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他稚嫩戾气,冲动的把女孩从破旧肮脏的郴空胡同赶走后,自己消失了三年,直到高中才又有幸和她重逢。
第二次,那次医院的楼梯间过后,他背弃了和芷栖之前说好的‘誓言’,因为意外又离开了四年。
而这次……
“你这次别再走了。”芷栖吸了吸鼻子,从他肩上抬起头来,近在咫尺间,女孩的白皙的巴掌脸上眼眶红的像是兔子,声音轻而坚定:“江祁,你如果再次不告而别,我就再也不会原谅你了。”
江祁垂在身侧的手忍不住收紧,深吸一口气。
原来他也有怕的东西,他怕芷栖真的会不原谅他。
“栖栖。”少年别过头,浅色的眼睛看向窗外时就变的漠然:“你看他们。”
芷栖茫然的随着他的视线看了过去,却只看到车窗外一群人来人往的陌生人。
“高矮胖瘦,应有尽有,他们都是正常人。”江祁声音低低的,捏住方向盘的手指不住收紧:“你何必非要和我这个疯子为伍呢?”
他是真的怕自己治不好会害到芷栖,毕竟他这个病,已经好多好多年了,久病成顽疾。
“那么多人又怎么了?”芷栖想也不想,理所当然的回答:“他们都不是你。”
普天之下,那么多的‘正常人’又如何?他们都不是江祁,江祁哪怕不正常,也只有这么一个江祁。
小姑娘干脆的声音让江祁忍不住笑了下,可眼底却有酸涩的感觉,红血丝渐渐蔓延到白眼珠。
江祁声音喑哑,侧头疑惑的看着他:“你为什么就不怕我呢?”
他已经做下了那么多可怕的事情,高中,现在,为什么芷栖从来就不怕他?
更何况自己连监狱都去过,那世界上最可怕恶毒的地方。
“你是好人,江祁,什么时候都别忘了这件事。”芷栖握着他的手,望着他的黑眼睛柔柔的:“我们第一次见面,你就救了我了。”
“我不是。”江祁漠然道:“我犯罪过。”
芷栖心中‘咯噔’一声,不自觉的咽了口口水。
这是她和江祁重逢以来,江祁第一次愿意主动提及自己‘犯罪’的事情,那是不是代表……他可以面对了?
“我相信那都是有原因的,你不会故意犯罪。”芷栖犹豫了下,咬了咬唇还是问了:“江祁,你能不能告诉我,四年前到底是怎么回事?”
高三那一年宛若噩梦,她永远也忘不了,日日夜夜都在好奇。
只是怕揭起江祁不愿意面对的伤疤刺激到他,故而芷栖一直忍着什么都不问。
现在,她终于是忍不住了。
……
一阵死寂过后,芷栖看到江祁喉结轻轻滚动了一下。
“是该告诉你的。”江祁也不知道在和芷栖说话还是和自己说话,只用‘说服’自己一般的态度点了点头:“我不应该有事情瞒着你。”
他这世界上,也就芷栖一个值得挂念的人了。
无论芷栖有什么好奇的,想要的,他都会满足她的。
于是江祁说完,长指拧着车钥匙打转方向盘,启动了车子。
芷栖一愣:“要去哪儿?”
江祁没说话,只是沉默的开车子。
他面色不虞,眉宇间隐约阴翳,于是芷栖也就不再问了。
直到半个小时后,车子开到了郴空胡同的门口,芷栖本来平静的面色才终于变了。
“江祁,你来这里干什么?”芷栖惊愕的看着他,摇头阻止:“赶紧走,我不要来这里。”
就在前不久,江祁来到这里就犯病了,现在怎么能又来?
他疯了么?
