抬起身时,他几乎是偷瞄着艾尔莎,小心翼翼地问:“穆尔他似乎有许多休息时间?”
哦,原来是为了这事啊。
艾尔莎了然:“那是他兢兢业业工作的奖励。”
鲁伯特:“……”
鲁伯特:“我也可以!”
艾尔莎强忍住翻白眼的冲动,本想直接抬手赶他走,忽然想到还在嗷嗷待哺的玩家们,刚抬起的手臂遂又放下:“要做的事有很多,要注意的细节也不少。你真的可以?”
“穆尔那家伙都能做到,老夫当然行!”
“好吧。既然如此,我就告诉你,该怎么做……”
鲁伯特终于离开后,艾尔莎长舒一口气,几乎是跌坐回椅子中。
此时此刻,她自己的记忆已经跟所有君主传承的记忆混夹在一起,不停翻滚,撑得她脑门突突跳。
更让她如鲠在喉的是,鲁伯特之前居然没有骗她?!
真的是她亲手……
不知道阿德莱德·梵卓如果知道这件事,会不会后悔选择她当继承人。
艾尔莎苦笑一声,仰面抬手,遮住双眼。
这样静坐了片刻,她听到一阵清晰的脚步声。
来人似乎是刻意为了让她听见,故意加重了足音。
艾尔莎睁开眼,不出意外看见了莱斯特。
对方银白色的头发,就算在黑暗中,都显得那么耀眼。其光泽,甚至能跟最纯正的秘银相媲美。
视线相交,莱斯特先愣了一下:“我刚才看到鲁伯特离开。”
“嗯。他回去准备重开副本的事了。”艾尔莎按压着额头,闭目养神,停了停才发现不对,又睁开眼,重新看向莱斯特,“有什么事吗?”
莱斯特:“……”
莱斯特:“陛下昨晚不会又在通宵泡论坛了吧?”
“你在说什么呢?!”
艾尔莎恼羞成怒,一时间居然都忘了继续难过,朝莱斯特怒视:“我才不会为了玩乐耽误正事!”
没想到,莱斯特反而正色道:“那么,就是陛下找回了您的记忆?”
“……我本来也没失忆。”
莱斯特却没有被糊弄过去,反而走过来,在艾尔莎面前单膝跪下,仰面凝视她,语气轻柔:“有什么问题吗?”
艾尔莎一顿。
在那双绿眸中,看见自己的倒影。
原本抬起想遮住脸的手刚动了动,还是选择放下。
最后,她只是转开脸,注视旁边地板上的一条裂痕,同样轻声地:“我没想到……”
“嗯?”
艾尔莎又停顿许久,才在一片安静中,慢慢说出心里话:“我没想到,我以为的自己不是真的自己。”
原来她不是什么小国公主出身——那是第二代女王的记忆;她也不是什么险些成为魔法协会会长的天才法师——那是阿德莱德的经历……
在被阿德莱德选中之前,她真的就是个普通人。
出身平民,缺乏见识,曾经最大的梦想是成为教会的一名见习牧师——对平民出身的人族女性来说,这是最好的出路。
原来,她是那么平凡的一个人。
就算成为血族女王,也不是她自己努力的结果。
那更像是,一场命运的玩笑。
是阿德莱德·梵卓的一个恶作剧。
他的一个玩笑,彻底改变了她的人生,也改变了整个血族的命运。
不对。
在遇见阿德莱德以前,她的生活已经被颠覆了。
所以,对那个时候的自己而言,遇上阿德莱德反而是件幸运的事。
“陛下。”
莱斯特的呼唤让艾尔莎回神。
而且她这一回神,才发现莱斯特的一只手正放在她的手背上:“对我来说,您就是您,不存在什么的真的假的。”
艾尔莎不由想笑。
或者说,她以为自己笑了,但实际上莱斯特绿眸中的那抹倒影依然面无表情:“你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你可以说出来。”莱斯特冲她眨眼,“别看我这样,我曾经也是有天才的名号哦。”
“设计游戏的天才吗?”
