忐忑不安。
这几日老太太雷厉风行,夺了两房管家权不说,更是借着自己受伤、以及为逝去的国公爷祈福的借口,裁撤了一批惫懒混事的下人。
虽说都没裁到各位主子的心腹,但也给大伙敲响了警钟。
贾敏从来不是急躁的人,知道不能一下子就废掉各房的心腹,否则必然会引起强烈的反抗。
于是只是裁处了些不重要的下人。至于那批最肥大的硕鼠,贾敏也只是叫凤姐儿和鸳鸯暗中留意着,等留够了罪证,日后再一并铲掉。
其实涉及到弄钱的事儿,王熙凤比谁都能瞪起眼来,都不用贾敏多说。
况且这短短两三日,为着老太太大动干戈裁人,又用着凤姐儿,多少人求到她跟前哭爹喊娘,把凤姐儿当成了观世音来参拜,极大的满足了凤姐儿的虚荣心,于是干劲更足了。
今日见老祖宗这阵仗,好像要议大事,居然也带着自己,凤姐儿自然更加欢喜,在贾母跟前又倒茶又端水,差点把鸳鸯挤得没事干。
而王夫人看着凤姐儿在贾母跟前团团转,对自己早不复之前的奉承,不过几日间,就像换了个人似的,不由气的咬牙切齿。
正所谓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邢夫人看王熙凤这样却是乐了。
从前凤姐儿不稀罕理会邢夫人,捧着王夫人,邢氏就暗自骂她“雀儿捡着高枝儿飞。”
如今发现王氏也不算高枝儿了,凤姐儿飞到贾母那去了,王夫人不由饱尝当年邢夫人的憋屈。
邢氏能不高兴吗?她都高兴地要开花啦。
还不忘特意开口:“凤丫头,你服侍老太太勤谨周到,这才是个懂事的。”
王熙凤也抓紧时间向大房示好:“我这点子算什么呀,只是替老爷和太太服侍老太太呢,不过是老爷的孝心,老太太心疼长子又不舍得指使老爷,只拿着我使唤就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