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笑着对树下的人道:“姬夷昌,你还记得小的时候,我经常在竹林里挂风铃的事吗?”
她清脆轻灵的声音从树上传下,透着翠叶般的沁凉,如同眼前那一片莹绿一样,浸润人心灵。
“当然记得。还有一次,你在竹林里挂着风铃,看见我被几个使者堵在竹林揍,你竟然还妄想替我出头。”
姒思阙坐在枝头嘻嘻地笑了,抬头望枝叶罅隙间的天空。
“我那时候啊...其实是在祭拜,慰藉我大楚所有因战乱死去的亡魂。”
“我们大楚有一个风俗,人死后,如果是死于祸乱颠沛的话,很有可能死后的亡魂会因为带有怨气遮蔽双目,而找不到回家的路,徒遭亲人思念惦记。”
“而这时候,要是能在一片清灵安静的地方,挂上一串风铃,那么风摇响风铃,亡灵们听见风铃的声音,心中怨气慢慢消淡,自然就看得见归家的路了。”
姒思阙用一种平淡得近乎隔世一般的口吻,娓娓地对姬夷昌述说这些事。
而姬夷昌也安安静静地听她说完,等她抱着膝往下张望时,却发现树下人早已不在了。但却适时地,一双有力的臂从她后方拥住了她。
原来姬夷昌早在她分散注意说这些的时候,偷偷地上树来,如今正和她同栖一根粗枝上,环手抱着她。
姒思阙把头挨靠在他胸口笑了:“你就不怕这枝丫支撑不住两人吗?”
姬夷昌拥紧了她一些,把下颚抵在她额发处,轻轻地吻她发顶。
“怕什么,要是摔下去了,也有我给你垫背。”
“所以,你刚才是在给北境无辜死去的难民招魂?”姬夷昌安然地让她挨靠在自己身上,道。
“其实,挂风铃除了慰藉亡魂外,还有一个用途,就是乞求国运顺昌,天下安定。”姒思阙笑着道,“我比较贪心,刚才就一块做了。”
“天下...安定...”姬夷昌望着她的发旋,嘴里喃喃地复述道。
楚王姒荆归国,在他回国后没多久,就闻讯了齐国发生的动乱,太子姬夷昌和太子夫人生死未明。
当然这只是对外的宣称,姒荆曾暗地里嘱人打探过,得来的消息无非不是:齐太子早已毙命,而太子夫人也已殉情随太子而去。
若月夫人哭得病倒在了床上,几位公主轮流进宫安慰母亲。
姒思朗披着一身战袍,在几位公主从来仪宫出来后,他便大步走了进去。
他来到楚后的病榻前,单膝跪倒在了榻前。
“母亲,朗儿觉得,阿姐一定不会那么容易没的,请母亲放心,朗儿此行,一定会把阿姐找到,平安带回来的。”
若月夫人刚才在几个女儿的劝慰下,尚没有睁开双眸的意思,此时听姒思朗这么一承诺,顿时就来了精神,睁开双眼,伸手出去想去握住姒思朗的手。
“朗儿...”若月夫人的声音几近憔悴。
“母亲,朗儿在,母亲听见朗儿说的话了吗?”姒思朗膝行过去,握住了若月夫人的手。
“母亲...本不应求你冒险的,但是...但是阙儿她...她幼时毕竟替代你到齐地受了不少苦,母亲求你...求求你定要...定要将她...”说到这里,若月夫人已经老泪纵横,握住思朗的手不肯撒开。
姒思朗用力地点了点头,对若月夫人也是对自己许下诺言道:“阿姐是朗儿生命中最重要的人,不必母亲说,朗儿也一定会将她找回来的!”