艾尔莎想起莱斯特之前避而不谈的过去,又想到自己真正的出生——这次是真的笑了起来。
看来每个人都有他们不愿面对的那部分自己。
“如果您说要这个的话,”莱斯特站起身,艾尔莎的目光下意识追着他走,只见莱斯特拖来一个椅子,在她面对面坐下,“这是一个不怎么让人开心的故事。”
面对莱斯特提前发出的预警,艾尔莎点点头,表示自己知道了:“没关系。我现在本来心情也不好。”
“好吧。”
莱斯特垂下眼,沉默几秒:“该从何处开始讲起呢?就从一个古老世家开始吧。”
莱斯特告诉艾尔莎,就像这个世界有贵族一样,另一个世界也有所谓传承千年的世家。
这些世家中有些坐拥千年积累下的财富,掌控着整个国家的命脉;也有的世家在岁月流逝中逐渐腐败,更甚者直接消亡。
莱斯特所在的家族处于这两者之间——并没有坐拥金山,但也尚未彻底败落,整个家族呈现的是日暮西山的陈腐之气。就在这个敏感的时间点上,莱斯特的才能被家族里的人发现了。
莱斯特并没有太详细介绍他擅长什么,但从他叙述的结果来看——直接将一个逐渐衰败的庞大家族凭一己之力拉回——艾尔莎相信,他自称自己是“天才”还真不是什么自夸。
“所以,”艾尔莎想了想系统里那些她根本用不到的异世界钱财数目,“在你们那个世界,游戏这么赚钱的吗。”
莱斯特摊开手:“要拉回一个千年世家,仅仅靠游戏行业是完全不够的。倒不如说,”他停了一下,“在我生前,游戏行业是我想涉猎但最终没有涉猎的领域。”
“为什么?”听见莱斯特提到“生前”艾尔莎眼神微动,“是因为你时间不多了?”
“可以这么说。”莱斯特垂下眼皮,看向自己手掌,“我活着的大部分时间,都在为家族赚钱,游戏……只能说是我个人的兴趣相关吧。虽然在病重前,利用平时的空余时间做出了一点小玩意儿,但那个时候已经来不及按照自己的期望去安排了。无论是我的精力还是身体状况都不允许……”
他收起手掌,“本来,按照我的个人意愿,是想将那门可以开创游戏新纪元的技术直接免费公开的。那样的话,在新兴的技术背景下,一定会涌现大量人才,整个游戏行业都会因此充满活力。”
本来。
艾尔莎咀嚼着这个词,忍不住向前倾倾身子——
莱斯特的语气太有感染力了,她不知不觉就被紧紧吸引住:“然后呢?”
“然后,因为我的疏漏。”莱斯特抬起眼,碧绿瞳孔犹如两颗光滑的玻璃珠,其中的瞳孔纹路分明,并且因为房间里的暗色和透过窗户的月光,而隐隐泛着一点蓝。
在这蓝绿交织中,他专注地凝视艾尔莎的脸庞:“我的心血被家族盗走了。”
艾尔莎气息一滞。
莱斯特没什么笑意地笑了一下,犹如一把淬了寒霜的匕首:“是我低估了人心的贪婪,也高估了家族对我个人意愿的尊重……想想也是,我都是一个将死之人了,家族还需要顾忌什么呢。当然是赶紧榨干我的最后一点价值,让我这个‘天才’继续为家族的蓬勃发展尽最后一份力咯。”
他说得语气轻松,但艾尔莎完全可以想象得到,当他站在生死边界、听闻家族窃取他的成果时,他的心情会如何。
尤其是,这还是在他之前已经为家族贡献了并不长的一生的情况下。
莱斯特嘴里的“世家”,就等同于这个世界的贵族吧。
那换到这个世界,就是一位贵族法师为家族鞠躬尽瘁、即将步入死亡之际,为自己而活的最后一点证明,也被家族夺走了。
艾尔莎突然明白为什么听完这个的确让人不快的故事后,心中那份压抑的情绪从何而来。
莱斯特之前研究的那些成果,全都献给了家族,他本人在寿命有限的情况下,依然拖着病体为家族复兴兢兢业业。按照他的说法,那时候他除了接受治疗,就是在工作,几乎没多少个人时间。
而他拿这么点属于自己时间做出的、真正自己喜爱的东西,最后也被家族占据。
莱斯特的声音适时响起,印证了艾尔莎的猜测——
“当我躺在病床上得知这个消息时,我就发现自己这个所谓的‘天才’其实活得比白痴还白痴。”他阖上眼一瞬,又很快睁开,继续盯着艾尔莎,“您说,我们所谓的‘自己’到底是什么呢?”
