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意她竟如此胆大,眼神直白而又清澈,宗祁被她看得愣了一下,才回过神来。良久,直到身旁官员寻他说话,他才作若无其事状移开眸光。
他面色如常,还是一贯的面无表情,与先前似乎没有半分变化。只是他晚上分明没有喝酒,整双耳朵却已经被醺染成了酡色,看起来烫得厉害,不知喝了多少陈年佳酿的模样。
顾云没看苏移光,一直注视着宗祁的方向,见他开始跟旁边的人交谈,便拉着苏移光的胳膊说:“咦,他怎么不看啦?他之前到底在看什么?”
宗祁耳尖泛着的绯红还未消下去,如此一来,她便确定了,宗祁先前确实是在看她。
苏移光没说话,只单单哼了一声,随后撇开头去。
顾云被她这一声哼弄得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可她性情多变,此刻神情明显有些不悦,便只问道:“怎么啦?”
“没什么。”苏移光随口答了一句,容色淡淡,瞧着似乎没什么变化。
顾云摸摸鼻子,问道:“过几日上元节,晚上的时候要不要一起出去玩?”
东京城的上元节一向热闹,有情意的青年男女们往往会在这天约出来相会,漫步在点缀着灯火的城中,格外的有意境。
没有情郎或心意小娘子的人也往往会三三两两的聚众出行,单是东京城一年一次的夜市,便足以令人动心。
说到这里,苏移光来了几分兴趣,“咱们两个?”
“光是咱们两个怎么够?”顾云笑嘻嘻的,“多叫上一些人,咱们去汴水上面坐船玩。”
汴水是活水,天气又不够冷,便没有完全结冰,但上面还是漂着许多大大小小的浮冰。苏移光莹白的手指绕着发带,笑道:“等到那日看看天气再说,要是冰还没化开,我们坐的船行驶不慎,撞到了浮冰上怎么办?”
顾云显然没料到这点,却不甚在意的说:“肯定会化的,我家里有一张小的画舫,我们到时候就乘这个。”
秦国戳了戳她们:“你们两个嘀嘀咕咕的聊什么呢?”她看了一眼苏移光的酒盏,上面半分热气也无,显然是早就冷了下来,便道:“又喝冷酒,小心你娘知道了揍你!”
不等苏移光说话,便吩咐宫侍给她将酒盏撤走,重新从放在小炉子上温着的壶中取了一盏,放到她面前。
苏移光皱了皱鼻子,撒娇道:“外祖母,里面好暖和的。”
紫宸殿里面确实暖和,四周的墙里烧着炭,殿内周遭还放着零星几个炭盆,所有人都褪去了最厚实的外衣。
“那也不行!”秦国瞪了她一眼,方才偃旗息鼓。
不多时,一样样菜肴被呈了上来,皇帝先敬了太后,又敬皇后,再是太傅等帝师高官。最后轮到诸位大长公主和叔辈亲王,秦国等人起身谢恩。苏移光借着她的身影遮挡,悄悄地往上看了一样,只见林皇后正蹙着眉,跟身侧女官说话。
苏移光有些好奇,不由得多看了几眼,顾云小声道:“我怎么没瞧见贤妃?”
“不知道。”苏移光摇摇头,也很是疑惑。按理说她这么爱热闹的人,这种场合不可能不出席。
说到底是皇家私事,俩人也没过多关注,遂抛却这事后饮酒玩。
李太夫人坐在那,周围都是国公郡王或一品大员等人的母、妻,众人各自相好熟识的都各自凑成一团说话。她逮着机会便插一两句嘴,其余人虽不至于不给她面子,但也仅仅就应和几声,不会附和着她往下说。顾充坐在一旁独自用膳,也不搭理她,偶尔跟旁边人说笑一会。
她不傻,自然看得出来那些人瞧不上自己,嫌跟自己一个媵人说话有辱身份。愿意抽空搭理她,不过也是看在她是魏国太夫人、苏卓序生母的份上罢了。有些家族还在强盛期的夫人娘子们,甚至都懒得理她,只睁着一双似笑非笑的眸子看她。
等到皇帝宣布赏赐的时候,李太夫人的腰杆终于硬气起来,脸上的神色也不复先前的郁闷,变得骄傲又神气,把顾充给看得一愣一愣的。
可李太夫人才不管她,还得意的看了看周遭别的夫人们,笑容怎么也藏不住。瞧吧!你们是正房夫人又怎样?咱们现在是平级不说,老娘一个妾室得的正旦赏赐,还比你们多!
顾充简直没眼看她,见她这嘚瑟样,又生怕她一个不小心再说出什么惊天动地的话来,恨不得把李太夫人嘴都给缝上。忍了一会,顾充忍不住了,低声道:“太夫人,已经谢过恩了,好好用饭行吗?”
“阿充啊,你太年轻,不懂!”李太夫人今天心情好,看顾充都顺眼多了,笑嘻嘻道:“你看她们那模样,好像耻于跟我为伍一般。可这又如何,就算她们是正房,还不如我呢!”
