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龙荡乃浮禺山中一处万人坑,顾名思义,其间枯木嶙峋交错复杂,仿若神龙葬身此地只余残骨鳞次栉比。
饶是神龙尚且插翅难逃,更何况人。
“本将亲带一队骑兵先行,你与表哥殿后。”匆匆向厅外而去,重睦仅来得及草草行礼告别刺史府中众人:“备足粮草,五日为限。”
双指置于唇间一声令下,棕毛儿便寻声飞驰而至。程况甚至压根没看清她怎么上得马,人家早已稳稳当当攥住缰绳。
“大将军,驸马需要先行派人护送回营吗——”
程况语气中不乏忧虑,重睦反倒愣了半秒,面上浮现微妙笑意:“他随本将一道前去。”
直到这时他才瞧见棕毛儿身边还有匹骏马为顾衍所用,本想叮嘱几句战场刀剑无眼,驸马到底不曾有过实战经验,结果话至嘴边还是被他尽数吞了回去。
顾衍昨日方一入营,便在射箭场上略展身手,气得封知桓连晚膳都不曾享用。
更在半夜寻了堆亲兵暗中偷袭,却被顾衍抓个现行送入自己营中,美其名曰:“阿睦事务繁重,下官不愿再多劳烦。将军声威在营中仅次于阿睦,还请将军定断。”
此人比重睦还要道高一丈,着实不必他多此一举。
只见两人两骑驰骋而出,直往抚北营方向,程况也及时寻至封知桓,召集其余兵士后告辞离去。
……
三龙荡暗洞之巅,夜深不见五指,寒风凛冽席卷干枯百草,拂起地面尘土。
随着脚下尘土飞跃升高,目野所及点点火光亦汇聚一处,灼烧天际。
重睦稳住棕毛儿站定身形,身后三千大军逼境而至,数面“北”字旌旗高扬。
她与顾衍早在来路之中便暗中兵分两路,一人于正面交锋渊梯与库孙兵士,另一人则绕道去寻长孙义藏身处所。
声东击西,不必多耗一兵一卒。
“将军,来者正是赐周。”
段权灏垂眸,火焰明灭间,唯见半张可怖面具尖牙突出,狰狞可怖。其上一双桃花眼并不含情,反而坚毅疏冷。
即使只余半张脸亦不难看出,这是位倾国倾城的美人儿。
美人儿执斧,他自也该以足够诚意奉陪。
缓缓收回目光,段权灏将手中缨枪递还给副将,换做铜钺:“既是天赐大周之明珠,镇元佬儿竟舍得让她上战场。”
“将军有所不知,她是替舅从军。前任抚北大将军封觉,便是她母妃兄长。”
段权灏闻声瞬时露出厌恶之色:“本将今生最为痛恨此人,不必再提。”
话音未落,一道黑影呼啸随风过,原是他将手中铜钺飞掷而出,直冲重睦身前。
重睦反应极快,飞身避开扬起蟠龙斧,两相激烈碰撞声响巨大,震彻天际。
她从未见过这般使钺者,躲闪间不免好奇此人究竟何方神圣。
段权灏似腹中蛔虫般知她所想,踱步下行离开战车,拖着略显不便的左脚立于岩壁边 陲。
蟠龙斧反射火光落于他脸上,只叫重睦恍神,以为错认。
那分明——
是穆朽的脸。
不过额前颈间多出几道旧伤,不复昔日清俊,眼神也更为漠然无谓而已。
就连素喜黑甲的习惯都一模一样。
而正是这半秒失神,铜钺飞回段权灏手中复又于重睦鬓边擦过,砍断她半缕青丝。
两边兵士同时以此为号般蜂拥而出,拉开血战。
渊梯与库孙骑兵因着已与长孙义那一千精兵浴血奋战过,此刻体力早已不及抚北营众人,只不过他们此次目的也不在于要与抚北营争出个你死我活,更多是助段权灏初次出征探明敌方深浅。
至于前去追捕长孙义的三百死士,抚北营能否有所顾忌,那便又是另一番说法。
说不定等他们赶到时,那与他们交好之库孙世子,早已身首异处罢。
思及此处,段权灏眼底不免掠过得色。
可惜不过半个时辰,长夜嘶鸣声从远方传来,原是前线密探惊惶返程:“将,将军,周,周朝援军来了。”
段权灏不为所动,冷声应道:“本将长了眼睛,看得见。”
“不,不是,”那密探“噗通”一声跪在地上,自知难逃训斥,瑟瑟道:“另一支奇袭队伍,在三龙荡中左右突围,与库孙王所派木机甲战车汇合,大,大败我方。”
前方厮杀尚未停歇,段权灏闻言,握着战车围栏的双手猛地用力,其下木栏瞬间化作粉末。
他熟悉他们所有兵力,怎会失误。
最擅迷踪探物的纪棣留守燕都,另外两人传统兵法出身,绝无可能在这么短时间内于三龙荡间大破渊梯死士,救出长孙义。
“为首者何人,程况,还是封觉之子。”
