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娘子明日下午多用些吃食,我听人说起,昏礼时候吃的那些东西,什么肝啊肺啊肉酱的,都可难吃了。”桑其小小声在她耳旁絮叨。
苏移光莞尔,伸手戳了戳她的脸颊,浅笑道:“你现在怎么跟个阿媪似的?我上次说,你还不承认。”
桑其擦头发的手停了下来,看着她,吭哧吭哧道:“娘子,你怎么能这么说我,我离变成阿媪,还有好多年呢!”
“哦——”
苏移光故意拖长了音调,斜着眼打量她,“我说的不是外表呀。”
桑其重重哼了一声,转过头不理她,继续干着擦头发的工作。往后一两刻钟,任苏移光怎么逗弄,她就是不开口。
等到那一头如瀑的发丝完全干透,日影已经消失,一轮弯弯的月牙高悬,并着周遭的繁星,照亮了院中的青砖。
苏移光坐在院子里赏月吹风,骤然间,产生了几分不舍的感觉,毕竟是住了十几年的地方,一下子从这里离开,任谁也不会愿意的。
她倒是想继续吹风,但桑其看不过去,左右催促着她进屋睡了。
第二日晨起,整个国公府的仆从们虽在布置昏礼和迎接宾客,但其他地方又和往常没什么两样。
苏雁还有两月便要生产,早在前段时日就已经回魏国公府来住了,一大早的,便兴致勃勃来清徽院,说是要陪她说说话。
但苏移光还没起来。
“她啥时候才能起来呀?”苏雁抚着肚子,在屋里转圈圈。
桑其竖起一根手指抵在唇边,示意她声音稍微小一点,随后说:“昏礼晚上才举行,先让十二娘睡会嘛。”
没人喊她,苏移光中途醒了一次,又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很自然的睡到了日上三竿。
等她起床洗漱用饭时,外面太阳高挂,苏雁坐在正厅,气鼓鼓的看着她,都快被磨到没脾气了。
“我算是服了你了。”苏雁坐在那直摇头,“能睡到这么晚,你这以后可......”
说着说着,她忽而噤声,“不过颍川王是自己开府另居,只要他没意见,你睡到晚上估计也行。”她跟宋远道住在府尹府中,到底还是有诸多的不便。
但长辈在,子孙不得别居,宋府尹为人本就守礼谨慎,再加上他这个位置无数人盯着,宋家子孙都没人敢提出搬出去的。宋府虽还算宽敞,然而宋家人多,人一多,就显得挤了。
苏移光低头用着午食,偶尔应和几句她的话。
等用完后,方才放下食箸,看着面前那人,认真道:“阿九,我发觉,你自从去了宋家,话变得多了起来。”
苏雁一愣,才反应过来她是在说自己,当即便瞪了她一眼,“你瞎说什么呢!赶紧喝两口茶了去睡会,然后起来梳妆。”
苏移光点头,坐在那又慢慢悠悠的喝了几口茉莉花茶,跟苏雁说了几句话后,才放下茶盏,进屋去午睡。
等她进去了,苏雁也没闲着,让桑其和承露几人将她今日要着的衣衫首饰检查一遍,又看了看胭脂等化妆用的东西,才放下心来。
黄昏时,宗祁乘革辂,身后跟着浩浩荡荡的仪仗到了魏国公府前,住在附近的人听到动静,纷纷出来围观。
“先前苏家就是在省试放榜的时候,趁着颍川王去看榜,将他给捉了回去。”
另一个人也还记得,跟着颔首,“是啊,仔细想想,也才过去小半年的光阴。”
“这苏家人,运气还是一贯的好,从前朝到本朝,都没怎么变过。”
鼓乐声夹杂着众人的谈话声,宗祁从革辂下来,站在大门口等着。
苏卓序此刻正在领着苏移光拜宗庙,苏弈停在门口,看着后面浩浩荡荡的仪仗,他心情颇为复杂。不得不说,太后和官家还是挺宠颍川王的,这场昏仪隐隐逾矩,许多都是按着亲王的规格。
苏弈让宗祁先别着急,稍候一会,苏卓序马上便出来。宗祁微微笑了一下,他并不着急,那么多时日都等了,不过在门口等一会,没什么大不了的。
过了两三刻钟,宗祁才终于被苏卓序带到了清徽院的大门前。他数次来过这个地方,但都是从侧面或背后进来。
这还是第一次,走的正门。
宗祁抬眸凝视着眼前的数间屋子,隐隐有一种恍惚感。
苏移光已经穿好褕翟,头戴九树花钗,坐在妆台前,苏雁正往她脸上贴珍珠,她嫌太多了,“够了够了,再多等会脸都看不见了,别人还以为我脸上长珍珠呢。”
苏雁说她不过,又嫌她烦,干脆让几个人将她按住,继续干着自己手上的活计。
一下子动弹不得,苏移光瞬间就慌了,“诶,你怎么这样呀!”
