俞珍笑着应是。
他们谈笑间,没有发现人群中有一个人悄悄离开。
月黑风高夜。
“……密信……酬劳……”
“……如假包换……”
“……不是你……言而无信……”
树影婆娑,遮挡了不为人知的秘密。
“俞将军,你在做甚?”
俞珍放下笔,笑道:“我在算日子,再有两月余,我妻子就该临盆了,也不知道到时候,我能不能赶回去。”
问话的下属一时无措,边关就是这样的,谁能保证什么时候一定能回去。
帐篷里有些尴尬。俞珍先开口了,“你呢,你可有子女了。”
下属立刻接道:“有一个三岁出头的小子,皮实得很,孩他娘都不怎么管得住。”
俞珍:“无事,男孩子”
号角声顿起,俞珍脸色一变,大步朝外走去。
“发生何事?”
“回俞将军,好像是西戎军来犯。”
俞珍眸光一沉:西戎。
下属赶紧道:“俞将军,此事恐有蹊跷。西戎与大兴签署了停战协议,双方也开了互市,相处越发融洽,西戎怎么可能这个时候来犯。”
俞珍:“去看看再说。”
“俞将军,俞将军……”
下属劝不住,思量过后,扭头去找了四皇子。
然而这个时候,俞珍已经带兵出征了。
俞珍也没有真的失去理智,他还是疑惑居多,如下属所言,西戎跟大兴开了互市,压根没有理由在此时撕毁盟约。这完全是百害而无一利。
然而当他追着“西戎军”时,发现对方打了一会儿就跑。他心里就生了警惕,准备撤退。
但这时,一道熟悉的声音响在耳边:“俞将军,不知令尊在黄泉路上可走得安稳啊。”
吊儿郎当,没有正形,却深深刻在了俞珍的脑子里。
坦、桑!
俞珍脑子里那根名为理智的弦瞬间绷紧了。
“俞将军可得好好感谢我,若没有我,岂有你今日荣光。”
“道一句,我是俞将军的贵人不为过吧。”
俞珍垂在身侧的手狠狠攥紧了,双目血红,犹如暴怒的狮子。
俞珍身边的亲兵不明所以,担忧道:“将军?”
“行了,相逢即是缘,看在往日恩情上,俞将军就当没看见我,回见。”
对方掉转马头,立刻就走。
见状,俞珍那根名为理智的弦彻底断了。
“蛮夷休逃!”他大喝一声,毫不犹豫追了上去。
亲兵大骇:“将军——”
他左右为难,最后还是跟了上去。
俞珍眼睛里只剩下坦桑的背影,心中有一个声音在疯狂叫嚣:杀了他,杀了他
杀父之仇,不共戴天。不报此仇,枉为人子。
“跟我杀!”
俞珍用力夹紧马腹,逼迫烈马快跑。
他挥舞着宝剑,凶狠地收割敌人的性命。
然而他没注意到,他已经不知不觉被引着跑出了平时的战场范围。
身体骤然失去平衡,耳边烈马嘶鸣。
俞珍就地一滚,躲过刺来的长木仓。
“俞将军,我们又见面了。”
哪还有坦桑,来人不是跟俞珍交手好几次的氐人将军又是谁。
“俞珍,你杀我部族百余男儿,今日就要你血债血偿。”
俞珍心头一凛,看着对方呈包围之势聚拢,心中暗骂自己大意了。
居然中了敌人的计。
“俞将军,现在怎么办?”俞珍的亲兵小声询问。
俞珍咬咬牙:“此次是我对不住你们,待会儿我撕开一个口子,你带两个好手,赶紧回去报信。”
“将军不可。”
“废话少说。”俞珍一声大喝,举着宝剑,冲向了他左后方,他动作太快,敌人被打了个措手不及,还真让他得逞了。
“快走。”他单手把亲兵扔了出去。
缺口迅速被堵上。
氐人将军被激怒,“杀了他,给我杀了他。”
他们付出那么大的代价,今天无论如何也得把俞珍的性命留在这儿。
……
“轰隆——”
天上毫无预兆下起了暴雨,盛夏闷热,这场雨不但没有带来凉意,反而让人心中生烦。
端凝捧着肚子,脸色发白。
“快,快去传太医,我肚子好痛。”
心腹一边给她擦汗,一边道:“公主,奴婢已经让人去请太医了,很快就到。”
“痛啊,我肚子好痛啊——”
“轰隆——”
“轰隆——”
外面雷声不断,黄豆大的雨珠把屋顶击打得叮当作响。
“太医呢,太医怎么还没来!”