果不其然,那密探忙不迭否认道:“那人轻功极好,不逊纪棣。五箭连发无一错漏,便是程况也不敢如此张扬。”他脑中灵光一现,赶紧补充:“对,对了,属下听闻抚北营中兵士,唤他‘驸马’。”
段权灏闻言,垂在身旁的双拳微微泄力,面上表情变幻莫测,难断心意。
说来渊梯并非不知重睦回燕都成亲之事,趁着这些时日还在平城周边大肆抢掠一番。
传言她不过贪图状元郎样貌俊朗,进而凶悍施威,逼其迎娶,整个燕都大街小巷间无人不在嘲笑这段姻缘。
就连渊梯王都天犁城武将间提及此事,也是各个讽刺挖苦:“赐周那幅身子早不知被我汗国利器伤成什么样子,怕是那劳什子驸马只得自戳双目才能在床上对她下得去手,哈哈哈哈哈哈。”
极尽侮辱之能势,嘴上功夫比带兵打仗强得多。
如今再看,当真一伙庸才。
赐周坐镇云邕关数年,比之封觉那死人更加狠戾决绝,手下精兵质量远盛以往。
这女子精明至此,如何会轻易为着贪图对方外貌英俊而行婚嫁大事。
分明是借驸马之名,又寻一良将入抚北营。
还有库孙这几年来与大周之盟愈发牢 不可破,也是因着监国者长孙义与这女人来往密切,方才水到渠成。
美人儿与生俱来的优势,确实甘拜下风。
只是眼下渊梯草原仅余三支部落,渊梯坐大,库孙与歇安不过负隅顽抗。歇安地处偏远倒罢,可库孙坐拥浮禺山南边半数牧场与数座矿产,势必成为渊梯与大周必争之地。
许久,段权灏终是阖下双眼冷笑一声,仿若越过密探看向更远,可他身后分明仅有枯木树根。
“将军,接下来如何行事。”
听得身侧副将出言询问,他只抬手示意密探先行退下,复而看向混战之中那抹御敌强劲的窈窕身形,斩钉截铁:“不必恋战,撤退。”
话音未落,鸣笛声起,渊梯兵士瞬间重新调整阵型,反进为退。
抚北营中众人见势,心知定是因为顾衍已经成事才引得他们选择退守。双方几乎同时鸣金收兵,重睦立刻叮嘱先行兵去与程况汇合,告知他们不必缠斗,配合运送伤员。
远方苍茫原野地平线处此刻早已泛起微光,不多时旭日初升,普照整座谷内,便是连夜中可怖树杈之间都染上赤色初阳。
虽说渊梯草原中冬日阳光并无暖意,但也足以扫尽三龙荡中惯来冷寂。
也是直至此刻,重睦才终于有机会安下心,再次想起那张脸。
渊梯与未曾开辟科举制度前的中原相似,极为注重门第,方才使钺者身为将领,定然出自贵族。
穆朽是从边境小镇捡回的弃婴,五官不似周朝人原本再自然不过。多年来他并不在意自己血统,重睦也同样不曾想过他许是来自渊梯,甚至是其间王宗贵胄。
那人想必是他近亲,又或者他其实根本没死,不过趁乱返回故乡为渊梯效力——
不可能。
重睦摇了摇头,将胡乱思绪一扫而空。
她亲眼见过他的尸体,哪怕肢体不全,外貌却做不得假。
更何况穆朽长在封家,他即使真是什么渊梯王族,也永远不会抛弃大周。
第21章 活人怎么跟死人比。
重睦侧身抬手,本想从棕毛儿所携行军袋中拿出那枚染血香囊,谁知它却先她一步扬起前蹄,飞跃而出。
分明不久前他还对顾衍十分警觉,如今倒跟只小狗似的能百里识人。
顺着歧路望去,果然见到棕毛儿停在顾衍身前,迎接主人般扑腾着前蹄,好不开怀。
因为重睦喜爱黑甲的缘故,抚北营中多数将士都着暗色甲胄,如今顾衍亦不例外。
见惯了他绯袍上朝与平素布衣,她本以为换上甲胄,能叫他添些莽气与烟火气,谁知眼下这副模样,看着竟比往常还要更拒人千里些。
不过倒是不得不承认,同样的暗色甲胄穿在顾衍身上,就是与营中大部分将士不同。
难怪自家那位华匀堂姐不惜暴露暗线也要对他不依不饶罢。
思及此处,重睦忽地低声失笑,摘下面具阔步走近与他颔首道:“辛苦顾卿。”
伤员早已尽 数运送回营,他身后是数百尚能自理之抚北营将士与仅剩三分之一的长孙义精兵,各个神色灰败疲惫,看得出经历了一场血战。
长孙义与须卜哲俱在其中默不作声,想来也是头一遭被自己人暗算,愤懑之下同时不解,还陷在死胡同里过不去。
见他们情绪不佳,重睦便也不再追问关于墨娜王妃之事,只嘱咐大军先行护送库孙一行人暂回平城休整。
上辈子她与渊梯铁骑对战十七年,从未见过或是听说有昨夜那么位身残志坚的年轻将军。
