气什么?
她这幅样子,浑身脏兮兮的,伤口上的血还沾染了不少泥巴,已经不能单纯的用颓废来形容她此刻的形象了。
肮脏,可怜,如同垃圾堆里被人遗弃的小猫,一个人孤零零的蜷缩在泥泞的路边,伤痕累累,无人问津。
傅遇觉得,他快疯了。
第53章 chapter 53
整个世界都像是静止了, 只能听见呼啸的风声席卷过山谷,划破漆黑的夜幕。
骤雨初歇,细密凛冽的寒潮涌动, 砸在人的脸上,阵阵刺痛袭来,又渐渐再没有知觉。
姜鸾曾经一直以为, 自己是个坚强的人,心里头的那道屏障早就百炼成钢,邪祟不侵了。
原来, 不过都只是没有遇到那个让她脆弱依赖的人,仅此而已。
一场经由她自己演绎的孤独梦境, 终于散场。
她从来不是这样胆怯懦弱的人, 也曾经热血沸腾的庄严宣誓:健康所系, 性命相托,志愿献身医学, 热爱祖国,忠于人民, 恪守医德,尊师守纪,刻苦钻研, 孜孜不倦,精益求精,全面发展。决心竭尽全力除人类之病痛, 助健康之完美,维护医术的圣洁和荣誉,救死扶伤,不辞艰辛, 执着追求,为祖国医药卫生事业的发展和人类身心健康奋斗终生。
那大段大段的誓言犹在耳畔,却单单因为此刻身边多了的这个人,让她尽数抛却在了脑后。
那些向来不许窥探灵魂的劣根性通通占了上风,救死扶伤与我何干,生命枯竭非我所能。
怎么会有这么一个人,心甘情愿耗干了所有的生命奉献给救死扶伤的事业,她还没有痛痛快快得爱过,就这么死了,多可惜。
姜鸾身上的衣服早就已经被石头划破了,一道一道的,双手伤痕累累,人更是从头湿到脚,从里透到外,小脸煞白。
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有人会心疼。
傅遇以私人企业的名义,和R国大使馆交涉,决定捐献一批物资,由他自己亲自带过来,条件就是可以呆在姜鸾医疗队的驻地,一直到救援任务结束。
方才的泥石流对他的车队并没有造成任何影响,只不过阻断的公路耽搁了行程。
飞机上,他曾经无数次的幻想两个人重逢时的场景,或许会激动,或许会百感交集,当然,他也贪心的想象过,小姑娘心里头会不会有一丢丢的感动。
异国他乡,大灾大难,见惯生死的医生,会不会也在这样的情境中有些许的动容,那颗严防死守的心,会不会也能随之为他出现那么一丁点的裂缝。
可他却从未想过,会是现在这样。
傅遇坐在越野车上,跟着前车缓缓前进,狼眼头灯扫过的地方如同白昼,那个小小的身影就那么突兀的出现在他的视线里。
就那么一眼,他的心脏如同被千斤碾过般的抽痛。
他晃了一把方向,直接脱离车队,朝着那个小可怜而去。
眼下。
傅遇拦腰把人抱起来,将她带上车。
陈子昂见到姜鸾这幅样子也是一愣,立马识趣的从车上跳下来,往车队的其他车子上跑了过去。
车子开得很慢,一路无言。
傅遇在隐忍着自己内心深处那些压抑不住的暴戾情绪,一遍遍劝慰自己,小孩儿已经够惨了,不能再骂人。