然而江祁面色很平静,他只是转头看了眼芷栖,淡淡的说:“你不是想知道四年前的真相么,我告诉你。”
说着,他就下了车,又走到副驾驶边上开了车门愣是把小姑娘也拉了下来。
芷栖纤细的手腕被他的大手攥的紧紧的,挣都挣不开。
她有苦难言的抿着唇,可到底什么都没说——因为她能清晰地感觉到江祁平静面色下的暗流涌动,似乎血管都在蓬发着,蠢蠢欲动。
况且郴空胡同一片黑暗,低矮不平的棚户区里连个路灯都没有,地上坑坑洼洼……
她也只能依靠着江祁。
芷栖察觉到了江祁要拉着她向里面走,于是她深吸一口气,小手挽住了江祁的清瘦结实的手臂。
“好。”她隐约觉得,很多事情今晚就会真相大白了,芷栖平静了下来:“我跟你走。”
第40章 真相 等我们长大就好了。
很多年前, 芷栖曾经来过一次江祁所谓的这个‘家’,可惜那次和男孩是不欢而散,此后三年未曾见面。
而这次, 她是被江祁带来的。
郴空胡同的棚户区这么多年也没人改造, 打理,依旧是臭气熏天的一片凌乱。
昨天下过雨,地面一片泥泞, 才走了几步两个人的鞋都已经脏污了, 可谁都没去管它。
没一会儿, 江祁就带着芷栖来到了曾经他住过十几年的那扇门前。
院子上的锁头都掉了,窗户破了一块,低矮的平房上层层叠叠的都是灰, 哪怕是天色昏暗看不清楚,但那股子暮气是压不住的。
芷栖还记得, 她来那一次不小心踩到了胡同里的臭水坑。后来感染了起了好多小水泡,痒的她忍不住伸手挠, 最后挠破了一个,迄今为止都留了一个小小的疤。
这地界儿好像是有邪气的,谁沾上,谁倒霉。
昏暗中,江祁的眼睛里带着几分佞色。
随后他抬起脚踹开眼前吱吱呀呀的木门,仿佛破旧到一碰即碎,迎风即倒的破败。
芷栖不自觉的哆嗦了一下, 就被他拽进了院子里。
按理说这房子再破也是有锁的, 旁人进不去,但不知道为什么,江祁随便在地上找了根铁丝就能开锁了。似乎察觉到旁边女孩的诧异, 他轻声说:“老锁头,好开。”
然而拉开门后,逼仄狭小的空间里传来大量的灰尘和鼓噪着的异味让芷栖差点被熏晕。
江祁熟门熟路的伸手按了墙上的开关,掉在破旧棚顶上那摇摇欲坠的灯泡亮了起来,照亮了狭小屋内所有的模样——还是那斑驳的墙,灰蒙蒙的地,破旧的钢丝窄床。
他那堪称‘童年’的时光,似乎都随着郴空胡同这间小破屋子一起停滞了。
好像一切都没有变一样。
江祁一语不发,只是走进去,四下打量着周围,直到他看到那钢丝床旁边的墙面上有一抹暗沉的颜色,眼神才有了波动。
“栖栖,过来。”他侧头看着女孩,等到芷栖走过来,才指着拿出对她说:“这是江权的血。”
芷栖下意识的抖了一下。
她自然知道,江权是江祁的父亲——江祁出事后谁也不肯告诉她发生了什么,真相是什么,只有后来芷栖有能力找了私家侦探才打听到了一些凤毛麟角,知道了四年前江权死了。
难不成……江权是死在这间屋子里?
本来就逼仄到难以忍受的破房子一瞬间仿佛更多了一层阴森雾气,萦绕在周身。
“别怕。”似乎察觉到女孩的笑意,江祁很少有,很勉强的对她笑了一下,忽而在这破破烂烂的鬼气阴森的地方,问了她一个驴唇不对马嘴的问题:“栖栖,你还记得高二我检查出来有病之后,你答应过我什么吗?”
不懂事的少年人所谓的‘誓约’。
芷栖愣了一下,随后点了点头,轻而坚定:“我记得。”
她曾经对江祁说过,等他们长大,她会嫁给他的。
现在想想那个时候可真是胆大妄为,她之前和江祁一直是朋友,甚至是可以‘生死与共’都不舍的分开的朋友,但她居然说了那种话。
可却从来不后悔,也不觉得尴尬。
芷栖记得诊断书下来之后,江祁在学校最后那一段时间虽然乖乖吃药,却总是郁郁寡欢。
三中的天台宽阔而广袤,但却因为阴天下雨,晴天酷热故而有任何少去,但他们两个却总是去那儿聊天说话。
而最后一次去的时候,芷栖看到少年大胆的坐在天台围栏上的边缘,威风徐徐吹动他宽大的校服,因为身子骨过于淡薄,纵而校服像个‘幡’一样。
芷栖吓了一跳,忙跑过去叫他下来。
江祁那个时候吃药,头疼,恶心,脸色苍白的不像话,身上时时刻刻都带着病气。
他似乎没听到少女着急的叫喊一样,而是低头怔怔的看着天台下面——人都像蝼蚁一样。
“栖栖。”江祁有些茫然的问:“跳下去会怎么样?”
一个人掉下去,算是高空掷物么?