艾尔莎默然。
莱斯特幽幽一笑:“以前我以为,家族的认可、长老的称赞、别人的钦佩……是这些构成了我。然后直到我临死的时候,我才知道,原来我从未为自己而活过。”
“所以,您不知道,当您唤醒莫名沉睡在灵魂宝珠中的我时,我这抹幽魂的内心是多么欣喜若狂。”莱斯特这次真正笑了起来。
他将一只手按在自己胸口,用欣喜痴迷专注感激迷恋……极其复杂的眼神眼也不眨地望着艾尔莎:“是您给了我重来的机会。让我明白,做自己想做的事,让自己成为自己,有多快乐。”
“……原来是这样。”其实艾尔莎本来是想说很多话的,但那些话盘旋在心头,最终在莱斯特的目光中还是只吐出这么一句干巴巴的句子。
好在莱斯特并不在意,他只是看着艾尔莎笑:“因此,不管你以前是谁,对我来说,那就是唤醒我,跟我一起完成我梦想的那个人。”
他抓住艾尔莎的手,银白的浓密睫毛微微颤抖,像两片雪白的蝶翼。
蝶翼之下,是瑰丽得摄人心魄的绿瞳。
在这一刻,上辈子理应是个人类,现在也只是人偶之身的青年,比王族人鱼还要妖异惑人。
“一想到今后余生都会和你在一起。”莱斯特垂眼在艾尔莎手背落下轻轻一吻,“我就会由衷后悔,上辈子自己还是死得太晚了。应该早点来到这个时间,和你见面的。”
原本还有点动容的艾尔莎嘴角突然就抽搐起来。
她试着抽动一下压根抽不动的手,发现一个问题:“莱斯特你……喜欢我?”
青年刷地抬起眼,表现得比她还震惊:“您之前不知道?我表现得很明显吧?!”
“不……”艾尔莎努力回忆,从各种事务和不同玩家的脸中,仔细找到莱斯特的人影,“你……你近侍职位当得还挺负责的。”
莱斯特:“……”
他的嘴角也跟着抽搐起来。
两人面面相觑半晌,突然同时笑了起来。
只不过一边笑,一个脸红眼神游离,一个低头红了耳朵。
过了半晌,莱斯特才收拾好心情,重新抬头:“现在陛下心情好些了吗?”
艾尔莎轻轻“嗯”了一声,再度抽手,还是没能抽回来。
她不得不提醒一下这个疑似不知道怎么真正表达爱的家伙:“在我还没有答应你的情况下,你这种行为,非常失礼,反而让人觉得你很性急。”
莱斯特耳朵上的红色瞬间蔓延至脖颈,他火急火燎地松开手:“我没有!我不是!”
艾尔莎忍笑:“嗯。我现在心情好些了。”
莱斯特:“……”
莱斯特肩膀一僵,又陡然松懈下去。他挫败地揉了把脸,小声嘀咕:“都是网上搜的,怎么效果差这么多?”
艾尔莎:“…………”
艾尔莎:“网上搜的什么?”
原本莱斯特还想蒙混过关,结果被艾尔莎又追问了几下,他就扛不住了,不得不举手交代:“好吧。我坦白我承认,您之前夸我近侍工作做得好,是因为我提前搜了资料做了功课。嗯……那方面也是。”
艾尔莎哭笑不得:“你这么说,我反而好奇起来,你到底都搜了些什么?”
“也没什么啊。”莱斯特眼神飘移,“就是那什么,情敌出现要争风吃醋……用炽热的眼神表达自己的爱慕……之类的。”
艾尔莎这才后知后觉:“啊,所以之前那次,你跟格拉迪斯抢着要侍寝,只是在按照答案的指点故意为之?”
莱斯特脸庞有些扭曲,说话也变得有些结巴:“不、不完全是按照答案……我自己也……总之……总之我现在明白了,那份答案不靠谱!”
艾尔莎扶额笑了起来。
她笑了半天,才安慰对面已经站起身、看样子恨不得找条地缝钻进去的青年:“没关系。至少我现在知道了!”
莱斯特这才停下无意识乱转的步伐,眼神亮晶晶地望着她,目光专注,嘴角上翘。
艾尔莎却眨眨眼,忍不住冒出一句:“所以你现在这算是在用‘炽热的眼神表达爱慕”吗?”
莱斯特:“……”
莱斯特再度变成了石雕。
这样兵荒马乱了一阵后,艾尔莎的心情倒是真的比之前好多了。
她甚至能开口,跟莱斯特说起她先前情绪低落的原因,包括她在鲁伯特梦境中看见的一幕幕,还有自己那份记忆的回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