说完这话,李太夫人觉得有些不对劲,又想不出不对劲的点在哪,便讪讪的看着顾充。
顾充勉强扯出一抹笑,侧首望过去:“是啊,还是阿姨命好,郎君年纪轻轻就做了从一品国公。不像我,唉。三郎都二十出头的人了,居然才是个小小的从七品著作郎,太不争气了!”
李太夫人登时脸色大变。
阿姨,阿姨。太夫人已经不知多久没被人这么喊过了。这称呼,是妾室子女对生母的称呼。
当年老国公宠她,正房又早早故去,便允许两个儿子私底下喊她阿娘。唯有顾充进门后,不论是人前还是人后,都是端着一张笑吟吟的模样,话语刻薄的喊她阿姨,对苏卓序一本正经的说礼不可废。直到老魏国公也没了,她以新任国公生母的身份被封国太夫人,顾充才改为喊她太夫人。
从七品听着不高,然苏弈弱冠之年便能做上去,就算有家世加持,也非常人能及的进阶速度,而苏卓序弱冠还没入仕呢。至于品级比较......苏卓序那从一品国公,还不是死了爹才有的。
李太夫人自然知道她的意思,便抿唇笑道:“三郎这孩子,还在他岳家没回来呢?”我儿子是在任回不来,你儿子却去了岳家过年,还好意思说?
苏弈妻赵氏的母亲先前病笃,传来的消息是快不行的样子,俩人便在腊月初带着孩子回赵氏祖籍探望。恰逢大雪封路,没能赶回来过年。
“唉呀没办法,这孩子就是太孝顺了。”顾充拂拂袖子,蹙眉道:“我说他还有公务难以脱身,让阿赵一个人带孩子回去就好,可他心里着急长辈呀,这不就火急火燎的赶过去了?”
“三郎这孩子有时做事就是让人不放心,我都不知道该怎么说他好。”
李太夫人挑了挑眉,“哦?”
顾充一脸嫌弃,道:“平常就爱买些没用的东西,去个官署回来还要在路上给我买胭脂水粉,我说我从不用外头的,又改为买糕点,烦都烦死了。”
等她终于历数完苏弈令人不放心的理由,李太夫人突然心悸,双眼死死盯着她,半晌说不出话。
酒过三巡,殿中气氛热闹到了极致,连皇帝都醉眼朦胧的打着节拍。
苏移光嫌殿中太过吵闹,吃了一个小橘子后,起身对秦国说:“外祖母,我出去走走,太闷了。”
她探寻的目光投向顾云,意料之中的,对方摆了摆手,让她自己出去转悠。出紫宸殿后,苏移光也没走远,她更不敢走远,只在紫宸门外四处转悠,赏玩落雪。
墙角有一株梅树,苏移光离得近了,便隐隐闻到一阵幽香。白雪落在枝头,将原本看起来莹白的梅花比得黯淡无光。
她信步过去,取了一朵花,从荷包里掏出小别针别在衣襟处。
宗祁一出宫门,看到的便是少女抚花而笑的场景,不由得微微出神。
察觉到身后的动静,苏移光含笑侧首,见是他,也愣了一下。片刻后,轻笑道:“世子也是出来透气的?”
宗祁点了点头,“是。”
“世子可真爱出来走。”苏移光歪着头,笑道:“我有一问,困扰许久,想请世子替我解惑,”
宗祁道:“十二娘但问无妨。”
苏移光的笑愈发明媚,缓声问道:“刚才在殿中,世子为何总是盯着我瞧?莫非——”
她靠近了几分,宗祁几乎要闻到她衣襟上的几缕梅香,只听她道:“莫非......世子是觉得我漂亮,所以多看了几眼?”
第17章 莫非世子喜欢我?
只消被她那双多情的桃花眸,就那么轻飘飘的扫上一眼,便足以令宗祁动弹不得。
往后的言语,宗祁再听不清她在说什么。只看得到她姣美的面庞上带着笑,朱唇一张一合,似乎在说什么勾人魂魄的话。
婉转的音调配上浅淡到微不可闻的梅香,任谁也受不住这般的折磨。宗祁轻叹一声,“十二娘......”
苏移光哼笑一声,看着他僵直不能动的模样,却没有半分要离开的意思,眉眼弯了弯,最后绕着发带问他:“又或者,是因为世子喜欢我不成?”
刚一说完,就被她自己给否定了,“这肯定是不能够的,世子声名远扬,在众人眼中是谪仙一般的人物。这般君子,哪会轻易动凡心呢?”
她左手松开缠绕在手指尖上的绛色发带,松松握着拳头,改为侧首凝视宗祁。发带尾端坠着的小珍珠落在了脖颈处。
宗祁原本还能勉强忍耐住,可只消她这最后一问,整个人便是溃不成军,自己向来超群的自制力无半点用处,眼神变得晦暗不明起来。
瞧出他的变化,苏移光却不以为意,懒散道:“世子怎么一副要吃了我的样子?我不过是开句玩笑而已,何必这么在意?”她最最知道简单的一句话,如何去撩拨到对方的心尖上,令对方咬牙切齿,却又无可奈何。
“十二娘难道不知道,有些玩笑,说出口,可能是要负责的。”宗祁垂眸,眼中带着几分戏谑,见苏移光脸上浮现出异样,他也不着急,反而是慢条斯理道:“十二娘可得想清楚了。”
苏移光笑道:“我说了什么玩笑?谁听到了?” 她这个被人家盯着看的都没在意,他一个大男人,这么经不得逗?
