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不知她写这封信时神态如何,是冥思苦想许久,又或是随意提笔一写?
宗祁看完信,心中石头落地,总算有了心情半靠在凭几上,好整以暇的将花笺上的内容又看了几遍。娟秀的簪花小楷,有一处似乎还涂抹过,但已经完全被墨汁晕染,看不出原来的字迹了。
“李征。”宗祁脸上挂着笑,看了花笺许久,方才扬声唤自己的侍从进来。
李征是他亲卫首领,轻易不离身,就候在书房不远处,听到声音急忙进来,问道:“郎君有何吩咐?”
宗祁将花笺反盖在桌面上,怕其被风吹跑,又拿先前装它的信封覆在上面,方道:“去帮我准备信纸,然后磨墨。”
李征没有丝毫迟疑,立马应道:“是。”进书房前,他又用余光看了宗祁一眼,总觉得不知道为什么,郎君出宫时都还没什么表情,怎么一个人在书房里静坐了一炷香的功夫,就突然心情好成这样?
他甩了甩头,让自己忘却这些念头,反正也跟他没甚关系,随后在书房里尽职尽责的翻找回信起要用的东西来。
宗祁仍旧坐在外间软垫上没有离开,看着那个花笺,脸上不禁漾出更深的笑来。
果然,他赌对了。
她确实会亲自来问那个簪子的事情,虽然没达到想要的效果,但能收到她亲笔写的信,也算是间接的获得了想要的东西。
“郎君,东西已经备好了,可要现在磨墨?”李征不知何时走了出来,侍立在一旁,恭声问他。
宗祁如梦初醒,点了点头,“去吧。”他起身步入里间,却并未前往书桌旁,而是去了博古架处,从一个带锁的柜子里,拿出了一个带锁的锦盒,而后将花笺放回信封,将信封放到了这个锦盒中,而后重新套上层层铜锁。
这是蛮蛮给他写的第一封信,只有放在柜子里锁好,他才能够安心。
李征已经将墨磨好,足以写四五封信的量,对他一叉手后,悄悄地退了出去。
宗祁坐到书桌边,凝着空白的信笺看了许久,不知如何下笔。在桌边枯坐两刻钟,天色逐渐暗下来,茫茫大地皆是一片昏黄,从窗牖中可以看到黄色也在逐渐褪去,已经到了金乌坠落的最后一刻。
侍从在外面问要不要点灯,宗祁让人进来了。随着侍从在书房各处的动作,整个里间越来越明亮,再配合上几颗夜明珠,霎时犹如白昼。
他愣了一会,将花笺上早就倒背如流的内容又回想了一遍,方才坚定了神色,提笔往下写去。在一堆不同用途的印章里翻找了一通,他终于找出自从来了东京,已经许久未用的那个。
印章是黄田玉所制,上面刻着的字是小篆,简简单单的豹奴二子。他小时常用,给太后或先帝写信时都用的这个,自从来了京城,便无甚用武之地。
想着蛮蛮今日在信中对自己的称呼,宗祁恍恍惚惚的沾了印泥,在自己名字下方按了下去。
等他写完信出书房时,天早就完全黑了下来,书房门口挂着的两盏宫灯发出微弱的光,拉长了守在门口的几个影子。
“郎君写完了,可要给谁送去?”李征迎上前来。
宗祁正想应下,可话到嘴边突然又转了个弯,“等会。”想了想说:“将我库房打开。”
李征应声而去,他的小库房就在书房里间,算一个小隔层,钥匙有两把,一把在李征那,一把在他自己手上。但他自己手上这把,现在在卧房,为图省事,只能叫李征打开了。
库房里的东西琳琅满目,在赵地的东西几乎都已经搬了过来,还有他母亲的嫁妆、太后和先帝留的、或是官家赏赐,还有少许赵王给的东西。
——在来京之前他便猜想过,或许好几年都不会再回赵地,将东西留在那,有点招贼惦记。
宗祁进去随意转了一圈,在放首饰那块停下脚步,一支羊脂玉簪子引起了他的注意。簪子整个做成一支梅花的形状,连簪身都透着些许嶙峋,十分之逼真。她身上先前总是有着梅花香气,若是冬日,这簪子与她正相衬。
凝了一会,宗祁毫不犹豫的将这支羊脂玉簪放进了信封中。在库房里转了一圈,他又往信封里塞了几样东西。直到信封鼓鼓囊囊的,仿佛再塞一个东西便会立马被撑破一样,方才罢手。
如此,总算是满意了。
“将这封信,送去魏国公府。”宗祁顿了一下,又嘱咐道:“先前那个信封是谁送过来的,那就只能那个人接。”
李征了然,“喏。”看来郎君是想确保能将信送到他想送的人手里,担心经过他人之手后,会生出事端来。
想到这,李征突觉自己责任重大。
等李征走了,宗祁方才锁好库房门,他想了一下自己写的内容,觉得没什么纰漏,用词也非常谨慎小心,且又保持了应有的礼节。非常完美,非常无缺。
应当...大概...也许...没什么问题的吧?
