抚北营最后一位副将熊泊朗大概后日才能抵达平城, 所以重睦提前备下贺礼也是应该。
远香斋素来声名远扬,行军在外又常常食难下咽,如此礼品真真是打在众人心上。
程况闻言,面上笑意更甚,只与重睦并肩前往厅内:“末将先行谢过大将军。”
若在平时,重睦必会同他相互调侃几句,此刻却恍若未闻,垂首淡笑摆摆手:“你我间何必客气。”
程况暗自愣了半秒,偷偷摸摸打量重睦几眼,暗自提醒自己今日这祖宗必定心有不爽,他须得小心些别撞了冷枪。
……
宴席正式开始前已有歌舞助兴,轻纱罗缎,纤腰软肢好不惬意,然程况目不斜视与重睦在席间列坐,与不远处正同重昭相谈甚欢的贺兰茹真相视而笑。
“十二公主从入厅后便拉着我家夫人不断询问图鹿城之事,”程况说着,递出茶盏予重睦:“竟瞧不出一丝新妇羞赧,倒像对库孙王没什么感情,与先前传闻全然不同。”
重睦端起茶盏递到唇边轻抿:“传闻怎么说。”
“当时宴上咱们不是都在,十二公主主动提出远嫁,人人都以为她对库孙王一见倾心,方才如此。”
程况话音未落,重睦却摇摇头道:“若真一见倾心,反而做不到那般坦然。”
与同僚结束相谈,行至她身侧不远处的顾衍闻声顿足,自嘲般轻笑一声,还是如从前那般与她并肩而坐。
感受到他身形靠近,重睦整个身体倏地绷紧僵硬,端着茶盏的手指并拢用力,垂眸饮茶间掩住仓惶。
程况看出两人间气氛不对,早将”勿撞冷枪”之自省抛到脑后,卯着劲看热闹:“哟,您二位还有吵架的时候。”
重睦诧异扭头冲他拧眉,顾衍已然先她一步开口,略略颔首:“程将军到底经验丰富,慧眼如炬。”
听听这夹枪带棒的讽刺,明显还在气头。
程况嘿嘿一笑:“啧,无妨无妨,夫妻本是同林鸟,床头吵架床尾和。”
他这胡乱拼凑谚语的本事也不知从何处而来,重睦无奈揉揉眉心,终究未曾多言。
待宴席正式开场,因着今日菜式繁琐复杂之故,程怀毅特地给每位主宾安排了一位侍女负责招待,无论食用带壳海产后清除桌面杂余亦或撕扯羊排时需要手套相隔油污,都由她们全权负责。
有了冬画与夏妆出糗在前,这次他倒没再想着派些莺莺燕燕地往顾衍跟前送,但又显然有些矫枉过正。
眼下这位侍女看得出应是刚入刺史府不久,一应规矩尚不熟练。先慌慌张张洒了汤,后将蟹壳直接掉落顾衍衣襟之上,最后烫着自己眼泪汪汪,反倒麻烦顾衍携她离席处理伤口。
其实根本没这必要,可顾衍还是选择如此,像是终于 得了机会无需再与她同席无言般匆匆而去。
重睦突然有些食之无味。
牛肉汤泛起浓雾蒸汽,熏得她本就酸胀的眼底愈发难受。
抬手撞撞程况:“拿坛酒。”
程况摇头,立即拒绝:“驸马爷回来得剥了我皮,不给。”随之伴以忧虑跃上眉间:“我家夫人似有不适,还请大将军容末将前去询问二三。”
重睦咬牙切齿:“滚。”
见他不识抬举,索性转首叮嘱身侧侍女,叫她寻了随侍搬来三坛。
程况于贺兰茹真身边吞下先前哽在喉中的羊排,确实也没怎么担心。
毕竟重睦海量,区区三坛压根不在话下。
谁知她居然醉了。
直到宴席结束,顾衍始终未归,程况只得遣了副官先送贺兰茹真回宅,自己亲自扛着重睦往客栈而去。
“可需妾身随同将军护送大将军?洗漱换衣之类,还是女子间来得方便。”
程况想也不想拒绝道:“你有孕在身,不该操劳。客栈中还有十二公主与陪嫁侍女们,我自寻了她们相助便可。”
贺兰茹真听他尚在清明状态,自是放心了些:“那将军早去早回。”
“当然得早些回去陪儿子。”
程况笑着在她额间落下一吻,匆匆与程怀毅借来马车将重睦搬上去,可叹两人还未坐稳,重睦胃间没由来涌起阵翻江倒海,直冲程况衣摆吐出几近半餐晚膳。
“你丫——”
话至嘴边究竟还是没骂出声,毕竟从前他醉得不省人事之时重睦也并未嫌弃过他种种恶行。
思及此处,程况强忍着狼藉将她拖拽至车内坐好,示意车夫:“启程,官属客栈。”
重睦嘟囔着摇头,“啪”地抬手打在程况脸上,扯起面皮:“不,不去!”
