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里要说明一下,拉德曼村有三个出入口。
村子北面,也就是艾尔莎和小铁匠他们正对的这个是主路口,东西两侧分别有一条小道。而村子南面则是一条又深又湍急的河流,无论是村里人还是外人都没法渡过。
也就是说,如果那两名法师和先前分散开的圣骑士们,的确是分成两批前往东西侧的小路,再加上眼前留下的这批,村子的三个出入口就全被堵住了!
还有那些佣兵,他们眼下挖出的长长沟壑,艾尔莎怎么看怎么都觉得像用来防火的……
火……
围村……
接连生病的村人……
匆匆离开的子爵……
艾尔莎曾经给治安官的小小姐念过一个童话故事。
在那个故事里,主人公的村子因为一场疫病被国王下令烧为灰烬,连同村里的人也一起被活活烧死了。
当时念的时候,艾尔莎还觉得这个故事太残忍了,不适合小孩子听,所以她只念了一个村子被焚烧的开头,就直接跳到了下一个故事。
后来她自己翻看完那个故事,发现结局是国王千防万防,自己也还是染上疫病,最终被自己的儿子,也就是下一任国王下令烧死。
通过那个童话故事,艾尔莎不但学会了“燃烧”“火焰”这些新单词,还知道了“疫病”的存在。
这种病会让人一个接一个地染上,只有最顶尖的医师和光系魔导师才能从源头解决。
而艾尔莎因为心中的梦想,恰巧了解过魔法师内部的实力划分,分别是:法师学徒-初级法师-中级法师-大魔法师-魔导师-大魔导师。
大魔导师十分稀少,往往同一时代,整片大陆上也只有三五个人。
魔导师稍微常见点,但放在魔法协会中也是有资格成为会长的人物,放在教会中至少是红衣主教级别。
换句话说,就拉德曼村子这么点人口数,连贵族都没有,压根没有请魔导师出手的资格。
没有魔导师,顶尖医师也不可能自己跑来这种乡野之地,在这种情况下,地区领主又想解决疫病源头的话,就只有靠火焰了。
高温基本能杀死所有病魔。
唯一的代价,只有拉德曼村人的性命。
艾尔莎知道,自己村子里这点人,在大人物们看来,根本不算什么——
据说村长想把她送去的那位领主家中,光女仆就有一百多人!是拉德曼村人口的两倍!
领主大人要彻底杜绝传染可能,既不会放过村里生病的人,连目前还健康的也不会放过!
“艾尔莎?艾尔莎!”小铁匠在艾尔莎面前挥手,年轻红润的脸上满是困惑,“你发什么呆啊?是看圣骑士大人看傻了吗?”
艾尔莎一言不发,抓起他的手腕就往家里跑。
“诶诶诶?艾、艾尔莎?你做什么?”
艾尔莎充耳不闻,埋头苦冲,直到回到自己家里,“砰”地一声关上大门,她才转身面对小铁匠。
此时两人都在大口喘气,小铁匠的耳朵都红了,眼神乱飘:“这、这……这种时候,还是白天……做这种事不太好吧?我,我本来还打算等到我们新婚之夜的时候再……”
“他们要放火烧村!”艾尔莎用颤抖的声音打断了小铁匠的幻想。
后者愣了愣,居然咧嘴笑了,还伸手过来要摸艾尔莎的脑门:“你也发热了吗?怎么都说起胡话了。”
“你没看到那些佣兵挖的防火槽吗?!那是为了防止待会烧村时的大火蔓延出去!”艾尔莎“啪”地打开小铁匠的手,转身走进内屋,她要先把两个弟弟和母亲送到河边。
“我不信!”
“那你就去小路那边看看!看看是不是同样有法师、圣骑士在把手,是不是有佣兵在挖槽!”
“……”
背后安静数秒,随即响起开门声和急促的、逐渐远去的跑步声。
艾尔莎将母亲和两个弟弟唤醒,几句话说明情况,又顺手拿走家里所有积蓄,就扶着他们往后河走。
走到一半,迎面撞上满头大汗的小铁匠。
小铁匠虽然满脸汗珠,脸色却煞白一片,连嘴唇都没了颜色,跟眼神一起颤抖:“艾尔莎,怎么办……真像你说的……他们要烧死我们!”
