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对视一眼, 一块来到茶楼, 点了个包间。
“晋王殿下。”待进了包间,宋季青折扇放下,神色也认真了。
两人心思都不浅,还都是聪明人, 没必要装模作样。
皇帝忌讳权大的, 宋季青是装,日复一日不着调,箫容景不屑装, 施舍他的他不屑, 想要就自己去争去夺。
不能说哪个技高一筹, 宋季青是臣子,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箫容景是皇子, 只要不造反,要不了他的命。
“宋世子。”箫容景回道。
“不知那枚玉佩晋王从何得来?”宋季青开门见山。
箫容景无意隐瞒,“多年前从邹县所得。”
宋季青怔住了,脸上悲喜难辨。
邹县是宋家祖宅所在地,好端端的孩子丢了不在旁处,竟然在那,这样看那件事十有八九是母亲刻意所为。
母亲当初一心想让他娶她娘家侄女,宋季青自然不肯,等妻子嫁过来后,操持家里,敬重父母,无人不道一声好。
母亲就这么狠心吗?最后的心软大抵是没把孩子丢到旁处,若是被看守祖宅的人捡了……
宋季青努力平复下汹涌的感情,又问:“不知晋王捡到这枚玉佩时可否看到什么人?”
箫容景眯了眯眼,审视扫了一眼略有失态的宋季青。
事情大抵关乎什么内宅隐私。
箫容景不感兴趣,喝了口茶不在意道:“陈年旧事,早便忘了。”
在送回那枚玉佩后,那枚玉佩的旧事便随之一块放下。
当初那小姑娘是否会牵扯进镇国公府的事,箫容景不会参与,不明说便是还了最后的恩情。
—
今日大人生辰,昭昭已经做好准备了。
她提前问过大人,今日肯定会回来。
大人真是的,连自个生辰也记不得了,还好有她想着。
高汤已经吊好,面已经擀好了,只待大人来了把面下了,就可以吃了。
见门口有动静,在前头打探的小丫鬟飞快跑回后院,“姑娘,王爷来了!”
昭昭赶紧去厨房把面下起来,待好了让丫鬟待会送过去,自个先匆匆忙忙赶回去,中途走得太急不小心绊倒跌了一跤。
“诶,姑娘慢点!”春桃喊。
昭昭迅速爬起来,也不喊疼,疾步继续走。
一刻钟的路程硬生生半刻钟便赶完了。
回了屋子,还要再换上干净的新衣裳,重新梳头,擦了梅花味的面脂,还抹了一层淡淡的胭脂。
箫容景并没有直接赶往后院,在外头待久了身上难免寒气重,在前院沐浴换了衣裳,这才提步往后宅走。
昭昭膝盖青了一块,走路的时候太急顾不上,现在一抽一抽疼得她呲牙咧嘴。
听到门外响动,昭昭立刻端庄坐在绣凳上,笑起来唇角微翘,如同画卷上的仕女图。
这让进来的男人微微一怔。
小姑娘唇上罕见抹了一层口脂,两颊嫣红,双眸水润而明亮,含着简单的欢喜。
双手交叠在下腹,下巴微微扬起,矜持又娇贵。
合该天生是闺阁之中娇养的姑娘,金枝玉叶,任谁也想不到竟是乡下养出来的。
待男人走近,昭昭起身行了一个礼,抬眼间没有直视大人,只偷偷飞快瞟了一眼,又规矩垂下了眼睛。
这便是昭昭的礼物。
她学了好久的规矩,天天学天天练,以往十六年的生活不是轻易能磨灭的,但只要有意去做,做出来的样子也很能唬人。
嬷嬷说,她学的极好,比那官家小姐还好。
嬷嬷说,琴棋书画不是慢慢能赶上来的,慢慢学不着急。
昭昭饱含着期待。
箫容景眉心渐渐蹙起,抬起小姑娘的下巴,“怎么?做错事了?”
谁教的这幅姿态?
