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到嘴边终是被欧阳夫人尽数咽回腹中,韩御医因此也只嘱咐她道:“总之以后切记少盐、少油、少酒,辅以药膳观察一月,大人若无好转,卑职再登府便是。”
“妾身明白,韩御医大恩大德,没齿难忘。”
亲自将韩御医送上回宫马车后,欧阳夫人登时长舒一口气,看向封老将军微微蹙眉:“贯布兄,弟妹有事相告。”
御医们不必无端卷进这等宫闱争斗,但她须得提醒牵涉其中之人。
并肩行至后院厨房,欧阳夫人立刻令贴身侍女寻出那几罐酱肉,将它们递给张嬷嬷恳求道:“还请嬷嬷示下,妾身实在不通后厨之事,难以探查其中关窍。”
张嬷嬷以竹筷捻起其中酱肉移至鼻下仔细嗅了嗅,未免错认,又挤出点滴肉汁于指尖蒸发,确信粘稠度后方与欧阳夫人道:“确有料酒掺杂其中。”
所有怀疑尘埃落定,半晌沉默后,欧阳夫人不动声色将那几罐酱肉尽数扔至桌下杂物垃圾存放处,冷笑一声:“贯布兄,他们可是为着前些日子我家大人与杨大人联名上书那档子传闻而来。”
若非有人放出这般传言,郑淑妃那蠢到极致的弟弟便不会同时发动集结六部推举重晖,最终落得身首异处的下场。
但如今圣上早已给出补偿令重晖入抚北营为副将,他们又何必这般睚眦必报,杀人无形。
见封老将军不语,知他默认,欧阳夫人缓缓抬手将眼角晶莹抹去:“我家大人不问朝政,安心育学多年。若非信任广益那孩子,他断不会豁出晚节,这般行事。既如此,今日弟妹只问贯布兄一句,这场硬仗,是否不会回头。”
折腾整整一宿,不知不觉间天竟已大亮。晨光微稀落在肩头,缠绕着春日特有的明媚。封老将军握着拐杖的手收紧复又恢复常态,终是坦然相告:“不会。”
早在昨日重睦终于在解除监/禁后得了空来看他这老头儿之前,封老将军便料到此事为顾衍主谋,只是他不解,为何顾衍能踩着程崔二家之争如此精准地一石二鸟。
直到重睦告知,实乃顾衍亲自逼疯崔氏,引起连串反应至今,封老将军方才恍然大悟。 不得不承认,此子心性稳健深沉,他日必为人中龙凤。
而得到答案的欧阳夫人亦轻轻点头,抬眸与封老将军对视:“弟妹斗胆再问,贯布兄同意公主与广益婚事,是否早已算准此番布局。”
“那必然不会,”封老将军即刻否认,不太情愿地撇了撇嘴:“老夫不过看他一门心思痴恋我家囡囡,又瞧着老伙计对他评价颇高,才勉为其难松了口。”
欧阳夫人闻言,怔仲半秒,面上表情总算一扫阴霾露出笑意:“亏得妾身还以为贯布兄如何神机妙算,原也是个孙女儿奴。”
“孙女儿奴又如何,”每每提起重睦,封老将军全然不似平素肃穆凛然模样,眼角皱纹恨不能夹死蚊子:“我家囡囡吃过苦受过累,总不是盼着能有个人多疼她些。”
欧阳夫人听惯了他这口气,颇为好笑。正欲调侃,只见王绰飞奔而来,喜不自胜:“夫人,老将军,大人醒啦!”
第37章 本宫既与顾卿成婚,总不好叫……
欧阳院正醒转后面上依旧泛着惨白, 显是大病一场消耗不少精神。
听封老将军说起重映之事,他倒并未十分意外,饮尽汤药后半靠塌间道:“十一公主为人怯懦,对其母言听计从, 不足为怪。”
“幸亏贯布兄到得及时, 又运气好请来韩御医力挽狂澜, ”眼见欧阳院正整个人虽略带病态, 好在又恢复平素理智清明状, 欧阳夫人不免哽咽:“否则妾身真不知会是何等状况。”
欧阳院正与夫人自幼相识, 风雨同舟六十余年, 饶是谁也离不开谁的坚定情分。此刻他们彼此难掩劫后余生之悲喜交加, 看在屋内众人眼底, 亦是各自端着心绪, 感同身受。
封老将军见状,赶忙拄着拐杖行至欧阳夫人身前, 好声劝慰:“有道是大难不死,必有后福。欧阳兄鬼门关前走一遭, 今后定会福泽深厚。”
欧阳夫人连连点头, 明明眼带笑意,泪珠却仿若断了线般落个不停。
因众人皆折腾了一宿,欧阳院正既已好转,自也无需再随时候命。封老将军则在返回封府前与欧阳院正商议,谴人去给同样牵涉其中的杨太傅送了封密信告知情形,这才放心归去。
街边两侧已有贪慕春色的花苞绽放,落英缤纷间,春意更胜。
随着燕都城里繁花竞相展颜,隐藏于宫闱深处的储位之争, 也同样愈演愈烈。
暗潮汹涌间,封老将军意识到,或许之后再无暇他顾。
终是下定决心将封知榆从龙岩侯府接回,送至安陆老家。
她自在封府胡闹了数日,折磨得老将军耗尽耐心,索性利用迷药迷晕了绑上马车,由不得她愿不愿意。
说来也巧,封知榆离城那日恰逢重昭出嫁,重睦率领程况、纪棣与重晖三人行于送嫁队伍前方,由于重昭没有亲兄的缘故,在拜别镇元帝与方德妃离开安远门时,便由重晖代为送她重新上轿 。