到这种时候,艾尔莎反而已经冷静下来,她口齿清晰地命令小铁匠:“你立刻回你家,带你的母亲和弟弟妹妹出来,到河边那棵橡树下和我们汇合。然后我去通知爱雅婶婶和其他人,你去村长家里,把他家最大的那张木床床板拆下来,搬到河边,如果来得及,我会去帮忙。村里只有那一张大木板,通过那个,我们才能渡河。”
“好好好!”小铁匠仿佛找到了主心骨一样,立刻甩开腿飞奔起来,而艾尔莎扶着母亲和弟弟们继续向前。
之所以让小铁匠去拆床板,一来是因为铁匠家趁手的工具会很多;二来他是男性,力气比艾尔莎和治安官夫人大,拆起来更快;三来,小铁匠现在慌得不行,如果去通知其他人说不定会没头脑地一阵大喊,到时候惊动了守在村外的法师和圣骑士就不妙。而且,说是通知其他人,并不是所有人……
艾尔莎算过了,她们闹出这么大的动静,村外的人迟早会发现。
按照最坏的打算,只有她们三家人能走。就是按照最乐观的估计,也来不及通知村里所有人,尤其是其中还有几家全是病重到走不动路的人……
她太没用了。
不能让所有人都活下去。
巴雷叔叔,恩普奶奶,小杰米,他们都……
“艾尔莎。”
“怎么了,妈妈?”艾尔莎立刻抬头。
“你抖得好厉害,你也生病了吗?还是我太重了?要不你带埃里克和尼尔先走,我先休息一会儿,待会再扶着墙慢慢走过去。”
“我没事,妈妈。很快就到河边了,你再坚持一下。”
黑发黑眼的女性停住了脚步。
“妈妈?”
艾尔莎的妈妈用虚弱却坚定的力道将艾尔莎的两个弟弟拉过去:“去吧。去通知其他人,我们慢慢走,这样就能多救一些人了吧。”
“……”
“快去,艾尔莎。你是以后要进教会的人,怎么能因为这种事心灵蒙尘。”
“今天看到圣骑士,我就不会进教会了。”艾尔莎用衣袖擦掉眼泪,扭头往村里跑。
没关系的。
在耳边的风声中,她对自己说。
刚才离后河只有百米都不到的距离。
母亲绝对能带着埃里克和尼尔走到河边。
而且待会小铁匠会送他的家人去后河,说不定刚好跟妈妈弟弟们一起到橡树下。
她这边也来得及!
绝对能比预计的救更多的人!
“爱雅婶婶!快走!他们要放火烧村除疫!快带小艾米她们去后河橡树下集合!我们用木板渡河走!”
丢下这句话,艾尔莎继续奔走。
年轻的心脏在胸腔内砰砰跳动,鲜血随着每一次跳动而被泵向全身四肢。
一道黑影在她头顶一闪而过。
但无论是在村里四处奔跑的艾尔莎,还是村外忙着挖沟的佣兵,亦或者是叉腰观看的法师、戒备的圣骑士,都无人发现那道黑影,自然也没人看到黑影落在后河橡树的茂密树冠里,化为一道人影,发出轻笑:“只是出来觅个食,没想到还有意外收获。可怜的小东西……”
拉德曼村共有十三户人家,当艾尔莎通知到第八户人家时,开始有火球从天降落。
当她来到倒数第二家,村子四处都是跳跃狰狞的火焰。
眼见只剩最后一家,艾尔莎咬牙冲进噼里啪啦燃烧的茅屋里,抱起床上奄奄一息的小杰米就往外跑。
小杰米今年五岁,正是和她小弟弟一样的年纪。
他母亲早死了,只有一个大他两岁的姐姐和父亲。父亲在两天前出门去找医师,姐姐就躺在小杰米身边,只是没了呼吸。
这样的情况在如今的拉德曼村并不罕见。
艾尔莎进完十三户人家的门,少说看到了有十多个死人,其中基本都是老人和小孩。
看到这样的死亡率,艾尔莎一开始还在疑惑那位子爵怎么撑到十多天都没死,等从小杰米家出来时,她已经想通了——那种贵族身边,一定有光系法师在。那名法师一定在那十多天里用光元素维持了子爵的生命。直到后面发现维持不下去了,子爵才匆匆离开……
估计到现在,子爵也没死。
死的反而是拉德曼村的人。
艾尔莎喘着气,她的腿和抱着小杰米的手都在发抖,喉咙发干,嘴里有股血腥味。
身体在不断向她叫嚣着疲惫,让她放下小杰米,坐到地上好好歇歇。
不行。
就剩最后一点距离了。
只要到后河旁的橡树下就可以休息。
艾尔莎不断在心里为自己鼓劲,告诉自己再走一步,再多走一步,再走一步……
终于,橡树那茂密的树冠开始进入她视野。
身边随着房屋的减少,火焰也越来越微弱,夹着水气的微风迎面而来。
艾尔莎下意识深吸一口气,吐出满腔的焦味和烟气。
只是随着她向橡树树冠靠近,除了越来越响亮的湍急水声,还有嗖嗖的破空音。
艾尔莎脸色一变,恨不得立刻飞奔过去,两条腿却不顾她的意愿越来越沉重、缓慢……
就在这时,她听到一阵惨烈又熟悉的哀嚎。
妈妈!