“太医,太医……”
心腹像热锅上的蚂蚁,急得团团转。
“来了来了,太医来了。”
心腹赶紧迎了上去,把太医引进屋。
经过治疗,端凝总算好了许多,躺在床上昏睡过去。
太医重新开了个方子,几天后,端凝才重新下来床。
只是,她心里总不安宁,总觉得好像要出什么大事。
思虑再三,她决定找个黄道吉日去寺庙烧香。
时间定在五日后,那是一个阳光明媚的早上,她刚准备上马车,一名小厮突然跑过来跪下,大声道:“公主不好了,三驸马他在边关身死了。”
“听说三驸马刚愎自用,不听人劝,好大喜功,执意追击敌人,结果中了敌人的计,被敌人围杀致死。”
“三驸马死得太惨了,全身上下都没有一块好肉,听说是被烈马践踏了全身,全身的骨头都碎了……”
小厮大声又详细地描述着三驸马的惨状,仿佛亲眼所见。最后叹一声:“三驸马太惨了,他是被人虐杀的,死前一定痛苦非常。”
端凝身边的心腹意识到不好,想要阻止,然而已经晚了。
端凝只觉天旋地转,眼前一黑,就不知外界,只有小厮那句“三驸马太惨了,他是被人虐杀的,死前一定痛苦非常”萦绕在耳边,久久不去。
“公主,公主……”
心腹快急哭了,扶着端凝,大声喊:“传太医。快去传太医。”
她的余光无意间瞥到端凝的裙子,那里红色刺得人眼睛痛。
“公主,来人,救命啊,公主,公主您撑住——”
她和其他人把端凝抬回主院,又赶紧叫来产婆。
产婆当时心里就一咯噔,孕妇都有个说法:七活八不活。
算算日子,三公主这刚好卡在怀孕的第八个月啊。
然而等产婆进了屋,看到三公主苍白的脸色和其下身流出的鲜血,心狠狠往下沉了。
这情况,别说孩子了,大人保不保得住都是大问题。
外面艳阳高照,而三公主府却是悲声一片。
皇后也得到了消息,犹豫片刻,就带着人参,太医来了三公主府。
明玄帝也派了人过来,但此刻,俞珍的尸体需要收殓,他的身后事也需要处理。
而且俞珍身死,也处处透着蹊跷。
有逃回来的亲兵说,诱使俞珍追敌的是西戎军,然而围剿他们的却是氐人。
西戎王也写信过来,言语间都是,西戎与大兴修两国之好,绝对不可能撕毁盟约,攻打大兴。还望圣上明鉴,不要中了别人的离间计云云。
当明玄帝好不容易忙完之后,问起端凝情况如何。
大内侍支支吾吾,最后跪下道:“回皇上,三公主的孩子,孩子没保住。而且”
明玄帝声音一沉:“而且什么?”
“而且太医说,三公主这次伤了根本,以后……以后也不能再有身孕了。”
殿内一瞬间安静极了,大内侍跪伏在地上,背上汗水汗湿了一片,也不敢动一下。
不知过了多久,大内侍跪得腿都没有知觉,才听头顶传来一声惆怅的叹息。
“去查查在三公主府,突然蹿出来的小厮是谁派来的。”
“是,皇上。”
第二百三十三章
俞珍身死的事,也传到了南河郡。
容衍有片刻回不过神,六皇子在他旁边唉声叹气:“听说端凝骤闻噩耗,情绪大起大落,腹中的孩子……”他抿了抿嘴:“孩子没保住。”
“性命也去了半条。”
容衍沉默了。
六皇子苦恼地挠头,“小七,到底是兄妹一场,咱们送点东西过去吧。”
容衍:“嗯。”
然而他们刚要行动,李恕就已经把东西准备好了。
“三公主刚伤了身体,这个时候,没有什么能比治愈身体的良药更合适的了。”
容衍握住她的手:“还是你想得周到。”
东西飞快送回了京中三公主府,心腹清点着东西,小声说给三公主听。然而床上的人没有一点儿反应。
“公主,求求您了,别这样,奴婢好害怕。”
“就算您不为自己想,您也要为驸马的身后事考虑啊,驸马他”
被子突然被掀开,端凝踉跄着起身。
她的身形单薄,穿着素白的中衣,脸颊上是不正常的烧红,“驸马的尸体在哪里?”