“夫人,咱们该走了。”
听得侍女放下马车车帘,封知榆揉着因迷药而落下后遗症的太阳穴,缓缓收回目光,不再停留。
临行前宗寅曾来封府探望过她,两人难得心平气和相对而坐,因着早春屋内还未来得及撤走炭炉而致气温骤升的缘故,她专程命侍女将窗户支开了半扇。
若叫从前的宗寅看见,必会替她将那窗户合拢些,生怕她过了春寒引起种种病症。
可这一次,他却对她身边诸事好似根本不甚在意,便连“好好照顾自己”这般客套话都说得礼貌疏离。
全幅心思显然早已被他房中那位身世遭遇都惹人怜惜的包姨娘抓走了去。
思及此处,封知榆紧握成拳的双手逐渐泄力,指尖虽于掌中留下深嵌血痕,但她恍若未觉,只浅浅失笑出声。
这世上男子果然大多都是喜新厌旧之人。宗寅过去对她言听计从,恨不能为着她摘星揽月,如今不也熟视无睹到了如此地步。
那位迎娶公主新妇的库孙王,瞧着十二公主这般年轻貌美,想必亦是早将发妻恩义抛之脑后。
什么夫妻相爱,山盟海誓,都是妄言!
她倒要看看,重睦与顾衍究竟能走到何时。
……
一路行至平城城郊,纪棣早已因为与大部队行进速度不一致而提前告退,失了身影。重晖独自一人一骑,几乎不与旁人多言。唯程况满心欢喜,想着不久便能见到贺兰茹真,恨不得扬鞭策马日夜飞驰。
贺兰茹真自从有孕已没再于抚北营中居住,而是由州刺史程怀毅,也就是程况那位族堂兄之妻秦氏代为照料。听闻程况他们即将到达平城,今日众人皆是清晨方一起身便早早等在了城门处。
顾衍亦从乌坎城外连夜返回,率领抚北营诸多留守平城的兵士相候。
不成想重睦刚一见着他几乎是瞬间变了神色,转而与程怀毅夫妇见礼,将列队陪嫁侍卫其中的裴焕唤出,递出任帖。
裴焕早就注意到顾衍所在,一则即使男子也不得不承认顾衍本就引人注目,鹤立鸡群,二则裴焕自己比起陆姨娘来像游郢侯更多,但眼前此人五官则与陆姨娘类似,只不过身为男子更显凌厉些罢。
两厢堆叠之下,他便没忍住多看了自己这位兄长几眼,目光随后落回重睦身前。
想起她在临行前千叮万嘱他不可与顾衍兄弟相认,不由失笑,若非这位兄长之父软弱无能去做逃兵,他也不至连带受罪。
什么兄弟相认,他本就从来没这心思。
也只有八公主,才不会觉得顾衍逃兵之子身份令人不齿。
说到底她还是喜欢能在战场上闯出成绩来的男子,顾衍能从渊梯手中抢回贺呼王部,也确实有些能耐。
但他究竟是文官,又如何能与武举出身相提并论。
少年暗暗咬紧牙关,只待来日方长,定要在重睦面前赢得一席之地。
“接下来自有刺史大人引你入官兵营,”并 不知晓少年心意的重睦此刻却摆足了前辈姿态,抬手拍拍裴焕硬实双肩,粲然笑道:“记着,务必恪尽职守,休要辱没本将相荐。”
江山代有才人出,少年人的未来远比他们当下目之所及更长远。
身为前辈,自然得多加引导。
看着她那只手许久没能从裴焕肩头移开,顾衍双唇几乎抿成一线,始终一言未发。
随即重睦又道要将重昭及其陪嫁仆从、府兵侍卫与物什送去官属客栈安顿落定,根本再没给他出言之机,便匆匆而去。
还是重昭发现端倪,好意询问:“姐姐与广益将近两月未见,怎地亲夫妻还能疏远不成。”
其实重睦原本想过再回平城见到顾衍时,先是要好好为崔瑾安之事向他致歉,再将西泉散人药经疗效甚佳的好消息说与他听,表达谢意——
可自从张嬷嬷说过那番话点破之后,她这一时半刻竟不知到底该如何面对他才好。
见重睦不语,重昭以为她是害羞,正想抬肘推推她提醒一句她早已新婚数月,何至如此。忽地余光一瞟,不禁弯起唇角,顺势将重睦推到窗边:“好姐姐可快去见见广益罢,人都追到这儿来了。”
闻声垂首,恰好顾衍抬眸,四目对视间,两人俱是微怔。
重睦从前以为,重生之后在封知榆婚宴那次相遇,该是她两辈子加起来第一次见到顾衍。
直到此刻她才忆及,她好像早在别处见过他。
然而不等她仔细回想,顾衍已然上楼行至重昭房外,站定敲门。
“广益不必进来了,我把姐姐还你。”
重昭说着,将房门锁了个严实,根本不让重睦再有回身进屋的余地。
她只得转而面对顾衍,避开双眸,故作淡然:“顾卿若有军情相告,待本宫回营后再说不迟。”
数月未见,顾衍只觉她似乎又瘦了些。
行动快过脑中种种,他不由分说单手揽她入怀,臂膀环在腰间,的确比之前更瘦。
骤然跌入温暖结实的怀抱中,闻见他衣襟间独有皂粉气味,重睦心底莫名泛起一阵涩意,挣脱推开他,低声未免里间重昭听见道:“都说了本宫与顾卿不过合作伐渊,战友之情。男女授受不亲,你我以后还是保持距离得好——”
她正准备与他擦肩而过,穿越走廊下楼前往大堂,忽然间却被身侧之人猛地攥住手腕,逼得她与他相对而立。
“战友之情?”