姒思朗请求王父让他带兵解救齐国北境被晋国挑起的战难,其实是要暗地里访寻思阙下落的时候,姒荆犹豫了一下,答应了。
毕竟楚国之前和齐太子说好了结盟的事,现在发生这种事,他在情在理也得让人去实际侦察一番,看看齐太子到底是否还生还,就算他不在了,那他可有一些继承他意志的部下,盟约之事,到底还可作算数。
还有的就是,如若这次因着晋国的诡计,齐太子真的不幸陨殁的话,那么,不单单是齐国要完,靠他忍辱负重,好不容易换来楚国这九年休养生息,现下虽然楚国比起以前实力更强了,但恐怕也是难以招架一个晋国的。
姒荆眼前要担心的,可不仅仅只有一个心疼的女儿,更多的,是要替楚国的子民忧虑。
“朗儿...”姒思朗临走前,姒荆又喊住了他道:“凡事尽力了,无愧于心就好。如今你已是楚室唯一的继承人,凡事,须得保住自己的性命。”
姒荆望着这个和他没有半点血缘关系的孩子,不得已郑重地嘱咐了他一句。
晋国的雄心,以及暗中踅摸的这些年,不容小觑。接下来,可能不止是齐地,甚至中原各处领主都得陷入无休止的战乱中,晋国国君的狼子野心一旦撕开,就不会简单收手了。
姒荆自己,也随时准备好与强敌一战,随时都会殉国的准备。那么,一旦他走后,能稳住楚国的,便只剩一个姒思朗了。
“父亲,您安心吧。朗儿长大了。”姒思朗抱拳,披一身繁重的战袍锵锵声地俯身给王父跪礼。
姒荆点了点头,连忙扶起他,“朗儿长大了,王父相信你不会让王父失望的。”
北境的战事有点超出了姬夷昌的预料,本来以他对自己的外祖,也就是晋国国君的了解,认为他在没有十足把握之前,定然不敢真的将齐北境攻陷,顶多只会趁机造乱而已。
可眼前看着这趋势,北境的战线一节节后退,看来晋王是铁了心要撕开脸面了。
姬夷昌坐在窑洞群下方挖掘的一个偌大的低下洞室内,土阶下方是规模宏大的百万雄师,以及精锐兵团。
周浅和赵程等人皆在下方领着各自的队伍向太子殿下回禀着形势。
姬夷昌凝神敛眉,指尖敲打了几下面前的方案,终是下了艰难的一步:“领兵,援助北境。”
“殿下!”赵程慌忙出列,挡在了众人面前直谏道:“殿下此时出手,势必会被朝中的人发现,而且,此事也极有可能只是晋王的计谋,目的是要引出殿下。殿下如若真的中了晋王的圈套出手,到其时,殿下的江山...”
“混账!”姬夷昌沉敛了许久,突然就爆发了一声,吓得众人齐齐一骇。
“都这个时候了,北境每日不知死去多少人,即便那是晋王的计谋,他也是抱着破釜沉舟将孤诱出的心思的。孤不出手,结果就只能眼巴巴看着晋王将计就计进一步进犯我大齐,而出手的话,后继可能登上王座不够名正言顺,还可能因此惹来骂名,但只要能将敌人驱逐出去,之后的事情,孤不在意!”
第91章 你如今在哪?可有受委屈?……
“殿下!”赵程再度上前请求道:“殿下您现在可以不在意这些, 但需知道,这件事不止是背负骂名,把污水扛着那么简单, 须知外头的飞短流长对一个君王而言影响有多么大, 那些有居心的权贵,甚至可以利用这个对殿下您大做文章, 到其时,就是因此把殿下拉下王座,也不是不可能啊!”
“好了。”姬夷昌出言打断:“赵先生,孤深知你的能耐,但是如果孤问你, 你可能保证在不出兵援助的情况下,阻止外敌呢?”
姬夷昌一番话下来,赵程顿时哑口。
“这...现在还没到最后时刻,办法的话,如若殿下肯冒险, 倒是有个...”
“孤不要没有把握的回答, 办法有就有, 没有就没有, 若是等待时机,等到什么时候?孤不屑拿无辜之人的性命来冒险。”
赵程和众人又是一阵无话。
纵古至今, 任哪一代帝王君主想要建功立业, 成就大事业, 不是也得多作牺牲,把功绩建立在累累白骨之上的?
“既然如此,旁的话就不必多说了。出兵吧。”太子殿下最后不容置疑地说下这句。
姬夷昌亲率兵前往的当天,派了不下数支精锐兵留下保护姒思阙的安全, 可姒思阙却执意让他带上。
“夫君,阙儿在此地安全得很,有谁会来想到我会躲在这么个土窟里啊?你派兵守在这儿反倒更容易招人眼呢!”
姬夷昌拉着她的手,严肃道:“别的事我能答应,但这关乎你的人身安全,孤就一定坚持。”
最后姒思阙无法,只好暂时遂了他。
可当大部队走远,姒思阙又以女主人的身份严肃高傲地对那几支精锐兵命令道:“你们,听我命令,赶紧前去援助太子殿下。”
那些兵士显然表现出为难。
姒思阙脸上顿时挂满不虞:“还记得殿下临走怎么嘱咐你们的吗?”
“记、记得...”为首的将领恭敬地回答道:“殿下说过,现在开始,夫人的话,便是殿下的话,让属下们一切以夫人的话为先...”
“很好。”姒思阙露出狡黠的笑,“那么,你们去吧。”
姒思朗日以继夜率领楚国的军士赶赴到齐国的北境。
楚国这九年时间,全赖有司马磊这个能人,才养得出姒思朗手下的这大批如此强壮精锐的兵马。
如今楚国不管的兵力还是民生,都已经比起九年前战败给齐国时好了太多了。
“庞先生,”姒思朗将庞仲唤到跟前,问询他的意见:“依你看,晋国的荀种想找我们谈,是当去,还是不当去呢?”
庞仲思忖了片刻,自动请缨道:“庞某愿意,随公子前往。”
“可是,”姒思朗笑了,“庞先生之前乃效命于晋国,如若被晋国的人看见你与我在一起,恐怕...”