“我哪样?都跟你说了让你别动,非不听我的。”苏雁忍着气,手上的力道也重了些,贴一个珍珠,她那嫩白的脸颊就凹陷一下。
苏卓序一进屋,就听到这俩人吵架的声音,眉头都忍不住拧了起来,进来忍了片刻,才问道:“阿九,她这边弄好了没?”
“快了。”苏雁手上的动作又加快了些。
苏移光哼唧了几声,等到所有妆容都收拾好了,她才转头瞪了苏雁一眼。
“娘子你别动!”承露赶忙制止她。
她现在头上戴满了花钗,发髻加起来比头都大多了,动来动去容易散架不说,还有可能误伤附近的人。
苏卓序又等了一会,方才转身出去,由顾充领着苏移光出门。
俩人对着她蘸戒完,身旁的人提着裙摆,引着她一路向大门处走去。
“这衣服太热了。”苏移光小声的跟桑其抱怨,“幸好已经快入秋了,不然我感觉我要热死。”
等苏移光乘车,从魏国公府离开时,身后浩浩荡荡的送嫁队伍带着嫁妆一块启程。
一时间,魏国公府的一众宾客都看到了那一抬一抬、一车一车的嫁妆,从家禽牲畜到名贵家具,再到古籍孤本、金玉古董,应有尽有,光是铜钱,便用了好几辆兽车拉着。
“也真不愧是苏家,嫁女可都是下了血本的。”
虽说现在嫁女都是厚嫁,但跟苏家的厚比起来,又薄了许多。
“去年魏国公长女出嫁,莫不也是这般光景?”有人看着这嫁妆,瞠目结舌。
旁人摇了摇头,“今年更甚,去年那位是姬妾所出,这位可是吴兴郡主的爱女,秦国大长公主唯一的外孙女,且嫁的又是郡王,自然不同。”
去年苏雁出嫁,嫁妆一路跟着送到宋家,已经惊到了不少人。
今年送嫁的队伍,拖得更长,苏移光等人都已经进了颍川王府的大门,最后一批人才刚刚出外面那条大街。
颍川王府除了宾客外,没有旁人,顾太后有心给赵王没脸,特意将他叫进了宫去,免得他今日不仅添不上忙,还坏事。等赵王这一边安排妥当了,她又让先前的顾都尉去颍川王府,帮忙招待宾客。
今日宗祁出来迎亲,也是从宫中出来的,蘸戒他的人是宗广和林皇后。
俩人行完同牢礼,宗祁便出去了,苏移光坐在屋子里,觉得无聊得很。
“娘子,先用些点心罢?”桑其拿了一碟绿豆糕还有鸡签过来,“刚才同牢的时候,那些东西都不怎么好吃。”
苏移光到不怎么饿,随意吃了一点后,靠在榻上休憩。礼服繁重,她从下午一直穿到现在,早便疲累不堪,眼眸轻轻垂下,最后干脆闭了起来。
宗祁在外面见完宾客,但这一身浅淡的酒气,回到了俩人的新院。一推门进来,便看到烛光融融下,美人着华衣、严妆覆面,靠在床头休憩。
桑其几个见他进来,便要躬身行礼,宗祁只挥了挥手,让几人都退下去。
几人对视一眼,桑其还欲说话,却被承露给拉住了,她低声道:“外面人都说郡王为人端方温润,不会怎样的。再说俩人是夫妻,咱们在这,反倒碍人眼。”
等桑其几人不情不愿的走了,宗祁才缓缓走到苏移光面前。
伸出一根手指,戳了戳她脸颊上贴的珍珠。
戳一下,她的肉便稍稍凹陷一点点。
宗祁觉得有些有趣,戳了一会,嫌不够,干脆伸手,打算抠一颗下来看看。
珍珠白嫩,凝在她脸上,竟跟她的肤色不相上下,宗祁一时间看愣了。过了好半天,才下手,摸上了脸颊最下面的那一颗。
他刚抠下来,苏移光便猛地睁开眼睛,随后用手捂着面颊,怒斥道:“宗祁,你干什么!”
宗祁将手背到身后,满脸无辜,“我、我没干什么。”他哪知道,这珍珠粘得这么紧,抠下来居然会让她疼醒。
脸颊某个位置传来火辣辣的痛感,苏移光忍着气摸了过去,再跟另一边一对比,很快便发现少了一颗珍珠。
“把手伸出来。”她看着宗祁,冷声吩咐。
宗祁飞速将珍珠塞进袖子里,在她面前将两只手摊开,疑惑道:“蛮蛮,怎么啦?”
苏移光视线黏在他手上一会,又将他两只手翻来覆去看了一通,竟然没发现那两颗珍珠的影子。
“我脸上的珍珠少了一颗。”苏移光淡淡说了一句,眼睛死死盯着他,想要观察他的表情。
宗祁闻言大惊,“真的吗?这是真的吗?我觉得,会不会是没有粘好,掉了的原因?”