小姑娘被迫抬起头,望进男人的眼眸。
大人的目光很沉,大人的眸光很深,像是她曾经见过的夜空,无边无际的深邃中,星子微微亮。
“大人。”昭昭叫了出来。
小姑娘半是忐忑半是期待,心上像是吊了半桶水,摇摇晃晃,晃晃摇摇。
大人没有笑,大人耳朵没有红。
虽然不知道大人耳朵红是什么意思,昭昭知道这代表着大人心情很好。
听到小姑娘娇娇一声“大人”,男人的眉心早便舒展了。
他不动不笑,便是想看看这小东西究竟在做什么怪。
大概有些日子了吧,箫容景心底微微沉吟,一点不大在意的细节浮上心头,思及小东西近来的一些转变,隐约明白了几分。
“朱嬷嬷让你学规矩了?”箫容景问。
大人怎么知道的?昭昭眼底划过一丝惊叹。
小姑娘的心思全都写在脸上,男人低低笑了声,“好了,别作怪了。不想学便不学,没得为了那规矩弄得不痛快。”
大人真好。
大人定是知道学规矩辛苦,这才免了她学规矩。
昭昭心底是欢喜的,唇角弯了弯却又落了下去。
她做的不好看吗?大人说她作怪吗?
“作怪”不是个夸人的好词,昭昭是知道的。
礼物没有了,大人也不喜欢。
昭昭不该哭,想到一连站半个时辰,想起只吃拇指大小的梅花酥,想到梦里大人见了她的礼物微笑的模样……
这些日子,小姑娘累得腿软,馋得发慌,趁着大人不来的日子,一遍又一遍练习。
心底晃晃悠悠的半桶水落了下来,从半空中落下摔了一地,流出的水迅速充入眼眶。
不要哭。
小孩子才哭。
昭昭眼红红憋住了泪,欢快道:“大人,我给你弹琴吧。”
男人疑心看了小姑娘的眼睛一眼,小姑娘今日眼尾也摸了一层淡淡的红,添了几分妩媚的味道,却也遮掩了几分发红的眼眶。
昭昭脑子转得慢,学东西便也慢,琴是没练出什么成效了,一首曲子不会,几个片段对昭昭来说也是难得不行。
她只会一点点。
原来没打算弹给大人听。丢人。
可是她没有别的礼物了。
长寿面是必须有的,不是她自己想的,不能算。
箫容景也有点好奇,小姑娘竟是学会了弹琴。
一时间有点儿骄傲,又有些失落。
昭昭坐在琴前,闭着眼深深吐出一口气,再睁开眼对男人道:“大人,我开始了。”
一边弹一边唱。
“夜晚的天空亮晶晶”
“田里的禾苗绿莹莹”
“庙里娘娘呀,许愿灵”
这万分熟悉的曲调让男人面色一黑。
更怪异的是,小姑娘唱的调子大致是对的,弹出来的调子又是另一回事,怪异刺耳得很。
偏生这小东西恍然不知,陶醉弹着琴,弹着唱着,不由悠悠闭上了眼睛,闭着眼睛却是越弹越走调。
箫容景不知该夸小姑娘梦里学曲天资聪颖,还是可怜世间竟有如此不通乐调之人。
明摆着没天分,竟能听两次便能会唱那曲子,也是奇事。
很快,琴声停了。
昭昭只会弹前三句。
后面的不会弹,便清唱唱完了。
小姑娘声音很好听,嗓音天生带着一股子娇意,唱起歌来辗转悠扬,绵绵含着情谊般。
唱完歌,昭昭抬头又唤了一声大人。
满怀期待。
大人的面色有点沉,现在好像又不沉了,看她的目光很暖,又有些昭昭看不懂的情绪。
这个也不是她想要的。
昭昭突然有点迷惑了。
昭昭不会下棋,她学了好久,连围棋的规则都没能弄明白。
昭昭不会画画,写字还不太成呢,那字迹也就是幼童的水平。
这次,昭昭是真的什么也没有了,肚子里的一点可怜存货被榨得一干二净。
但她要努力做完整。
于是箫容景便看到了一个陌生的小东西。
小东西冲他行礼,低眉敛目不直视他的眼睛,见了他毫不兴奋,磨磨蹭蹭挪着步子,走近时也不赖进他怀里,生生隔了一拳的距离……
男人抬起她的下巴,逼迫她直视他的眼睛,小姑娘闭眼歪了歪头,“这不规矩。”
男人把人拉进怀里,小姑娘推了推他的胸膛,“这也不规矩。”
昭昭此时脑子已经钝了,小小的脑袋有一下没一下转着,嘴里说着什么自己压根都不知道,只牢牢记得要守规矩。
男人硬生生被气乐了。
“什么规矩?本王便是规矩。”说完扣住小姑娘作乱的小手,把人圈进怀里。
话音刚落,男人感到掌心传来一阵湿意,低头一瞧,小东西已经哭了。
只是死死咬着唇,不肯发出声来。
大掌擦上了小姑娘的脸颊。
昭昭说:“我没哭。”
真真是此地无银三百两,又是傻气又是可怜。
“哭什么?”男人问。
“我没哭。”昭昭说。
“是哪个说了不准骗大人,黑纸白字,这就忘了?”