“没关系。”庞仲义无反顾道:“庞某的命是公子几次三番救回来的,如若公子不是牺牲价值连城的和氏璧环,给庞某作药引,庞某至今也只能受制于噬魂蛊。庞某曾对自己许下重誓,日后一定要替公子觅来比起和氏璧环还要尊贵无双的东西!”
姒思朗闻言,朝庞仲递出一手,真诚道:“我对于庞先生,向来只有惜才之心,只是不忍先生的才华被埋没而已。那些多尊贵的东西,再尊贵也没有我阿姐重要,先生就不必费心这些,日后只需助我治理好大楚就行了。”
庞仲听完,立马深跪下去,意切道:“公子!庞某一直有一话,不得不跟公子您说!”
“纵观现今形势,中原八国并立太久,这些年明争暗斗大小战役不断,弄得民不聊生,底层的百姓苦不堪言。在如此情况之下,天下大统,已经形成趋势了。”
“公子您纵然没有逐鹿中原的野心,但也不得不去考虑 ,因为,日后不是您大统天下,便是您被别人一统起来。与其放任到时楚国被别的国家吞并,我大楚子民仰人鼻息过活,还不如由公子您去一统这河山,使这天下成为我大楚河山!”
姒思朗深思片刻,终是道:“先生的话我懂。但是,这一统中原的事,岂是说说就能成的?”
庞仲这时抬头起来,目光如炬:“如若庞某猜的没有错,齐太子至今未死,只是暂时隐匿起来的话,庞某能推断,齐太子以幼时一介病弱之身,隐忍蛰伏至今,甚至还能暗中拘下齐王,在这短短一年里在齐国上下进行革制。”
“庞某猜,齐太子的想法定然和庞某心中想法一样,也是觉得,天下大势,是时候该出来一个统一天下之人了。”
“庞先生的意思是?齐国太子深谋远略的,终极想法便是和先生您的一样?他要成为这天下的霸主?”
庞仲点了点头:“依据庞某之前被拘齐宫,接触到的种种,不难料出,齐太子是个有宏才大略,想法深远的人。以此推论,他和楚国结盟,等事后推翻晋国,便是要和楚国一较高下,逐步吞并中原,日后,只怕这天下的人,都要仰仗他齐人的鼻息了!”
“庞某知道公子在意幺公主,但是,公子也要,有护着人的能力不是?”
庞仲的这番话说动了姒思朗。
原来的他兴许偶尔会有一闪而过的念头,但这称霸中原的事情,又岂是那么容易的事?定然要生下很大的决心,兴许终其一辈子都要为此而奋斗,岂是轻易事?
姒思朗带着庞仲从晋国敌营出来的时候,姒思朗一遍又一遍回想刚才晋国大夫荀种的话,眉头深锁朝庞仲发问:
“庞先生觉得刚才荀种的话,是何意?”
庞仲反朝公子一辑,道:“庞某想先听取公子的看法。”
姒思朗想了想,道:“我认为,荀种的话或许一半真一半假。”
“齐太子兴许还活着,还私下里拥了不少兵,也有可能在暗地里伺机而行,等齐国朝中的一切彻底闹翻上了台面,他再率兵将这些人一举捉拿,既了了现今齐国朝局的问题,还能获得一个美名,日后齐国在他手里,可谓是固若金汤了。”
“但荀种又说,齐太子是想引楚国出兵,目的是想趁机一石二鸟,先前假意与楚交好,令我们放松警戒,进而在齐国有难之时出兵,接着,就坐收渔翁之利,看晋国将矛头指向楚国。”
“我觉得,后一件事兴许不实。”
庞仲一直用欣慰的眼神看着思朗,点头示意他继续说下去。
“我倒是觉得,齐太子他没有必要那么做,而且现如今他最大的敌人是晋国,不可能先将我楚国置于死地的。”
“所以,荀种那么说,其实是想挑拨我们和齐太子的关系,他们晋国这回是铁了心要弄死齐太子,吞并大齐。”
庞仲点点头,很是赞许道:“公子聪敏,庞仲果真没有看错人。司马磊之辈的人,就是看不出公子的这些好。公子还是个仁义之士,对部下无不体恤宽宏,单在这一点上,公子就比那个冷硬无情的齐太子胜上不知多少倍。”
那些公子朗先前被他戒备的地方,现下居然都成为庞仲甘愿追随他的地方了。
姒思朗率领着楚兵,一边继续与晋兵打对抗战,一边暗地里在战线中查探姒思阙的踪迹。
双方大军打了不下数天的时候,一大支神秘的大军出现援助了。
姒思朗看着那支部队的行军气势还有部署,高兴地对庞仲道:“果然,齐太子没死。那么,阿姐是不是也很大可能活着?”
庞仲给他出主意道:“公子,现下趁着齐太子来了,公子您就可以回拢兵力,趁机把力气集中在寻思阙公主的事情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