疲乏的身体中陡然多了股力量,让她眨眼的功夫就冲到橡树的绿荫下。
那里或坐或倚着十几名村人,还有一半人已经躺在了地上!
其中就有小铁匠!还有……
“埃里……妈妈小心!”
只剩十几步的距离了,本来艾尔莎和她的亲人之间只剩十几步。
但就是隔着这么短短的一段路程,艾尔莎看到一根箭穿过她妈妈的胸膛,带着血花,射在地上。
地面上还有许多相同的血花和箭矢,每一根箭的尾羽上都沾有血迹。
橡树下已经血流成河,多余的血液浸润泥土几英寸深。
空气中,除了湿润的水气,树叶的清香,更多的,是厚重到让她想呕吐的血腥味。
黑发黑眼的女人缓缓倒下,就倒在她两个儿子中间,三人的胸膛几乎在同一时刻停滞不动。
艾尔莎缓缓抬眼,隔着十几步的距离,隔着十几步距离之后的汹涌河面,看到一张熟悉的脸孔。
那名曾调戏过她、意图行不轨的佣兵正手执长弓,站在河对岸,嬉皮笑脸地看着她。
“原来是你啊。”名为巴里的佣兵吹了声口哨,“我就说这附近地形怎么看起来有些眼熟,原来是你住的地方。”
“哟,老大认识对面的美人儿?”巴里身后,另一名拿长弓的佣兵笑道,“这可就尴尬了。剩下这么多箭,我们是射还是不射呢。”
“为什么不射。”巴里说着重新抬起手,箭矢正对向艾尔莎,“我认识美人,美人却不想认识我。对吧,小美人?你还挺聪明的,居然知道疫病这回事,猜到我们要放火烧村。”
面对那枚随时会击中自己的箭矢,艾尔莎放下小杰米,用自己身体挡住后者,同时始终控制着视线不敢往地上扫,尽力维持声线的平稳:“是领主大人雇佣你们来的吗?为什么还有教会的圣骑士?还有法师。”
“你已经猜到了不是吗。”巴里似笑非笑,“光是领主大人一个人可没这么大能量。”
艾尔莎内心满是绝望,还要克制着不露出来。
她将发抖的手往袖子里缩,努力憋回眼泪:“是教会,而且还必须至少是地区主教,不然没法命令魔法协会。”
“不光如此,你抬头看。”
艾尔莎顺着巴里的话抬头,瞳孔骤缩!
刚才她急着赶路,全部注意力都在说服自己不断迈步上,居然没发现头顶不知何时已出现一道半透明的屏障!
屏障像一个鸡蛋壳,将整个拉德曼村包裹在里面。
艾尔莎亲眼看到,身后有一缕黑烟直冲云霄,却在碰到屏障的那一刻无功而返!
屏障自头顶垂下,直直没入后河的河道中。
“知道这是什么吗?”巴里的声音仍旧漫不经心。
“我知道!”艾尔莎抢断他的话。
“哦?”
“是教会的圣光结界……”
“哇!我真是越来越喜欢你了,连这个都知道,你果然不是普通村姑。”巴里的夸赞还没说完,手中长弓突然调转方向,箭矢应声而出!
“住手!”
“嗖!”
“砰!”
一个人影栽进后河中,溅起不小的水花,那块承载着最后一抹希望的木板也掉进河里,转瞬就被冲远。
艾尔莎的喉咙里宛如被塞进一颗完整的鸡蛋。
她没想到还有这样的箭技,像长了眼睛一样,绕过橡树粗壮的树干,准确命中位于巴里视线死角的人。
“啧啧啧,真是个小机灵鬼。要不是我警醒,还真被你骗到了。”巴里随手从后腰箭筒里抽出一支羽箭,重新搭弓拉弦,瞄准艾尔莎,“不过整个村子都被设了结界,就算我放手让你们渡河,你们也过不来。何必呢,小美人。与其被烟火熏死,不如被我射死吧,我还能给你们一个痛快。”
他冲艾尔莎眨眼:“看在你长得这么漂亮又聪明的份上,我会直接命中你心脏,保证又快又准。”
艾尔莎此刻已说不出话。
实际上,在看到母亲和两个弟弟的尸体后,在看到那道结界屏障后,她就突然发现自己今天死定了。
而死亡,好像也没想象中那么可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