宗祁轻笑了一声,寒冬暖阳也不过如此,他道:“十二娘何必如此急切,我也是逗十二娘的而已。”
向来都是苏移光耍别人的,哪有别人耍她的?她当即便哼道:“我这人可不经逗的。”看向宗祁的目光,也变得不善起来。
宗祁眉眼含笑,面容柔和下来,带着缕缕春阳,“是我的错。”
苏移光退开半步,对他这话很是满意,点了点头,说:“世子心里明白就好。”她抚了抚浅金色的合浦珠耳珰,又将鬓边微显凌乱的碎发捋整齐,抬眸望了过去。
眼前那人黛眉如新月,眸似星辰,丹唇上涂抹的胭脂比朱砂更浓艳。无一处不夺魂,无一处不摄魄。这样秾丽到极致的五官放在她脸上,只让人觉得处处皆合适,再想不出需要更改的地方。
宗祁没说话,眼帘低垂,在脸上留下一片阴影。天色早已暗下来,接着微弱的烛火,苏移光觉得他脸上忽明忽暗的,更看不出神情来。
这人心思诡谲,又善于隐藏情绪,瞧着就不是个好相与的。
苏移光张了张口,正要说话,紫宸殿里的声音嘈杂起来,她笑道:“要放焰火了。”
果不出她所料,片刻后,阵阵惊雷炸响,一朵朵焰火升入天际后盛开。如同天池琼花散落,又似羲和御日而至。
过了快一刻钟的功夫,焰火方才停歇,苏移光看得津津有味。
“赵地少有这般盛景,宫里也许多年没这么放过了。”宗祁也在看焰火,随口说了一句。
掺杂着焰火声与紫宸殿庭院中的人语声,他这句话说得飘忽不定,好容易才传到苏移光耳中。
焰火可是稀罕物。前些年皇家穷,四处又在打仗,皇帝几乎是勒紧了裤腰带。不仅下令宫中妃妾不得着华服,有的晋了位分的妃嫔,甚至一年半载都见不到自己的新礼服,晋位后按制要发的常服更是完全不见踪影。
当初整个宫里由帝后和太后三人带头节俭,嫔妃们更是一个赛一个朴素,恨不能裹粗布麻服出门,以得到皇帝的褒奖。
他这么抠,就为了能保持前线供给不断,哪还有钱放焰火?直到这两年富裕起来,皇帝才算是松了口气,得以拥有这些费钱的爱好。
苏移光笑道:“这算什么?等到上元时,那才叫美呢!只要是在东京城,不论哪一处都能看到火树银花。”
宗祁不由得侧首去看她,少女的侧颜被焰火映照得泛出微黄,如一块融融暖玉。唇边笑靥点点,眼中含着星光,他忍不住问道:“上元,你要出去看焰火么?”
“自然要的。”苏移光点点头,“一年就这么几天,可以晚上在外面肆意玩闹,谁不想出门?若是能到龙津桥附近赏焰火,比别处还要好看,只不过人多了些。”几乎每一年的上元夜她都要出去赏灯、看焰火,又或者是游湖赏景。
待到人群从庭院中散去,重新进入紫宸殿内,苏移光方道:“我先进去了,世子自己转转吧。”走了两步,她又转回头,“对了,世子的赔礼,记得送来。”
不等旁边那人答话,她便径直往回行去,身形窈窕,袅袅婷婷。
宗祁站在原地未曾挪动,直至苏移光到紫宸门下,忽而转过头来,隔着隐隐绰绰的光线,似乎能看到她在夜幕中微微浅笑的模样,明媚而张扬。
这笑容,和她的人一样,没有丝毫分别。
随后,苏移光提裙抬步,跨过门槛,回到原本的席位上去。
在宫道上站了稍许,宗祁也回了殿中。
雕梁画栋的紫宸殿内,皇帝喝多了,正随性和着歌者的声音,顾云看她回来,忙问道:“你去哪了?这么久才回来。刚才看见焰火没?”
“我就在宫道上,瞧见了。”苏移光从婢女手中接过瓜形小手炉,又被秦国催着饮了小杯热乎乎的米酒。
出乎意料的,她却没有任何受冻后饮温水时,那种难以言喻的舒适感。苏移光有些费解,过了不知多久,她才想起,刚才在外面时,似乎并不觉得冷。反倒是心跳很快、浑身也带着几分暖意。
秦国揉揉她的发顶,笑道:“下次可不许出去那么久,再怎么说也要带个人。”
“我知道。”苏移光乖乖的点了头,笑意盈颊。
待她走远,宗祁看到地上有一朵白梅,雪白的五瓣花瓣中间几点鹅黄与草绿,虽落在地上去,却完好无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