程况被她揪得生疼,倒吸一口凉气:“祖宗,轻点儿,轻点儿!不去客栈去哪儿,咱要先要等着熊将军入城,才再继续往图鹿城走。”
喝醉之人哪里听得懂他这番合理分析,鼓起腮帮子怒目而视:“不去!”
“好好好,不去。”未免自己再受皮肉之苦,程况只得妥协改口:“那你想去哪儿。”
重睦果然极为乖巧地松了手,傻呵呵笑出声道:“本宫要回家!”
回你妈的家。
程况强行压制住暴躁,挤出耐心笑意:“不知公主家在何处,还请示下。”
幸而这次他反应快,躲过重睦猛地挥舞向他额前的手臂,长舒口气。
“顾府!本宫要回顾府!”
重睦看傻子般的神色落在程况眼前,看清他相貌之后,原本还算高涨的情绪风云突变,“呜哇”一声哭了出来:“你不是顾卿,本宫不要跟你回家。”
“顾卿”二字刚刚出口,重睦又登时止住哭声,撇下唇角,任凭泪水跟瀑布似的澎湃而出。
程况直到此刻才恍然大悟,竟是为着吵架委屈,把自己喝趴下了。
于是向来懒得听姑娘家伤春悲秋的程况一反常态,饶有兴致地递给她手帕擦擦眼泪:“想见你的顾 卿?”
点头,点头,重重点头。
“那就别说话,闭眼,睡。”
他与重睦相识数年,今日居然第一次见着她发酒疯,驸马爷果真奇人。
瞧着她不再哭闹闭上双眼,程况忍了许久,眼角还是闪过一丝笑意:“睡醒了顾卿便来接你。”
马车停稳客栈门前,重睦已然睡沉过去,程况率先下马,却被从阴影中现身之人吓得激灵后退:“裴焕?”
只见裴焕面露焦急之色,喘得上气不接下气:“程将军果然在此,方才卑职经过你家宅子所在,看见郎中正赶往其内,问过才知,似是贺兰夫人腹痛难耐。卑职这才,才赶来告知将军。”
程况此人吊儿郎当惯了,本疏狂无畏之徒。可愈是这般浪子回头,一旦心上有了记挂,便无形中生出软肋。
听闻贺兰茹真与她腹中孩儿出事,他根本来不及细想便将重睦交付给裴焕,卸下马车四匹座驾之一,疾驰而去。
如此,他自不曾看见裴焕随之扬起的唇角,与他将重睦接到怀中时有如接过稀世珍宝般的重视。
顺势打横抱起重睦,感受到她窝进他怀中低哼一声,裴焕连带上楼的脚步都变得轻快许多。
重睦在离开客栈前去赴宴前已经订好房间,此刻屋内尚未掌灯,好在今夜圆月澄明,就着月色便能寻到床榻所在处。
他抱着重睦行至塌前,正待松手,却见她不知何时紧紧攥住了他的前襟。
裴焕清楚地看见,衣料与她眼角摩擦处,湿润大片。
到底是受了多大委屈,才叫她在梦中都不得安宁。
他不由紧蹙双眉,下意识于床边落座,令怀中人继续倚着自己,不打算唤醒她。
月色如练,几乎将重睦一身黑甲染成雪白,院内花香于窗间缝隙袭来,与她身间独特香气混为一体。
裴焕鬼使神差般垂首,才发现她不知何时已经睡醒。
眼角微扬,殷红唇瓣溢出浅浅呼吸声,眉目缠绕间,困住他全部理智。
“顾卿,早些休息。”
重睦只吐出这么一句话,下一秒,再次歪头入眠。
将不再禁锢着自己的她放回榻间躺平,裴焕始终难以从她面上移开目光。
而当他终于鼓起勇气欺身迫近她时,却听见了此刻他最不愿听见的声音:“按大周律,强辱他人/妻者,当受车裂之刑。”
第39章 (三更)顾衍心口微顿,只揽……
裴焕回身, 不掩轻蔑之态,与黑暗中站定那人冷笑出声:“你也知她是你妻子。”
只见月色朦胧间,顾衍逐渐显露身形,眸中神色深不见底。
“纵她饮酒大醉, 不管不顾甩给旁人, ”裴焕缓步行至顾衍身前, 两人身形大抵相似, 但他到底因着年幼些, 眉目间尚存少年莽气, 不及顾衍沉稳:“你也配?”