顾衍将她禁锢在侧廊拐角隔挡处,力道从她手腕回到腰间,垂首失笑:“公主在军中七年,便是任由军中战友这般待你,甚至娶你?”
“他们敢!”
重睦脱口而出,登时变了神色。
诚如他所言,她给他的特权确实多于旁人。
又或者说,她从未反感过他的靠近和逾距。
她抬眼看向面前之人,萦绕心间的涩意不知何时蔓延全身,直往眼眶几欲喷涌而出。
自幼家中父皇母妃并不亲厚,舅母与外祖母亦早早离世,是以 重睦对世间情爱最初的了解,反而大多来自于贾昭仪为她们母女所致痛苦。
比起男女之情,她永远更信任歃血为盟的同袍之谊。
将那股冲动硬生生压回心底,重睦轻声嗤笑:“本宫既与顾卿成婚,总不好叫堂堂驸马爷总守活寡。”
她说着,不再如先前那般被动,反客为主搂住他颈间,红唇微启:“哪怕不是顾卿,换成旁人,只要他是本宫驸马,也会如此。”
顾衍闻言骤然僵了半秒,随后转瞬即逝,不为所动。
他的手从她腰间移至上方盔甲卡扣处,覆上其内里衣,缓缓摩挲而上,直令重睦全身紧绷僵直,唯有两手还倔强地不肯撤离。
他略一侧首,低声在她耳边说了四个字:“旁人也可?”
重睦耳垂往下脖颈处早已泛起细密疙瘩,涨得通红,仍旧不躲不避,哽声应道:“自然。”
下一秒,顾衍便松了手,从缱绻缠绵间抽身而出,挺立身形。
重睦重新理好铠甲,仰首冲他扬起下巴,一扫平日清冷,眼角眉梢俱是风情万种:“说来也是本宫疏忽,未能体恤顾卿需求。以后顾卿尽管直说,本宫一定,有求必应。”
“应”字尚未出口,她的唇便被他俯身封住。
分明身处灰暗隔挡处,却恍若晴空暖阳落于心头——
于乌云压境时粉碎无声。
他推开另一厢房将她带入其中,落锁后又拉过椅子挡在门后。
顾衍将她抵于榻间,面上浮现一抹重睦从未见过的阴狠,与愤怒。
“何必以后。既是‘为驸马者’皆可,下官自当以身作则。”
他掰过她的下巴迫使她看向自己,居高临下,漠然与她缓声道:“为后人树立楷模。”
第38章 (二更)她从未见过这样的顾……
“啪”的一声, 重睦使尽浑身解数,毫不客气给了他一个耳光,清脆作响。
顾衍却根本不为所动,复又按下她的手, 继续方才动作。
一室旖旎间, 重睦死死咬住下唇不语, 硬生生憋红了眼眶。
被她眼底晶莹刺得心头闷滞, 顾衍力道骤然松懈, 待她终于回过神时, 他已头也不回地拂袖而去。
从榻上缓缓起身抹去眼角因为慌乱无措而激出的泪珠, 指尖下意识掠过唇边, 仿佛还遗留他方才欺身而来时的余温。
她从未见过这样的顾衍。
仿佛将平素所有克制礼遇都撕裂抛弃, 犹如笼中困兽, 狰狞凶恶。
重睦不自觉打了个冷颤,起身对镜整理衣装, 独自离开客栈,前往兴北州刺史府。
为迎重睦等人洗清罪名回城, 同时平城又是十二公主远嫁库孙前停留家乡的最后一站, 程怀毅早已备下盛宴款待,众人眼下俱身处其中。
瞧着她魂不守舍地将棕毛儿交给府中随侍后,程况三步并作两步迎上前:“十二公主说你与驸马一道过来,怎地他都到了半刻,你才见着人影。”
重睦闻声,侧首指指身后牵着棕毛儿还没走远的随 侍手中数份礼盒:“沿途经过远香斋,他家正提前预售寒食节糕点,便自掏腰包买了些。赏与你们,也给熊将军用作见面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