不过就算真有什么问题,这也不是他能解决的范围了,毕竟信都已经送出去了,他能怎么办?将在外还君命有所不受呢。
想到这,宗祁暗自叹了口气,回到书桌旁开始处理公务。
这段时日因为范阳的事,官家心情不好,他反正也没有实职,就待在家里算了。少进宫,多干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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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到信时,苏移光刚沐浴完,正散着半干的长发,任由桑其跪坐在后面给她擦拭。虽已经到了初春,然春寒料峭,她刚从浴室出来时还打了好几个喷嚏,差点就要被乳母给按着去请郎中了。
“十二娘,上巳那日你想梳什么发型呀?”桑其一面拿布巾擦着带水珠的秀发,一面好奇的问她。
苏移光闭着眼,刚洗完澡的舒适感令她昏昏欲睡,听桑其问,便挑了挑眉,“随便。”
桑其认真道:“不能随便呀,不同的发型要配不同的头饰的。”她想了想那日苏移光要穿的衣衫,兴奋问道:“百合髻好不好?或者凌虚髻,垂髫分肖髻也可以的。”
“好。”苏移光温和的笑了笑,对此不作评价。
这些都是她常梳的发型,不说桑其娴熟,她自己也适应。
桑其又在念叨着哪个发髻配哪个钗环,苏移光没理会,静静地闭目养神,让她一个人自言自语。
正当桑其换了几条巾帕,给她把头发擦到差不多的时候,承露拿着一个信封进来。信封鼓鼓囊囊的,看着便很重,与其说是拿,不如说是捧进来的。
——若是拿着,指不定走一半就坏了,将里面的东西撒一地。
“什么东西啊?”苏移光听到脚步声,睁眼看了一下,心中十分之疑惑,也燃起了些许兴趣。
承露皱着眉说:“唔,是颍川王府送来的,说是给十二娘的回信。”她想着,原来下午写的那封信,是去了颍川王府。
苏移光“哦”了一声,招手说:“拿过来吧。”
但她低估了这封信的分量,只拿一只手去接的行为很失策,要不是抓的及时,差点就摔下去了。也不知道里面装的东西,会不会有所损坏。
摸了摸头发,感觉已经没有了湿意,到了可以睡觉的程度,她便开始赶人:“你们俩个先下去睡吧,我看会书再说。”
承露和桑其面面相觑一会,知道自己肯定是拗不过她的,行过礼后,脚步轻缓的退了下去。
苏移光趴到榻上,立马将信封撕开,找了个软垫,把里头的东西一股脑的倒了出来。
这一袋子的东西掉出来后,即便是在昏暗的烛火下,仍旧仿佛蒙尘的明珠终于被人拂走落灰、常年久置无用的蜡炬突然被点燃——总而言之,就是差点闪瞎了她的狗眼。
有一张信笺,还有四五样不同的东西,每一样看上去都非凡品
她扫了一眼,先将这些似乎是首饰的东西拂到一旁,然后把信粗略的看了一遍。宗祁的字和他表面上看起来温润如玉、翩翩君子完全不同,一点也不温和内敛,而是同他原本的性格一样,锋芒毕露。他在信中说,他没有忘记那支玫瑰青玉簪子,只不过还在修补当中。
苏移光微不可查的蹙了蹙眉,又接着往下看去,他说,大概二月底或三月初可以修补好,她什么时候有空去拿呢?
三月初三是上巳节。
其余几日她大抵是不会出门的。
“十二娘,已经戌正了,该睡了。”乳母在外面催她。
苏移光无奈回道:“我知道,阿姆你先去睡,我看会书就睡了。”
乳母的影子在窗前立了许久,见她仍旧没有要睡的迹象才离开,准备等会再来催一次,嘴里还嘟囔着:“什么书这么不一般呐,又不用像三郎一样做学问。唉,要是个男儿身就好了,有这挑灯夜读的毅力,那不得成天子门生?哦,不过要是有个天子门生的女婿,那也不错啊。”
桑其见她声音越来越低,好奇道:“郑媪,你刚才说什么?”
乳母吓了一跳,生怕自己的话被别人听到了,忙摆摆手,“没什么没什么,你记得过一会进去看看。”没个人在旁边,她总是不放心,但又说不过那个小祖宗,只能由她去了。
苏移光以拳抵着下巴,细细思考宗祁这番话的用意,在将信看完的时候,她忽而回想起来,在颍川王府赴宴时宗祁曾问过她,上巳节时可有空。
她那时没有正面回答他,因为时间太过遥远,她从不许这么虚无缥缈的诺。
那现在,他是因为时间临近,想要一个确切的结果了?