“江祁,你……”芷栖额头上不自觉的出了一层薄薄的汗,手心也濡湿了,她强压着颤抖的声线,故作镇定的劝说着:“你别做傻事。”
女孩悄悄的蹭到他身边,小手死死的拉住少年校服的一角,生怕刺激到他。
江祁回头,看到芷栖眼眶都憋红了,怔了一下后忍不住抬了抬嘴角。
“傻姑娘,我不会跳下去的。”
人只要活着就有希望,他才不会轻声,他刚刚的问题,只是单纯好奇而已。
说着,江祁就从栏杆上跳了下来,和芷栖并立站在天台边上。
虽然江祁没有自杀的想法,但芷栖却莫名有种‘劫后余生’的感觉,她忍不住哭了。
“江祁。”女孩的声音瓮声瓮气的:“我不想离开你。”
江祁轻轻叹了口气:“我不会离开你的。”
“我不是说现在,我是说一直。”芷栖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明明眼前的少年阴鸷,孤僻,还有躁郁症,是个人人躲着走的‘危险人物’,但她就是见鬼了一样的不想离开他。
像是被内心最深处的执念操控着灵魂,芷栖鬼使神差的说:“等我们长大,我嫁给你好不好?”
当夫妻,就一辈子都不用分开了。
芷栖说完,清晰的看到江祁眼底闪过一丝光,像是‘希望’。
这是她第一次看到。
小姑娘真幼稚,不过他真的很喜欢他。
江祁笑了笑:“好啊,等我们长大的。”
芷栖并不知道,她那个时候的一句话对于少年来说,就像是在沙漠行走了七天七夜见到了水源的皲裂旅人,就像是掉下悬崖还未死时从上方扔下来的一根绳索,就像是……灰姑娘的那双水晶鞋。
他这种劣徒可能不是什么狗屁的灰姑娘,但芷栖却是他的救赎。
只可惜救赎是有时效的。
十二点的钟声一旦敲响,一切将会归于原处,他还是那条一无所有的病犬。
或许,不用等到十二点。
江祁记得那天晚上江权十一点多就回来了,他迷迷糊糊没睡着,鼻尖就嗅到了一股酒气——少年闻了十几年,对于这种危险的气息敏锐异常。
他登时睁开了眼睛,然而房间过于逼仄,还没等少年起身,酒气冲天的男人看到了他就已经咧着嘴扑过来了。
“儿、儿子啊。”江权打着酒嗝,身上的味道臭不堪言,他边扇着江祁边狰狞的笑着:“你他妈不是去你叔叔家了么?又他妈回来干什么!你个女表子生的,跟着外人出卖你老爹,我他妈就应该掐死你!”
他说着,就抓着江祁的头发往墙上撞,拳打脚踢扔不解气,竟解下自己的裤腰带勒住少年的脖颈。
死亡的窒息感迎来,那天晚上江祁是真的以为自己会被江权弄死。
这样的日子他过了十几年了,也许解脱反而是件好事。
因为他现在也渐渐被戾气同化了,江祁宁可死,也不想变成第二个江权,他不想变成自己最讨厌的人,少年慢慢的闭上了眼睛……
可须臾间,小姑娘说过的那句‘等我们长大我就嫁给你’仿佛一道光闪过少年的脑子。
江祁倏地又睁开了眼。
不,他不能就这么死了,芷栖会伤心的。
况且,他就算死,也该和江权同归于尽才对。
于是濒临窒息中,江祁修长的手悄悄摸向腰后藏着的瑞士军刀。
这是他特意买的,每次回到郴空胡同都会带着的东西。
和江权一起死真是有够脏的,不过好歹,他的人生终于不用因为这该死的狗而惶惶不可终日了。
江祁想到这里,忍不住笑,双眸紧紧的盯着他。
而他这野狼一样的眼神激怒了江权,面目被酒气熏的黑红,五官狰狞的破口大骂:“艹!你他妈看什么?再他妈看老子把你眼睛挖出来!”
他说着,手松开皮带伸向江祁的脸,然而下一秒,那锐利的军刀就割破了他半只手。
“艹!”
在江权的惨叫中,江祁冷冽的笑了。
“你他妈居然敢拿刀?!你想宰了你老子?”江权愣了一下,忽而捂着手笑了:“哈哈哈哈哈哈你他妈居然敢杀自己的爹,你个狗崽子?来啊!你动手,你他妈倒是动手啊!”
他边说,边用另一只未受伤的手紧紧抓住江祁的脖子。
男人常年在工地劳作,一身力气毕竟是江祁这样孱弱的少年人所不能相提并论的。
江祁被他掐的面色发紫,眉头紧蹙着,而就在他终于忍无可忍要把手里那丙攥到长指流血的刀插入男人腹中的时候,颈项上的力道却忽然减轻了。
江祁感觉自己抵在江权胸腹上的手濡湿一片,温温热热的。
抬眼一看,江权竟然直愣愣的瞪着眼睛倒在他身上,神色没有一点生气,竟是……竟是死不瞑目的模样。
江祁愣了一下,猛的推开男人站起身来。
少年一身白色染上了血红,手里尚且攥着刀,就像地狱里走出来的修罗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