顾衍闻言, 不怒反笑, 背手推开他的肩骨。分明不像用了大气力, 但裴焕一时间却根本无法反击, 只得任由他推得后退数步。
将床铺摊 开给重睦盖上,感受到身后动静, 顾衍再次抬手,仅以内功逼退靠近之人, 叠好被角侧首道:“夜深风凉, 阿睦素来畏寒。”
眼见裴焕还想再次出招,打扰重睦休憩,顾衍心底无名火轰然而起,索性打在要害处逼得他一口鲜血吐出,痛苦神色布满面上。
话毕还不忘刺他数句:“侯府公子金尊玉贵,不懂如何照顾人也无妨。烦请以后勿再与阿睦纠缠不休,使她徒劳染疾。”
盖个被子也能被他唠叨出这么多屁话,裴焕捂着受伤处与他裂目而视:“你不过仗着她如今对你更为看重些,才这般托大。然大周自立国以来多得是公主与驸马和离之事, 你倒也不必得意太早。”
被两人动静吵得有些难受的重睦于睡梦中不耐烦地低哼一声,翻身掀过被褥盖住脸,感受到其上熟悉的皂粉气味,莫名安心。
顾衍无奈,替她将被褥从脸上扶下,压低声音斥道:“出去。”
左右在他这儿占不到上风,裴焕自也并未恋战。
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当即摔开房门,愤然离开。
确认他的身影消失在街巷黑暗中,将半敞窗户关合,又确定了一遍屋内是否落锁,等到顾衍解决一应事务再次转身时,重睦却不知何时已然从被褥中坐直,将身上盔甲解开扔在地上,满脸不情愿:“重死了。”
感受到身前光照被人挡住,重睦抬眸,黑暗中看不太清顾衍形貌,揉揉惺忪睡眼:“顾卿怎么还不休息。”
顾衍喉间微动,只再次将人按回床上躺好,被子盖严实。
方才席面上见她始终兴致缺缺,他以为是因他所在方才如此,离席时确实打算直接借故告辞,也好叫她之后能更自在些。
临行前甚至专程拜托程况副官与他相告,请她少喝点酒。
不成想竟能醉成这样。
赶回程宅后得知贺兰茹真无事发生的程况暗觉有诈,急忙前去平城之中顾衍官宅所在,与他同时赶至客栈。
原本程况还想着护送十二公主前往图鹿城乃是公务,不容小觑,重睦与重晖二人选择入住官属客栈亦为职责所在。直到今夜状况百出,他才隐约察出不对:“到底为着何事争吵?裴焕?”
他说着扬鞭打在马腹之上:“我早看出那小子对大将军不轨,但到底稚嫩了些,大将军不过将他视作晚辈后生栽培,无需在意。”
况且重睦素来千杯不醉,今日这般,显是伤心得很:“再者,男子气度宽宏,无论如何你也不该以此伤她心绪。我送她回客栈时,但凡提及驸马,那眼泪就跟决堤似的‘唰唰’往下落。我看着都心疼,你且好好安慰才是。”
顾衍抬手拂过她眼角泪痕,忽地听闻有石子敲打窗台之声,只见程况立于隔壁布坊屋顶上低声道:“裴焕已经走远,我也暂不叨扰,先告辞了。”
平城春色不及燕都烂漫,夜间寒风呼啸而入,依旧 泛着冷意。
顾衍颔首与他告别,复又合上窗沿。
……
一夜未眠。
待到天光微亮,街上人声逐渐变得吵嚷时,顾衍从桌前起身推门而出,前往后厨要来醒酒汤,端入房内。
他将汤药置于炭炉旁保温,又再次下楼买回早膳,如此来回数遭,重睦总算揉着额角起了身。
头痛欲裂间,还泛着恶心,骤然反胃扑腾到昨夜顾衍用来给她擦汗的水盆边,吐出满地。
她本就没吃什么东西,眼下甚至连胆汁都跟着落地,重睦长叹一声,抬眸看向不远处的顾衍,微怔半刻,哑然道:“麻烦顾卿了。”
从前重睦每每遇上营中兄弟喝高胡闹时,还觉得颇为有趣,等人清醒后总要逗他数日方才罢休。眼下轮着自己狼狈不堪至此,她却半分想不起昨夜究竟发生过何时,只得先向照料之人道声谢。
顾衍将肉饼与米浆放在桌上,一言未发离开房间,不多时便打回热水,躬身替她清洗。
两人似乎商量好般绝口不提昨日之事,重睦宿醉后遗症严重,洗漱完毕困意再次袭来,但思及先前答应重昭要带她逛逛平城,终是强撑着自己起身,打算洗过澡再出门。
她抿唇侧首,正犹豫如何开口赶走照顾自己一夜的顾衍,他已然抢先唤道:“公主。”
“何事。”
重睦立即应声,整肃表情与他相望。
“在下僭越,请公主原谅。”
他终究心急了些,才会吓着她。
顾衍整夜未眠,翻来覆去所想,大抵也能明白她为何委屈。
来日方长,又何必耽于一时。
他看出她难言之隐,起身抬袖行礼:“虽有公务在身,但下官既在城内置办宅第,今夜还是回家去住。”随即又辞行道:“下官先行告退。”
重睦垂眸颔首,不知为何如今连听见他说话都觉得难过,咬咬唇角:“本宫定了三晚客栈,明天熊将军到后,便会启程。”
听得出还在别扭,顾衍缓缓回转方才迈出的脚步,行至她身侧,蹲下/身握住置于膝头的双手与她平视叹道:“是我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