她暗自猜测许是因为重生之故导致历史错乱,毕竟这世间人人都有遗憾未尽,总不能万中得幸,一朝重生便叫她与旁不同,顷刻之间心想事成罢。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征战沙场数年,总不至于怕了他们去。
好在将长孙义与库孙精兵们送至平城后大军回营没多久,前方密探已然带来消息回报:“禀大将军,昨夜与库孙王妃勾结,率兵讨伐长孙世子者,名为段权灏,乃段宪刑长子。”
主帐之中眼下仅有重睦,顾衍与程况和封知桓四人,除却封知桓外,其余三人闻言俱是怔忪半刻,而后面面相觑。
许久才听见重睦率先开口:“昔年赫轮城破时,段宪刑夫妇双双跃下城楼,以身殉国。便是我朝亦视他为一代名将枭雄,极为尊敬——”
直到收殓入葬时渊梯人才知段夫人腹中已有一不足月的婴儿,怕是连段将军与夫人都还未曾察觉。
除此之外,两人并未留下任何后代。
“那些年封大将军与段将军虽互为对手,但却惺惺相惜。”旧事难寻,可封知桓毕竟是封觉之子,程况只侧首与他对视道:“武居可曾听大将军提起过段将军家事?哪怕一句戏谈也好。”
封知桓眉间凝重越甚,先行令那密探退下后,目光有些不信任地瞟向顾衍,被重睦瞪了回来才泄气般叹道:“赫轮城破前,段宪刑连夜送了封信给爹。”
“送信一事世人皆知,说些咱们不知道的。”程况抢白反驳,几乎都能背下这段轶闻:“信中段将军字字泣血,祈求封大将军放过赫轮城内无辜妇孺,许她们安定为生,不必回京做大周俘虏。大将军感怀落泪,当即承诺不会令段将军身死寒心。”
封知桓面上浮现一丝苦笑:“那是能说给世人听的部分,你自然清楚。”
重睦无奈看向程况,捏住他的肩膀令他退后几步保持安静,好让封知桓继续相告。
封知桓自也并未啰嗦,随即又道:“他不止送来一封信,还有两个不满周岁的孩子。”
话音未落,营帐之中骤然陷入死寂。
耳边唯有刺骨风声呼啸而过,掀起毡毯,将外间尘土卷入其内。
“说来大将军昨夜见过段权灏,”话已至此,即使他不再言明,另外三人也能大概猜中八九不离十:“按理,该会觉得熟悉。”
重睦握着剑柄的五指 缓缓收紧,垂眸未语。
段宪刑送去抚北营中的两个婴儿,本是一对双胞胎。
可惜其中之一在大军正待返程时忽然患疾,根本不可能再舟车劳顿继续奔波,封觉不得不将他暂留于战后恢复生息的赫轮城中医治,与那医馆留下百金,只求他们必将这孩子看顾至痊愈恢复。
未曾想等到两月后封觉再次返回赫轮城时,医馆早已关门大吉,所幸馆中不曾留下任何打斗痕迹,想必应是渊梯人探听到了段宪刑二子消息,将那孩子想办法接了回去。
至此同胞兄弟万里相隔,却也无可奈何。
渊梯草原诸多部落曾花费百年虚心学习中原之礼,其中许多姓氏,如渊梯王姓宇文,还有段与长孙等,便是在那时由草原文字化用汉字而来。
段家到这一辈从木,所以封觉同时取“木”字谐音,唤那被他安然带回封家的孩子“穆无朽”。
后来是封老将军说这世间哪有木会不朽,名字取得泼天贵重,未必是好事。
封觉这才将中间那字去掉,为着是贱名好养,不负段将军信任托孤。
十七载一晃而过,封觉与穆朽于云邕关外身死那年,赫轮城亦重归渊梯麾下。
兴北州以兴庆城至浮禺山西北麓大半陷落,战火纷飞,民不聊生。
直到重睦一战成名,重新占领赫轮城以北大半城镇,方才使兴北州再复昔年平静祥和。
那时候她总在心底暗自计算,穆朽若能活到今日,该有多大年岁。
算着算着,他便已至而立。
大周与渊梯草原征战不断,无论宫内贵胄还是民间百姓,津津乐道者从永康帝时代群将闪耀到封觉与段宪刑,再到如今的巾帼女将,早不知更迭换代了多少次。
悄然无声间,已很少再有人提及年仅十七岁便身死关外,为国捐躯的风遁将军穆朽。
缓缓松开早已在剑柄之上落下指印的五指,重睦只平静缓声道:“段权灏有其父遗风,想必不好相与。”
她将思绪从那些尘封记忆之间抽脱而出,凝心定神:“但段将军当年亦是败给我抚北营,如今再战,并无可惧。”
程况与封知桓闻言皆点头附和道:“大将军所言甚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