耳边尽是呼啸的风,残卷过破碎的大地,余下的星点光亮尽数淹没在公路尽头的萧条里。
姜鸾莫名的理亏,这种情况,她应该趾高气昂的告诉所有人,自己大概能算的上是个好医生,差那么一点就因公殉职的那种,可面对傅遇,她怎么都嘚瑟不起来,反而像是个做错事情的孩子,始终垂着脑袋,他不说话,她也不言语,两个人就这么无声无息的僵持着。
慢慢的,姜鸾就有点撑不住了。
她背靠着副驾驶的椅背,手肘支撑在窗框上,脏兮兮的手掌托住自己的半边脸,留下个黑乎乎的泥手印,眼皮子不受控制的拼命打架,整个人随着晃动的车厢开始陷入一种极其朦胧模糊的缥缈状态里。
傅遇抬手掰了掰后视镜,透过镜面扫了一眼姜鸾。
又好气又心疼,小姑娘无意识的吧唧了一下小嘴儿,憨登登的在小鸡吃米,他看着,唇角不自觉的勾了勾,那些酝酿许久的愤怒情绪,渐渐的被潜藏的温柔代替。
只不过四天没见。
小姑娘瘦了一圈。
原有稍许婴儿肥的小脸蛋彻底的凹陷了下去,精致的五官被污泥糊的乱七八糟,原就白皙的小脸蛋上全是各种分不清到底是什么的痕迹,轻抿的唇峰上的小唇珠被手掌托住的侧脸挤压的微微卷翘,束在脑后的小丸子散乱成一团麻,发梢还在不断的滴答着泥汤。
行吧,傅遇觉得自己,这下是彻底没脾气了。
真后悔,刚刚见面的时候,就该把人狠狠的骂一顿的。
*
姜鸾再醒过来的时候,躺在一个极其简易的帐篷里,地面上堆满了各种救援物资,拆了包装的纸箱子没时间清理,全都密密麻麻的堆积在角落里。
她躺在靠窗的一张双人行军床上,周遭尽是那股她最熟悉的消毒水味儿,床边的点滴架上挂着一瓶生理盐水,像是刚刚被人挂上去的,还在微微的晃动。
陈淮站在一边摇着自己手上的两只消炎药瓶,然后手指对着瓶管轻轻一弹,随即利落的掰开了玻璃药瓶。
她看见姜鸾醒了,一边拆注射器的包装,一边笑眯眯的说:“怎么样,小英雄,有没有哪里难受?”
姜鸾怔怔的看着注射器的针头插进玻璃药瓶里,把里面的药水尽数吸了上来,然后扔掉,换第二瓶。
她努力撑了撑自己的身体,想要坐起来,可全是酸软无力,连着骨头缝里都在疼,刚起了一点,就重新跌了回去。
“哎哎哎,你干嘛,我的小祖宗,你可消停一会儿吧,老老实实的把药打完,你在发烧。”
姜鸾浑身微不可查的抽搐了一下。
每个人都有一些不为人知的小秘密,姜鸾的秘密就是,她怕极了打吊瓶。
她是医生,却是个从来不敢打吊针的医生,从小到大,她身体素质还算不错,连屁股针都很少打,所以几乎没人知道,她晕吊瓶。
姜鸾不想在外人面前显得那么丢人,强忍着内心极度的排斥,闭着眼睛把手伸了出去,表情异常悲怆,如同即将要奔赴刑场的犯人。
傅遇在这时撩开帐篷的帘子走了进来,他看了眼姜鸾的表情,微微一愣。
“你这是在干嘛?怎么这种表情。”
傅遇这么一说,陈淮也注意到了,姜鸾不仅仅是表情一言难尽,她那只被自己握在手心里的白皙小手,也在不停的颤抖。
“我.....没打过吊瓶,有点...怕打针.....”
