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静姝……”谢昭不知道自己想要说什么,只又轻轻的唤了一遍她的闺名。
静姝的肩头微微颤抖了两下,一滴眼泪梭然从眸中夺眶而出,她本以为自己的泪已经落尽了。
但没有想到,在这人面前,她竟然会这般无法控制的失态。
掌心的手绢越绞越紧,静姝抽噎道:“为什么会这样,为什么要这样,祖父他做错了什么,为什么会是这样的……”
她一遍遍的重复着为什么,为什么这一切和前世完全两样了?她只是想做一点点小小的改变而已……
“先生,我是不是错了,我不应该从扬州回来,只要我安安心心住在扬州,这一切就不会发生,祖父就不会出事。”一切的错误,放佛都是从那时候开始的。
“傻丫头,这跟你有什么关系呢。”谢昭叹息着,这句话既是对静姝说的,又好像是对他自己说的。
他又何尝不是,在睁眼的那一刻,便想着要过和前世不一样的人生呢。
但静姝终究没有听出谢昭的弦外之意,正如谢昭也没有体会出静姝话中的含义。
不过静姝很快就停下了哭泣,外头的唢呐声响了,又有客人前来吊唁。
静姝慌忙用帕子擦了擦眼角,刚刚哭的眼圈还有点肿,眼梢带着一抹薄红,衬着她那张白皙无暇的脸,越发让人移不开眼睛。
外头的婆子已经进来通报,说是三皇子府上的人前来吊唁。
静姝惊的从椅子上站起来,往前走了几步,就看见一行人已经从垂花门外进来了,为首的那一位,正是宋景行。
开门办丧事,哪怕是路边不认识的人,只要他有凭吊之心,都可以进来为逝者上一柱香,自然没有拦着他们不让进来的道理。
那婆子见了静姝的反应,只嗫嚅道:“外头看门的不知道,老奴出去时候,他们已经进来了。”
“没事……”静姝示意她退下,宋景行既然想来,总归是有办法来的,他们想拦也拦不住,她顿了顿,又开口道:“只是别让老太太知道了。”
宋老太太还在气头上,身子骨又不好,还是瞒着她比较好。
“先生在这里稍坐一会儿,静姝去去就来。”静姝转身,朝谢昭福了福身子,复又站起来,低头把衣裙抚平,将脊背挺得笔直的,这才同侯在一旁的丫鬟道:“我们出去迎一迎三皇子。”
宋景行已经进了灵堂,他穿着银灰色四爪金龙蟒袍,预示着他高贵的皇室身份,眼神却是从没有过的冷,他看着眼前的黑漆烫金牌位,眼尾也有一丝红。
静姝记得,宋景行头疼病犯的时候,眼角就会有这样妖冶的红。
他就这样冷冷淡淡的看着那牌位,转过头来的时候,才看见静姝正手持着一柱香,送到他的面前。
那双灵动清澈的眸子看着他,眼底似乎还透着讥笑与怨恨,好像再说:你敢吗?你敢给祖父上香吗?
宋景行忍不住避开了这种眼神,从静姝的手中接过了香,往前两步插进了牌位前的香炉中。
有一段烟灰忽然落下,烫在他劲瘦的手背上,他收回了手,藏在自己身后,不让人发现他此时的狼狈。
“香上过了,三皇子请回吧。”静姝只淡然开口道。
宋景行却没有走的意思,被烫伤的手上传来微微的刺痛,他咬着牙道:“四妹妹不请我进去坐坐吗?”
偏厅门口挂着不到头的寿帘,他能看见里头坐着一个穿皂靴的男子,而谢家的马车,此时也正等在门外。
他做了那么多,不就是为了眼前这个人吗?
为什么她什么都感觉不到,还要跟谢昭走的那么近呢?
他不过就是想要一个可以和她光明正大在一起的身份而已,这有什么错!
为什么所有人都不能为他考虑考虑?他的母亲要出家为尼,而从小将他教养长大的祖父更是因此撒手人寰!
他错了吗?他真的错了吗?
不……
他绝不承认,也绝不认输!
“四妹妹。”宋景行看着他,太阳穴突突的跳着,那一抹薄红在眼尾扩散。
但他还是坚持道:“我连你的一杯茶都喝不到了吗?”