苏移光捏紧了衣摆,怒视宗祁,“你倒是会找理由。”珍珠粘上去之后都是要经过各种试验的,怎么可能那么随随便便,就掉下来。
“那是怎么回事呢?”宗祁蹙眉,开始思考起来。
苏移光瞪他,心里知道肯定是他弄掉的,就是不肯说而已,便懒懒起身坐到妆台前,淡声道:“你来帮我拆一下首饰,我脖子都快断了。”
宗祁依言跟着她走到了妆台前,站在她身后。
但他从未着手过这种事,一时间竟是有些手足无措。
后面那人半天没动静,苏移光掀起眼皮,往镜子里看了一眼。片刻后,她拔下一只花钗,在宗祁眼前晃了晃。
宗祁跟着明白过来,按照她先前的动作开始拆卸一支支花钗。每拆一支,发丝便略略松动一些,直到最后一根固定头发的发带也被解开后,满头如瀑的墨发柔顺垂下,披散在背后。
摸了摸脸上的珍珠,苏移光淡声道:“你去弄点水来。”
宗祁直接倒了杯温水端过来。
“我不是喝的。”苏移光想了想,还是继续说,而是倒了些水在手心,而后将贴了珍珠的面颊浸湿。
等外面服侍的人带来清水,她将妆容全部卸下后,已经是一刻钟过去了。
看了看镜子,感觉脸上已经没有残留的东西后,苏移光方才褪下了外衣。褕翟宽大而又重,这么穿了一天,能让她直不起腰。
宗祁今日也穿了一身礼服,又喝了点酒,若不是屋中还放着冰鉴,他早就能出汗了。
他脱下外衣后,一颗东西突然滚出来,顺着衣袖滚到了地衣上。
苏移光低头看过去,宗祁心里咯噔一下,猛然想起来是什么,但那颗东西已经咕噜咕噜滚到了苏移光脚边,他反应再快,也没办法捡回去。
“这是什么呀,豹奴哥哥?”苏移光弯腰拾起那颗珍珠,捻在指尖,斜眼看着宗祁,眼中带着几分戏谑。
宗祁喉头滚动了一下,矢口否认,“我不知道。”
“不知道吗?”苏移光起身,走到他跟前,将那颗珍珠递到他眼皮子底下,“你再看看,还认不认得?”
宗祁沉默了一会。
苏移光暂且把珍珠搁置在桌案上,随后望着宗祁,动作轻柔的抚上他的发顶。从发冠处一直到,额头,她抓住一根碎发,猛地使力拔了下来。
宗祁吃痛,不可思议的去捂自己的前额,委屈道:“蛮蛮。”
“干嘛?”苏移光挑眉。
见她一点都不关心自己,宗祁更委屈了,“很痛的。”
苏移光捏着那根发丝,在他眼前晃了晃,哼道:“那你抠我脸上粘好的珍珠,我就不痛了?”
说来说去,还是自己理亏,宗祁看了她一会,还是选择闭嘴。
俩人各自转身去洗漱,苏移光洗澡一向慢,等出来的时候,便看到宗祁披着一件玄色的外衫,微湿的头发散在脑后,跪坐在桌案前,看着手中的东西。
“你在看什么呢?”苏移光上前,好奇的看向他手里拿着的那张纸。
宗祁见她过来,温声道:“范阳的公文。”
既是公文,苏移光便没再管,轻轻点头应了一声,将手里的帕子递给他,“那你帮我擦一下头发。”
刚才在浴房中,桑其已经给她擦了一会,现在只是摸上去有一点点湿润的感觉,但却没有水珠滴下,故而直接披在身上,也不至于将寝衣沾湿。
宗祁依言接过巾帕,示意她坐在自己旁边,才开始给她擦拭。
“累不累?”他柔声问了一句。
苏移光捶了捶自己的后颈,低声道:“累呀,我脖子都酸了。”
宗祁给她擦了一会头发,便将巾帕放在一边,开始给她按揉后颈。
他动作轻柔,但力道却不算小,就按了那么一会,苏移光便已经舒服得闭上眼睛。
“往左一点,对,再上面一点。”
苏移光这会舒服了,便不停地使唤宗祁改变方向。宗祁没说话,但双手却随着她指的方向而挪动。
“豹奴哥哥啊。”苏移光喟叹了一声,“你这么好的按摩技法,都是从哪学的?”
宗祁捏捏她的耳垂,“不是你教的?”她不停地让人动作轻一点重一点、用指腹还是指尖,就是个傻子,听了这半天,也能学会一点了。
苏移光哼了几声,没理会她。
宗祁捞起她的头发看了眼,发根的部分已经干得差不多了,便起身将巾帕搭在了架子上。
等他坐回来时,苏移光揪着他玄色的外衣,嘟囔道:“你到底有没有洗澡,我怎么感觉你身上还有一股酒味?”
宗祁本就好洁,不消她吩咐自己也是要洗漱的,听她这么质问一句,差点都给气笑了。便搂着她问:“我有没有洗,你不知道?要不要我再洗一遍给你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