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宗月称呼他阿兄,苏移光便猜出他是赵王世子。看着宗祁略显呆滞的神色,她忍不住轻笑一声,“我逗你的,是山海经中的蛮蛮鸟。”
宗祁神色微微松弛,温声道:“我方才进门未曾瞧见旁边有人,故而才会在收伞时,不小心将雪洒在了小娘子身上。”
苏移光点点头,“原是如此。”她又指向自己的斗篷,斜睨他:“那你弄脏了我的衣衫,该怎么赔我才是?”
宗祁自然知晓凑这么一身斗篷不容易,且又是元日,无论是谁都会穿一身新衣出门。此刻雪水化开少许,将那片兔子毛晕染成深色,苏移光褪了下来,交给了宫侍帮忙拿着。
“去年冬狩时我得了几张狐狸皮,一直放在库中,十二娘若是不嫌弃,我回府后便让人送去,作为赔礼。”宗祁唇角带着浅笑,语声轻缓,眸色温和。
苏移光假惺惺的摆手,“哎呀,我怎么好意思要世子的东西呢?”见他还要再劝说,便立马道:“可是我也正好缺一件狐狸毛的斗篷呢,真是多谢世子啦。”
宗祁:......
周遭寂静了一瞬,苏移光歪着头想了想,忽而问道:“前些日子在龙津桥附近,我是不是见过世子?”
宗祁眉宇轻动,缓缓点了点头,“是,那日十二娘所着,可是一件殷红色的褙子?”
听他此言,苏移光颇感诧异,只是小时便听说过他自幼过目不忘,便没当回事,只浅笑道:“世子记性可真好。”她又道:“那日真是多谢世子了,不然我都不知该如何出去。”
宗祁摆摆手,“举手之劳罢了,十二娘无需挂怀。”
不知何时,朔风变得柔和下来,不再如先前那般肆意奔袭,似乎要在人身上留下痕迹方才罢休。
山茶树顺着风轻轻摇动几下,发出沙沙的响声,声音一下一下,挠在人的心尖上,还拂来了远处的梅花幽香。
不知是不是花香浓郁的缘故,宗祁的呼吸略显急促起来,他蜷了蜷手指,垂眸凝视苏移光。
苏移光见宗祁俊美的面容微醺,耳尖泛红,又兼之闻到他身上有着浅淡的酒气,混杂着些许零陵香的味道,便问道:“世子可是在大庆殿喝醉了,出来醒酒的?”
宗祁下意识点点头,“先前给官家献寿时多饮了些酒水,殿中人多嘈杂,便想着出来走走,以作醒酒之用。”
“才饮了酒水吹冷风可不好,小心头痛。”苏移光笑吟吟的提醒,顿了顿道:“我便不打扰了,世子且自己在花园里转一转。今日是元旦,想必官家那边过会还要命人作制诗,世子醒完酒记得早些回去。”
她虽没能参加过朝会,身边却是有许多长辈有这资格,元日、冬至大会时,朝臣作应制诗是惯例。现在连命妇朝皇后都添了这一项凑趣,她娘每年都比别人作的要好,诗中尽显辉煌风流。
她说完,便转身离去,绛色外裙轻若云雾。分明是冬日,宗祁却感觉那裙裾上零星点缀的百鸟纹似活了一般,灵动逼人,裹挟着春日独有的馥郁。
宗朗挠了挠头,也道:“阿兄我先走啦!”打过招呼后,也拉着宗月跟在苏移光后头,一溜烟就跑没影了。
一时间,整个小花园内只剩下宗祁一个人。从远处望去,便是一名风姿卓然的青年,孤身矗立在茫茫白雪中,神情带着些许的讶异,好像一朵乱风中摇曳的小白花。
坤宁宫里命妇们早已朝觐过皇后,此刻或是在坤宁宫中闲坐陪皇后说话,或是由宫人引着在附近赏景,还有的径直去寻自己熟识的嫔妃闲话。
知道坤宁宫这会肯定人多,而整个宫里此刻就她一个年轻小娘子,过去了少不得定要被那些命妇们拉着说话,便没往那边去,而是径直去了顾太后的庆寿宫。
庆寿殿里此刻没有旁人,顾太后只叫了秦国大长公主、顾充,并其余几个顾氏族人说话。知道太后肯定是有事同本家人说,其余来陪太后说笑的人都在庭院或偏殿里候着。
“等过完年,就将二娘放出来罢,先让她回祖宅住段时间,我再派几个女史教她。什么时候教好,就什么时候回京城。”顾太后疲惫的揉揉眉心,“但愿将她关了这么些时日,她能长长记性,孩子都是议亲的年纪了,还跟个无知稚儿一样。”
说她是稚儿顾太后都觉得自己是在侮辱稚儿,孩童好歹还能有一颗赤子之心,她简直没为自己和旁人想过半分!