姜鸾闭着眼睛,认命的说出来,本以为会换来两人的一通嘲笑,没想到,他们却什么反应都没有。
她疑惑的睁开眼睛,傅遇已经走到床边,抬手拍了拍她的脑袋,笑着说:“别怕,我陪着你。”
说完,顺着床边坐下,把她的另一只手握进了手心里,温暖源源不断的透过皮肤渗透进血液中,倒也真的给了她平静的力量。
陈淮耸耸肩,压根没觉得一个医生害怕打针是一件特别丢脸的事情,如同平日里在急诊接待小朋友时的那般柔和,淡淡的说:“放心吧,我的技术可是护士里边拔尖的,保准不疼的,还有啊,你们两个人有点道德好不好,单身狗的命就不是命了吗,我做错了什么,你们要在这里这么虐待我。”
这话说的姜鸾一阵脸红,她连忙想把手抽回来,不料却被傅遇紧紧抓住,挣扎了几下无果,她斜眼剜了旁边的人一眼,无声的抗议。
后者不为所动,笑的格外浪荡,压根不在乎这里有没有单身狗被虐,小朋友会不会脸红。
姜鸾很白,青绿色的血管清晰可见,但她的血管却比常人的更细,用手挤压还会左右摇晃,像个顽劣的孩子,牟足了劲头的作怪。
“我的血管有可能会跑针。”
陈淮点点头,她给姜鸾绑好止血带,捏着她的五指,然后轻轻的拍了拍她的手背。
“还算不错。”好在,陈淮的技术当真不是吹的,她捏住针头,按住血管抬起头,“我要打了,入针的时候会疼一下,你忍一忍。”
姜鸾轻嗯一声,下意识的撇开了脑袋。
傅遇抬起手,契合的遮在了她的眼侧。
“好了,打针的时候别动,这药不疼,我给你调快点,陈院长说了,你退烧前就别去管伤员了,咱们医生也得保证好自己的身体才能更好的帮助这里的灾民不是吗,那你们在这虐空气吧,我逃命去了。”
说完,陈淮笑着收拾完托盘,转身走了出去。
一套动作行云流水,姜鸾压根没反应过来疼,就只看见陈淮最后出去的背影。
她眨巴着大眼睛看了看帐篷微微晃动的帘布,又看了看傅遇,眼睛闭上又睁开,低头再看看手背上被胶布固定好的针头,不敢置信的感叹道:“这就完了?”
发烧影响的她的声音有些发紧,软软糯糯的被挤压在嗓子眼里,带着点小猫胆怯时才会发出的那种嘤咛声,落进傅遇的耳朵里,酥酥麻麻,奶声奶气,像是电流揪过全身的毛孔。
听上去,人就像是很好欺负的样子。
他的眸子不合时宜的暗了暗。
这种时候,有点禽兽。
第54章 chapter 54
此刻雨后夜阑人静, 抬头可见窗外满天星辰,天高地远,山风凛冽, 悄无声息的灌进帐篷里。
可周遭的温度并不低。
缭绕氤氲的情绪感染着越发暧昧的氛围,姜鸾纯良无害的眸子里晕染着湿漉漉的水色,半躺半靠的迎合着他, 格外迷人。
傅遇微微侧过脑袋,不敢再这样去看了。
在这种地方,这种氛围, 他真怕会控制不住自己,对她做出禽兽的事情来。
得忍着, 她还是个小孩儿。
但忍耐终归是一件极其痛苦的事情。
似乎是察觉到了傅遇的不对劲儿, 姜鸾越发觉得自己这种半躺半依偎的姿势就显得异常别扭。
她原本是梗着脖子抬头看着他坚毅的眉骨说话, 可随着诡异的气氛越发的浓郁,她开始变得浑身不自在, 视线也无端下移,最终落在了握住她小手的那只大手上。
傅遇的手长得特别好看, 这是她早就知道的事实,她虽说算不上手控,但好像每个女孩子的心里头, 总留存着对王子的幻想,除了高头大马上的惊鸿一瞥,大概率都还会包含着那只从马上伸下来的手。
刚好会有一个人, 完美的复制了少女时代祈及童话故事中的那双手,光阴背后,酝酿着那些情窦懵懂的悸动,无关风月, 只是心底激荡起的阵阵涟漪,你不去想,就不会出来作乱,可有一天,一旦遇到,仿佛就已经注定了结局。