苏移光忍不住轻笑了一声,眉眼徐徐舒展,原本微微拧起的眉心也放松开。她一举一动向来若画卷,若说先前是一副愁思图,如今便是一副美人闲坐图,姿态完完全全的放松了下来。
看完正文,她的目光又落在了信首和信尾,信首是规规矩矩的称呼:十二娘,而非他这段时日习惯的用语。信尾也是他的大名:宗祁。
可印章,用的却是...豹奴。
......唔,答应他,也不是不行?可那日也提前约了别的同伴们,她们这些未婚的小娘子们时常一起过节。
乳母的声音又在窗外响起,她的身影也映在了菱格上,“十二——”
还没等她出口,苏移光忙道:“哎呀我这就睡啦!”
本来可以好好地胡思乱想一通,却突然被乳母给打断了,苏移光将这个事姑且抛诸脑后,转而去看那几样被她暂时遗忘的珍宝。
她是锦绣堆里养大的,只那么瞟上一眼,便能知道这些东西皆非凡品,毕竟假的和劣质的就不是这个质感。
一支羊脂玉梅花簪、一对坠着兔子的耳坠子、一个碧玉佩、一串青金石手串,都很漂亮。但她的目光最后凝在了那一支镂金凤簪上。
这簪子似乎在哪见过,看上去眼熟到了极致。
将这一堆首饰单独放在一个锦盒里后,苏移光眼中浮现起些许迷茫之色。也许是在谁那里看到过类似的款式吧,毕竟这样类似的累丝技艺也不少,现在正是流行的时候呢。不过这些东西,还是先收着,有空再给宗祁就是了。
床上的折枝牡丹纹锦被轻轻翻动,一个象牙白的身影掀开被子上床安歇。
一夜好梦。
上巳节来得很快,几乎没过多少时间,就已经到了近前,这段时日宗祁一直没再找过她,跟失踪似的。
苏移光想了想,到底没有去问,或许是被公务绊住了也说不准。
“十二娘,你看这支簪子怎么样?”桑其的话打断了她的沉思。
苏移光睁开眼,望着铜镜中自己已经梳了一个恰到好处的垂髫分肖髻,桑其正拿着一支凤簪,举到她面前来。
“从哪翻出来的?”苏移光微微蹙眉,她不是都收好了,不许人动的吗?万一缺了少了,她怎么跟宗祁交代?
桑其一脸懵懵的,“这不是早就商量好了,上巳那日的穿戴么?一直放在锦盒里的呀。”
不等她再说话,苏移光夺了桑其手里的簪子后,径直从铜镜前起身,奔到了自己放宗祁送来东西的那个位置,小锁打开,里面的几样东西都静静地躺在绸布上,那支镂金凤簪赫然在其中。举出来两下一对比,一个凤首朝左凤尾朝右、一个凤首朝右凤尾朝左,凤目以鸡血石做点缀。
苏移光恍然。
难怪她觉得眼熟,原来是一对的。
桑其被她先前的举动吓了一跳,跟着一同上前来看,也被这景象给弄得愣了一下,“居然有另一对的么?”
“我这支是哪来的?”苏移光转头问桑其。
桑其挠了挠头,不确定的说:“好像是夫人给的,要不奴婢去翻翻册子,找找看?”
苏移光摇摇头,“不必了。”一个簪子而已,还不值得如此大费周章。
她眨眨眼,又起了些坏心思。既然今日决定过要去见宗祁一面,倒不如......
这么想着,她便对桑其说:“难得凑了一对,那今日就用这个吧。”
桑其欣然应允,转眼间就将钗环都往她头上插好,最后系了一根绛色的发带,末端还各坠了一颗硕大的浅金色珍珠。
见妆容和发髻已经装扮好了,承露等人拿着衣衫过来伺候她穿上。
最外层是一件绛色的褙子,用略微厚实的布料所制,避免她今日去水边玩受凉,暗纹则是花鸟纹,除非迎着光看,否则一点都不醒目。隔得远了,还要以为她的衣衫没有纹路呢。
浅月白色的抹胸上倒是没有任何纹路,和鲜明的绛色形成了强烈的对比。杏黄、竹青的间色百迭裙并不算张扬,上面是些许花卉的纹路。
总的来说,苏移光对此十分满意,对着镜子看了一会,便出发前往城外约定的地点。
此时的汴水边已经聚集了无数人,但相对于同伴来说,苏移光到得很早。西水门外,城中不许下水,有伤风化,官府也不许随意在上游游泳,防止污染城内河水,于是大部分人都跑去了东水门那边。
“我真勤快呀。”苏移光撩撩细碎的发丝,感慨了一下。
她一向不到这么早的,等大家都到齐了她再入场,多好?
桑其跟在后面,抽了抽嘴角,没说话。
她们先前就已经圈好的地方现在正有人布置洒扫,还不能进去。苏移光未免有些失望,好不容易早到一次,竟然碰上这个事。
沿着这一带闲逛了一下,苏移光干脆找了一块大青石坐下,等那群人收拾完了再过去,顺带派了桑其过去给自己收拾一块好点的位置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