秦国面上浮现起尴尬之色,支吾道:“前几日,洪家人来找过我。”
洪家,便是顾二娘的夫家。顾太后先前给出的理由是她有事回宫,让大德测过以后,顾二娘可代她祈福,所以才留在了寺中。让人去洪家时,也是如此说的。
“找你作甚?”顾太后略略蹙眉,眉宇间满是嫌弃。
秦国犹犹豫豫地说:“洪家人来问我,二娘究竟犯了何事,又问我那个小的究竟是不是他们洪家血脉。透出的意思,大抵是想要离婚的。”顾二娘子女多,这么多年就没停过,大的已经在议亲,小的那个实岁才三岁。
顾太后勃然大怒,“怎么不是?我都让人拷问过,二娘说前年才跟那个死秃驴认识的!也是今年年初才......如今都还不到一年!”说完,她意识到自己有些失态,拿着巾帕按了按唇角,以作掩饰。
看着太后愤懑的模样,秦国庆幸自己没将洪家人说的话全部讲完,否则太后现在已经不止是骂人。洪家人上门寒暄几句后,便开始质问顾家教养,又明里暗里讽刺秦国教女无方。最后才道明来意,直接逼问幼孙是不是洪家人,如若不是,他们明日就将孩子送来大长公主府里。
秦国从小就是天之娇女,平日虽脾气大又嚣张,现下自知理亏,被洪家人气势汹汹的说了一通也不好意思发火,还好声好气的派人将他们送了出去。
顾太后捻动手上的佛珠,闭了闭眼,淡声道:“洪家从前,阖族最高不过一个秘阁修撰,且没什么钱财,阿弟嫁女后对他们家多有关照。二娘那夫婿,不过二十出头的年纪,阿弟就带他到军中做文书。”
殿中一众人胆战心惊的望着太后。
她饮了口茶润喉,接着说:“若不是靠着顾家婿的名头,谁会卖他面子?他那些妾室我就先不提了,那孩子到底是不是洪家血脉我也不管。”
“单说洪家受了我们家这么多好处,既然如此,那凭我们顾家女怎么磋磨,他也得给我受着!”
第15章 他怎么老是往咱们这边瞧……
秦国放下手中的杯盏,望着太后出神,殿中其余顾氏女眷也不可置信的望着太后。
顾充捏着帕子,小心翼翼地问道:“姑母,那那个孩子,还有......二娘?”
“我改主意了。”顾太后理了理藕荷色褙子,身子半靠在隐囊上,哼笑着说:“我原是打算把二娘送回祖宅反省反省,既然洪家这么不给面子,那过完年我就直接让人将她送回洪家去吧。”
顾充张了张口,“姑母,那洪家说要离婚的事,便不用管了?”
听到这话,顾太后冷笑,“管什么管?她虽是个庶出,当年你阿爹也没少她嫁妆的,我看她这些年也没少拿出来贴补洪家。洪家当年是什么光景,现下是什么光景?哪有占了便宜还一点代价都不想出的。”
顾家给了钱、给了往上爬的机会,也没拦着女婿纳妾生庶子。隔壁陈国公家找了个寒门女婿,那女婿胆子大,敢跟陈国公家婢女有私,被发现后差点被大舅子打断腿。而顾家只略微劝说了几次,见女婿不听、顾二娘也不在意便没再插手。既如此,顾二娘犯了错,他们自然应当担待担待。
被太后这么一说,众人顿时沉默下来,探寻式的看着旁人的眼睛,想要从中得到些许信息。
一名辈分大的老妇人道:“娘娘,这恐怕不大好吧?说到底是二娘私德有亏,是咱们家的问题。若是洪家想离婚,就让他们离吧。”
同人私通,就算是休妻洪家都没问题。还不是因为对面是顾家,才只敢提离婚,不敢提休妻,否则真就混不下去了。
顾太后直起身子,冷声道:“外面到处都在传二娘的事,现在让他们离了婚,岂不是坐实了外面的传闻?以后他们两个离不离我不管,反正现在不能离。”
殿中熏着檀香,袅袅烟气自博山炉上的小孔里溢出,随后飘散在殿中,消失无踪。
经此一番,众人都明白了太后的心意,各自称是后便不再多言,纷纷起身离去。
秦国也打算出去透透气,顾太后却道:“你留着,我有话跟你说。”
庆寿殿的大门打开后又重新合拢,吹拂进来一阵冷风,给原本暖融融的内殿带来一阵寒气,秦国忍不住打了个寒颤,忐忑问道:“阿姊,有什么事吗?”
她问了两遍,顾太后皆没有说话,只静坐着吃茶,直至墙角的更漏一点一点的往下滴,申正到了。
良久,顾太后方道:“我早就让你长点心,你不听我的,瞧吧,现在她干出这种事来,你能高兴?”