他的手掌很大,薄厚均匀,五指修长纤细,骨节分明,细长有力,从前没有仔细观察过,这会儿姜鸾觉得,他的手即使连每一个圆润饱满的指甲盖都像是被精细打磨出的工艺品,指肉是那种健康浅淡的裸粉色,干净白皙的让人嫉妒。
这男人果真是精致的过分,老天爷明目张胆的不公平了,连给普通人一点偏执厌倦的权利都不行,没人会在这样的一双手面前不自惭形秽的想要把自己的狗爪子缩回来。
可是这么一双手,握着她的狗爪子不放,不许她缩回去。
那些童话里的故事,凭空生动了起来。
方才。姜鸾做了一个梦。
梦境中,她在全力奔跑。
只是在梦境和现实的感觉完全不一样,像是一场体力耗尽的跋涉,每一个抬腿都如同坠着千斤重在爬楼梯。
荒无人迹的狂野上,没有尽头,一切虚妄的挣扎都像是在做着困兽之斗,庆幸的是一路都有前方浅淡的光亮指引,她不怕自己走丢,前行变得不再恐慌。
仿佛是生命中最强劲的召唤。
她终于在光的尽头,看清了傅遇。
有种认命的妥协。
姜鸾无声的笑了,她眉梢弯弯的沾染了喜悦,虽然无奈,却足够让她心生欢喜,没什么不好承认,她也爱上他了。
那些单相思的日日夜夜终于在某个契机的触动下烟消云散。
她想告诉他。
她此刻的快乐是什么。
傅遇的心思更是百转千回,他唾弃自己趁人之危的想法,拼命忍耐下来,却也注意到了小姑娘盯着他的手正傻笑的开怀,不禁越发的心猿意马,他凑近了点,胳膊倏然环住她的腰,下巴搁在颈窝上。
另外那只让她傻笑了半天的手,还不忘妥帖的把她打着吊瓶的小手往不碍事的地方扯了扯。
“姜鸾,你想做的事情,我都可以无条件的支持,可是,不受伤是唯一的底线,你知不知道,在这里第一眼见到你的时候,我几乎要疯了。”
傅遇的语气很轻淡,像是在闲话家常,但姜鸾的心脏还是没来由的骤然紧缩了一下,刚刚那些酝酿了许久的话也都忘了个干干净净。
她知道,他不是在说说而已,只是在跟自己陈述一个客观事实,不需要任何情绪的衬托,那个事实明确又不容置疑。
“傅遇,我没事的,你不要生气。”
傅遇没动,在她的肩膀上摇了摇头,下巴磕的她有些微微的疼,可这会儿,她舍不得把他推开。
“鸾鸾,你可以不喜欢我,但是你得爱你自己,你得记住,这个世界上还有人会为你心疼,你从来都不是一个无依无傍,无人心疼的小野猫,别再横冲直撞得不管不顾了,我刚刚跟陈院长了解了情况,你知不知道,你做的决定很危险,是把你自己放在了最不利的位置上。”
“可你应该也知道,那是当时的环境下,最正确的决定。”
姜鸾抬起空着手,扒住傅遇的肩膀,借力把自己的身体正了正,摆了个舒服的姿势,依旧任由他抱着自己,没有任何挣扎,她说出的话义正言辞,可连她自己都没有意识到,她的语气像是在撒娇。
如同乐于助人的小孩子,在面对家长的指责时的据理力争,有点幼稚,却都是渴望得到认可,依赖信任对方的表现。
傅遇也注意到了姜鸾现在的状态有些不同,他的心跳猛跳了几下,那些呼之欲出的预感只差临门一脚,他却胆怯了,害怕完全不是自己心里头想的那个样子。
终究,还是强行按捺下那些汹涌的念头,微微起身,把人揽在臂弯里,俯看着她,眸眼反射着室内昏黄暗淡的灯光,漆黑晶亮,他轻叹一口气,继续道:“我不是在跟你讲道理,姜鸾,我知道你今天的所作所为是正确的,换句话说放在任何一个地方你都是他们口中的小英雄,都是值得被称赞的,可在我这,这些全是个屁,我不需要你是个大公无私,正气凌然的英雄,我只要活生生的你,我想让你活着,毫发无伤的活着,你是个自私鬼也好,贪心虫也罢,我只想你健健康康,平安顺遂的活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