静姝平静的看了他一眼,转身吩咐道:“紫苏,去给三皇子沏茶。”
她抬起头,眼神看着宋老爷子的牌位道:“你这杯茶是宋家给的,不是我给的。”
宋景行也进了偏厅,现在应该叫做三皇子萧景行。
谢昭见他进来,只站起来,向他拱了拱手,他是太子伴读,和太子尚且是以兄弟相称的,对萧景行行这个礼数,便也不算失礼了。
那人却只是朝他轻微的点了点头,眉心依旧拧着。
丫鬟已经把茶端了进来,静姝亲手将茶送到萧景行的跟前,送上去的时候,却正巧露出了她那一截带着指印的手腕。
这一看就是被人牵扯而造成的,可在这府上,谁敢这样对静姝呢?
萧景行的视线已然落在了谢昭的身上。
“谢先生今日怎么会在这里?”他微微挑眉,三月三乃是大魏一年一度的踏青之日,今日的碧月湖必定是游人如织,美女如云的,就连他那个皇帝老爹,还鼓动着他往碧月湖走走。
若是瞧上了哪家的姑娘,也好一道圣旨把她聘为王妃。
作为尚未婚配的京城才子,这样的日子谢昭不去,显然是很不合理的。
可他偏偏就没有去,也偏偏和他一样,来了宋家。
第80章
“三皇子不是也在这里吗?”
谢昭慢条斯理的端起茶盏, 白玉色的茶杯上描绘的是牛郎织女图,他的指腹轻柔的拂过上面的图案,低头看着盏中淡清的茶色, 他这一杯和萧景行的那一杯茶是不同的。
静姝却显然没有什么心思陪他们打机锋,只垂眸坐在一旁,她已经几天几夜没有好好睡觉了, 此时沾到凳子上,全身都放松了几分, 只觉得有些昏昏欲睡。
“是大堂兄回来了吗?”她还没来得及打个瞌睡,便听见了外面清脆的叫喊声, 静姝勉强打起精神,就看见沈云薇从隔扇外经过, 不过片刻就进了这偏厅来。
她倒是精神奕奕得很, 尤氏心疼她身子孱弱。
不过陪了一个晚上,便让她回去休息,这几日宾客少了,沈云薇更是连来都很少来。
不过每日应卯似的过来上一柱香,而今日显然还没到她过来上香的时辰呢!
这个沈云薇, 向来是贪多嚼不烂的性子,前世一心算计自己的亲事, 如今见萧景行认祖归宗了,大概以为自己很快就能当上王妃了!
萧景行看见沈云薇就皱了皱眉心,但那人似乎完全没有瞧出别人对她的反感来, 仍旧笑着走到萧景行的面前道:“大堂兄,那日不让你进门,是老太太的意思,我知道你是一早就想来看望祖父的。”
静姝已经有些听不下去了,但以她的身份,终究不好当众训斥沈云薇,正这时候,忽听一旁的谢昭开口道:“三皇子是何时有了这样一位堂妹的?在下竟然不知。”
萧景行便冷笑道:“她认错人了,我又怎么会是这位沈姑娘的大堂兄呢!”
萧景行一旦认祖归宗,对于原来这个宋家大少爷的身份必定是讳莫如深的。
况且就算他还顾念旧情,沈云薇也不姓宋,她以为这样就能和他拉近关系,那真是大错特错了。
沈云薇的脸一下子涨得通红的,看见静姝坐在一旁不说话,也不好意思对她发作,便同一旁的丫鬟大声道:“你怎么能沏这样的茶给三皇子喝呢?快去重新沏一杯好茶来。”
她倒是随机应变得很,已经把称呼从大堂兄改成了三皇子。
静姝却在这时候开口道:“三皇子说要喝一杯茶,如今茶已经喝过,三皇子也该请回了。”
她竟然是对着萧景行下逐客令了。然而萧景行却笑了起来,静姝一向谨小慎微,在他面前更是胆小的像只鹌鹑,是谁给了她这样的胆子,敢让她在自己面前如此放肆?
他挑了挑眉峰,看向一旁的谢昭。
她尽然把谢昭当成是她的靠山了吗?萧景行觉得甚是好笑,她难道会喜欢谢昭?
上辈子明明是谢昭强娶了她,她心里何时有过他?
真是可笑!
“四妹妹说的不错,我的确已经喝完了这盏茶,也的确该走了。”
萧景行从善如流的站了起来,看向谢昭道:“谢兄不如一起?碧月湖的春游想来还没结束,说不定那边还有心仪的姑娘等着谢兄……”
谢昭不等萧景行说完,便已经起身道:“请吧……”他稍稍侧身,给萧景行让出一条去路,让他走在自己前头。
门外阳光正好,谢昭的眼神却有些阴沉,所有的一切已经朝着和前世不同的方向发展了,眼前的宋景行已经完全不是前世的宋景行了。
但他记住了一件事情,萧景行看静姝的眼神中,竟带着一丝炽热的焰火。
谢昭回家的时候,谢老夫人将将才用过午膳。听说谢昭回来了,老夫人兴致勃勃的把他喊到了松鹤院。
谢老夫人看着他从外头进来,期待的眼神渐渐拢上了失望,她终究是叹了一口气道:“你没有去碧月湖,对吗?”