昭昭卡壳了。
那条子她记得清楚呢。
宋昭昭不准骗大人,大人也不能骗元淼。
昭昭又说:“我现在不叫昭昭了。”
被小东西抬爪子挠了一下,箫容景神情莫测,唇角的笑意缓缓加深,轻轻摸了摸她的发顶。
“那元淼又是哪个?本王只给妻子取小字。”
妻子……
昭昭想明白了,大人的妻子是王妃。
眼见着小东西可怜兮兮,仿佛被抛弃般茫然无措的模样,男人心肠一软,又硬了起来。
“淼淼,为何哭?”
选择权已经给你了。
说出来,就是你的。
第37章 . 规矩本王不喜欢
昭昭眼泪啪嗒啪嗒往下掉, 嘴巴再也硬气不起来了。
她不想大人和另一个人吃饭,她不想大人给另一个人做花环,她不想大人教另一个人写字, 不想大人和另一个人一块睡觉。
昭昭明白妻子是什么, 明白大人是王爷, 王妃就是大人的妻子。
合该在一起过的。
昭昭是什么呢,她一开始便从梦里晓得了, 是外室。
大人说她想什么时候让大人娶妻, 便什么时候娶。
大人说她想让谁当王妃,谁便是王妃。
昭昭觉得自个很坏。
她要等自个要死了, 才肯松口。
大人又问:“为何哭?”
昭昭不肯让大人知道她的坏心肠,抹着眼泪道:“大人,我好笨。”
笨得连生辰礼物都搞砸了。
箫容景没有说话, 手掌顺着小姑娘的后背, 一下一下来回安抚着。
果然,缓过气的小东西还是藏不住话,心思浅得一眼就能看到底。
“大人,我不好。”
“规矩没有做好。”
“琴也弹不好。”
“写字也不好看。”
“更不会下棋。”
……
“嬷嬷说的我听不懂。”
没能听到想要的答案, 男人眸光微暗。
小姑娘避重就轻, 偏偏跳过了他的逼问,转而顾言其他。
很快,箫容景没了心思探究小东西是真傻还是不在意, 衣服被洇湿了一层又一层。
男人穿得很薄, 于是肌肤很快感受到了湿意, 小姑娘滚烫的泪隔着衣服打下,残余的热气让他心底一烫。
“做不好便做不好吧。莫哭了,喝水。”
这点小事也值当哭成这样。
昭昭嘴巴被杯子堵住了, 一下一下吞咽着水,垂眼往下一瞧,杯中清亮的水波映出了一张大花脸。
唇上的口脂花了,脸上的脂粉被泪水冲得这一道那一道。
昭昭被吓得停了泪,响亮打了一个嗝。
小姑娘心思浅,能真放在心底的事很少。
哭一会将委屈发泄了,不由有点不太好意思起来。
特别是见了自己那张花脸,脸红到了脖子根。
男人见小姑娘自己捧了杯子,便将手松开,起身取了干净的帕子沾了水。
见小姑娘捧着杯子也不喝,脸快埋了进去,抬起她的下巴,把帕子盖在她的脸上,仔仔细细揉搓着。
力气不小,昭昭闭着眼,脸被擦得麻麻的。
待整条帕子脏了,又换了条,足足擦了三遍才罢手。
知道自己干净了,昭昭终于舍得睁开眼。
待对上大人的目光,又倏然闭得紧紧的。
箫容景这会不欲和她计较这点小事。
万事皆有缘头。
小东西今个这一出那一出,反常得很。
方才竟是为了书读得不好,琴弹得不好哭。
小东西哪里懂得这个,一定是有人挑唆了什么。
“最近跟着朱嬷嬷学了那些?”箫容景问。
昭昭坐在大人大腿上,伸手便可揽住大人的脖子,一时间很安心。
她点点头,“朱嬷嬷很厉害。”她也会变聪明的。
小东西没有抱怨,语气真诚,看来是自己愿意学的,但也未必不存在被人哄骗的原因。
“都学了些什么?”
“弹琴、下棋、读书、画画、说话、行礼、管账……”
昭昭掰着手指一个一个数,冥思苦想,努力想让自己显得聪明点。
可是说完了之后,发现自己学了那么多,却是没几样会的,不由更加赧然。
“大人,我有好多……还不会。”昭昭不愿骗大人,磕磕绊绊说了实话,眼底带着浓浓的沮丧和失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