声音嘶哑,像刀锋划过地面,听着人难受。
心腹惊了:“公主,您还未好,快躺下呀。”
端凝死死拽住心腹的胳膊,力气极大:“驸马的尸体在哪里?”
心腹犹豫。
“说——”
心腹不得已说了个地方,然后就看到自家公主疯了一样跑到马厩,选了一匹高头大马骑出去。
那是一个很小的庄子,但胜在雅致。
端凝挥手一马鞭打开守门的人,大喇喇往里冲。当她看到棺材时,顿住了。
“三驸马是被虐杀的……”
“……浑身的骨头都碎了…”
“死前痛苦非常。”
端凝咬着牙,使出浑身力气,推开棺盖。
“三公主住手!”
“三公主不要!”
别庄内的下人赶来阻止已经晚了。
这事很快传到了明玄帝耳朵里,他思索片刻,就带人赶了过去。
别庄内,端凝抱着俞珍破碎腐臭的尸体哭得肝肠寸断。
明玄帝突然就走不动了,他垂下眼帘,遮住了眸中翻涌的情绪。
又是如此,又是如此!
他大兴将士,不是堂堂正正死在战场上,又是死于阴谋诡计中。
他深深吸了一口气,低声斥问:“那个小厮有线索了没?”
大内侍战战兢兢:“回皇上,那个小厮,死了。”
“不过根据蛛丝马迹,这事八成跟前荣安伯夫人有关。”
明玄帝:“朕要尽快出结果。”
“是。”
端凝最后哭晕了,被明玄帝派人送了回去,又派太医过去好生照顾。
“凝儿,凝儿,娘的好女儿,你别吓娘,快醒来吧。”
“凝儿,凝儿……”
端凝恍惚间以为自己听到了生母的声音,她想要睁开眼,可是眼皮好重。
她费了好大的力气,也只能勉强掀开一条缝儿。
生母的面容出现在眼前,由模糊到清晰,让人怀疑这是不是一个梦。
“娘……”她气若游丝地唤道。
丽采女连连点头:“是我是我,凝儿,娘来看你了。”
“娘,娘听说了驸马的事,”她紧紧握住端凝的手,想给她一点温暖:“凝儿,人死不能复生,你要想开点。”
“你还有娘,娘会永远陪着你。”
端凝闻言,一下子恼怒起来,猛地抽回手,喝道:“谁要你陪,你有个什么用。”
“没有我,你早就死在冷宫了。”
“你有什么资格说这话,你凭什么跟珍哥相提并论。”
“你处处都要依靠我,离了我,你以为你能做什么,你以为你还是以前高高在上的丽妃娘娘吗?啊!”
“你为我做过哪怕一丝一毫的打算吗?没有。你像个不要脸的蚂蟥一样,尽扒在我身上吸血。不把我弄死,你就不甘心。”
对,就是这样。讽刺她,挖苦她。想想她以前是怎么对你的。
不顾你的性命,拿你去争宠,见你没用了,就想再生个孩子。口口声声说爱你,但私下里却拼命想生个儿子。
端凝不知道哪来的一股气,强撑着坐起来,指着丽采女的鼻子骂:“你以为你对我很好吗?需要我提醒你,你以前是怎么对待你女儿的吗?”
她冷笑一声,声音幽寒如地狱恶鬼:“怂恿你年幼的女儿,不顾性命往湖里跳,不到快死了,不被救上来。就为了引来父皇的怜爱,给你固宠。”
“怎么,你都忘了吗,丽、妃、娘、娘!”
丽采女被这一声连一声的质问,击打得毫无反抗之力,整个人跌坐在地上,快要哭死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