谢昭垂眸不语,他穿着月白长衫,一幅素雅的装扮,实在不像是出去游玩的。
“阿昭……”谢老夫人终于忍不住开口道:“自从你为你父亲守孝回来之后,好像变了一个人。”
知子莫若母,若是连这样的变化都看不出来,那她也枉为人母了。
“你为什么不想成亲?”谢老夫人直截了当的问出了口。
谢昭在别人眼中或许是冠盖京华的天之骄子,但谢老夫人知道,他也不过就是稍稍比别人聪慧一些,那些人前的光彩,都是他在人后一点点努力而来。
她这个儿子没有什么过人之处,有的只是一颗仁厚的赤子之心。
“母……母亲。”谢昭竟一时无言以对,他本来也是想和谢老夫人坦白的,但没想到谢老夫人竟然比他早了一步。
谢老夫人却是看着他,不等他再说什么,继续问道:“你明明喜欢宋家那小姑娘,又为什么要收她做女学生呢?”
大魏礼教严苛,先生若是和女学生传出些什么来,终究也不是什么风雅之事,他这样做,又分明是不想让自己对静姝有什么非分之想。
“我……”连谢老夫人都已经看出来了,谢昭闭了闭眼,简直无法面对这样不堪的自己,他真的对静姝仍旧有余情未了吗?
她曾是那样的恨自己,那种厌恶的眼神,让自己痛彻心扉,仿如鸩毒入喉,肠穿肚烂,让他的五脏六腑都痛到窒息。
谢昭的指甲已经掐进了掌心,他想用疼痛往自己变得清醒一些,他和静姝终究不会再有可能了,他只不过是想看着她安然长大,不要想前世一般误入歧途,最后害人害己而已。
“阿昭啊!”谢老夫人看着他,满眼的心疼,终究叹了一口气道:“如兰已经告诉我,她为什么要接赵品兰入宫了。”
她的眉峰拧成一个川字,咬着牙道:“如兰从小就仰慕你,她绝对不会做拆散你姻缘的事情,我原本还有些怨她,这京城家世清贵的姑娘又何止赵品兰一个,她为何非要选她,如今却都真相大白了。”
谢昭拢在袖中的手指仍旧没有松开,他又如何能告诉谢老夫人,前世他娶了赵品兰,也曾真心对待过她,但最终留下的只有遗憾而已。
“母亲,儿子不想成亲。”谢昭屈膝跪下,堪堪把这句话挤出齿缝,他本以为这句话很难说出口,可一旦说了出来,他却感到前所未有的如释重负,重生以来的纠结和压力好像一下子都释放了,让他浑身轻松。
“你……你……”谢老夫人喃喃道:“你终于还是说出口了。”
她说的不是“你怎么能这么说!”而是“你终于还是说出口了。”她早料定了谢昭有这样的心思。
谢老夫人很快就平静了下来,她这一辈子只有一双儿女,因此也把全部的爱给了他们。
无论谢昭说出什么话来,她都是愿意尝试着去接受,过了好片刻,她才开口道:“你如今也不小了,你的亲事,我从此便不再插手,将来你若回心转意了,我这里也有一早就帮你备下的彩礼。”
“谢母亲。”谢昭垂眸,恭恭敬敬的朝着谢老夫人磕了三个响头。
外头刚刚下过一场雨,巷子里传来小贩卖杏花的叫卖声。
静姝服侍着宋老太太喝了药,又递了一杯清茶给她漱嘴,宋老爷子的丧事总算是操持好了。
如今棺椁停放在西北角的小祠堂里,只等着过几日他们扶棺回乡,宋老爷子就可以入土为安了。
“老太太,二太太和三太太过来了。”外头丫鬟进来回话。
宋老太太一下子竟像是老了十岁,一向看着显年轻的圆盘子里上满是皱纹,她放下了手中的茶盏道:“请她们进来吧。”
老太太难得喊了尤氏和林氏一起过来,想必是有事情要商议,静姝便自己的站了起来,正要告退,却被老太太拦住了道:“姝姐儿别走,你也留下来听一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