秦国十分委屈,为自己辩解道:“当年是那老...是他说的不让我管的,生怕我害了他宝贝女儿。”
顾太后恨铁不成钢,“什么宝贝不宝贝的,河东那边的不算,他拢共就两个女儿,他对阿充差了不成?比起二娘,分明是有过之而无不及。他说不让你管你还真敢不管,没让你亲自养,随便派个女官过去,也比他那个妾室和他教养要强。”
顾二郎和顾二娘的生母是歌姬出身,去别人家赴宴的时候附赠的,一向被顾太后瞧不上。因为不好管束堂弟家事,才没直接派个女官过去。
“我怎么没有?便是我乳母,随口问了句那孩子今日吃了没,他都一脸惊惶,谁还敢管?”想起那老东西的样子,秦国便满肚子火气。也就是在太后面前,才没全部展现出来。
那老东西自己反正是没错的,秦国忍不住腹诽要是他这会还活着,只怕要指责自己这个做母亲的教养不到位。过了会,她又很是惋惜老东西没了,不然现在也不是自己一个人丢脸,反正最丢份的是他。
有个人在前面扛着,她好歹能轻松些。
老淮阳侯是什么德行,顾太后这个做堂姐也略知一二,她头痛的抚了抚额,皱眉道:“怎么有他这么烦人的。”
秦国道:“等二娘出来,我就派两个傅母去何家,日日盯着她的言行举止,等她改好为止。”
顾太后点头,恨声道:“很该如此,她要是再改不好,仔细她那身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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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移光坐在偏殿里,正听一众夫人们闲话,脸上挂着浅笑,乖乖巧巧的,不发一言。
孙夫人刮刮她的面颊,笑道:“我就爱蛮蛮这丫头的乖巧样,我家阿元太过淘气,要是她有蛮蛮半分听话就好了。”
“夫人说笑了,阿元哪里淘气了?”苏移光掩唇一笑,杏眸闪了闪。
孙夫人叹道:“她打小上房揭瓦下河摸鱼,哪件事没干过?”
苏移光扁扁嘴,说:“阿元平常都跟我一块玩的,她要是淘气,我岂不也是个淘气的?”
她跟林元出去玩经常在一处,要干坏事那也都是一起干的,顶多林元自己一个人待着的时候比她多干几样,这种事哪分什么彼此。
孙夫人说自己女儿不好本便不是真心,而是在别人面前谦虚而已。此刻听苏移光这么说,正合她的心意,当即笑得合不拢嘴,指着她说:“你这坏丫头再伶俐不过,我可再不敢在你面前说她了。”
众人都跟着夸了几句林元,苏移光忽而问道:“夫人怎么不在坤宁宫陪陪皇后娘娘?”她是皇后的亲嫂子,平日也经常进宫跟皇后说话。
“我刚从那边过来。”孙夫人笑了笑,“累了许久,晚上又有筵席,娘娘困了想歇一会。恰巧许久没见过太后娘娘,便想着过来陪她老人家说说话。”
众人凑在宫中各处说话走动,眨眼间便到了酉正,宫人们在皇宫里跑来跑去的通传,请众位朝臣和夫人们赴宴。
筵席设在紫宸殿中,命妇和朝臣拜见时早已经赐过宴,此时是另外的晚宴,只留了器重之人和亲眷们参与。因紫宸殿位置够大,并未将男客和女客的席位完全分开,只分别设在了一边而已。
苏移光正要落座,秦国大长公主道:“蛮蛮来我这坐。”
顾充嗔道:“阿娘!”这不是留她一个人跟李太夫人一起,她不舒服啊!
秦国哼道:“我让她陪陪我都不行?有你这么做我女儿的?”难道你想让她跟那老妇待一起?
顾充最终妥协,推了推苏移光,“你去吧去吧。”
殿内人山人海,苏移光蹭到了秦国身边,便被她一把搂住,又拉着顾云说:“你们俩姊妹挨着坐。”
淮阳侯同妻子程夫人带着其余几个儿子在河东,没能回来过年,故而今日秦国大长公主府上只有秦国带着顾云来了。
甫一落座,苏移光便发现宗祁的位置,恰巧在她的斜对面,说远不远,说近不近。
因俩人都在靠前面的位置,没有奏乐歌舞的伎人横在中间,能将对面的位置看个真切。
“那位是不是赵王世子?我依稀记得他就长这模样。”顾云俯在她身上,悄悄地咬耳朵。因紫宸殿里其他声音大,她说了好几遍,后来提高了音调,苏移光方才听清了。
她朝那边瞧了一眼,漫不经心道:“是啊。”
顾云又道:“我怎么感觉他没看歌舞,老是往咱们这边瞧?”
苏移光感觉自己的呼吸,一下子停了半拍。
第16章 想请世子为我解惑
顺着顾云的话语和她悄悄指着的方向,苏移光不动声色的将视线挪了过去。
宗祁剑眉英挺,星目如炬。他所看的方向与伎人们的位置,几乎可以说是南辕北辙。
苏移光没说话,顾云却仍旧在她耳旁嘀嘀咕咕:“阿蛮,你说,他为什么要看我们这边啊?”
“我怎么知道。”苏移光端起琉璃盏,饮了一口葡萄酿。略带甘甜的酒液涌入喉间,令她喟叹了一声。
再看了看赵王世子那边,苏移光以手支颐,也去瞧他。
是直接正大光明的瞧过去,不带丝毫的遮掩。
衣袖随着她的动作轻轻滑下,露出半截皓腕,那腕间挂着的翡翠镯和玛瑙珠串,愈发衬得肤色白皙胜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