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妇见状很是尴尬无奈,揪着小鱼的丸子头,一面道歉一面拉着她从顾衍身上挪开:“实在对不住,对不住。这丫头被我和她爹养得无法无天,还请两位贵人莫怪。”
重睦笑着摆手,显然并不在意,反在看着他们一家三口转首下山后方才饶有兴致对顾衍道:“大哥哥,很招人喜欢嘛。”
顾衍侧首,抬手揉揉她的发间,眼底闪过不明显笑意,转瞬即逝:“再叫声哥哥。”
谁知她立刻不客气地变脸:“本宫又不是小孩子,再说顾卿也没比我大几岁。”
三月暮春,然远屹峰间尚是早春景致。万物仍旧沉睡长眠,僻静冷寂。因此两人也并未停留太久,与众人一道沿着官道下山时,不知何时听得后方传来惊呼“下雪了”,方才回首看见山雪迎面而来,层林尽染白头。
重睦忽然想起当年第一次前来远屹峰时,似是冬日,也曾遇见山雪。
当时程况吱哇乱叫拉着她与封知桓恨不得立刻结义,直道霜雪满头也算共白首,不求同年同月生,但愿同年同月死。
她下意识看向顾衍,见他冠间落雪未融,忽地抿唇失笑,被他牵着的手慢慢收紧,终是下跃两层台阶凑近他耳边道:“顾哥哥。”
顾衍整个人怔在山路之上,许久方才回过神,趁着替重睦整理斗篷融雪时,垂首于她额前落下一吻。
……
随着风雪愈盛,他们下山后便没再如先前所言去往千佛洞,而是一路策马返回平城。
途中只听顾衍再次提起,上一世程夫人郁结而亡之事他亦有所耳闻,似乎也是为着一库孙女子所致。
通过重睦在图鹿城时表情举止,他看出贺兰茹真必定与程况交情匪 浅,应正是那位库孙女子。于是决意将程况纳妾之事传至燕都,引得崔瑾安亲自前来抚北营。
重睦听到此处,总算将其中环扣连接成型:“借此引起程况犯错,令抚北营副将之位空缺。之后再联合欧阳院正与杨太傅做局请君入瓮——”
“正是。”
顾衍上一世之所以会被主和派所敌视,其实并非全然因为他身为主战派过于激进而致。更多则是由于他提出与库孙结盟及军队编制改革两事,极大打击了其既得利益。
如今结盟已如板上钉钉,主和派们慌了手脚,自会出纰漏。蛇打七寸,顾衍以程崔之争为引,东宫储位做线,实则引爆的却是以六部尚书们为首的诸多主和派落马大案。
本可以一举两得,顺势抬重旸入抚北营历练,谁知镇元帝毫不客气将他一军,打了个措手不及。
好在重睦与他虽不曾提前沟通,但无心插柳中得来游郢侯这位老牌王公支持,终是力挽狂澜稳住抚北营最后一席。
只是无论怎么算:“顾卿也未免太过神机妙算,”重睦丝毫不掩瞠目结舌之讶,久久难平:“难道逼疯崔瑾安也是你先前安排妥当?”
“不曾。”
他原只想激怒崔瑾安迫使她做出更为出格之举,无奈她心智脆弱郁结至此,竟被生生逼疯了去。
因此顾衍也承认:“此举确实是在下唐突。”
重睦抿唇,先是点头后又摇了摇头,一时也不知比起上辈子香消玉殒而言,这一世落得疯癫却能苟活的下场到底算好还是不好。
既然想不明白,索性不再想。左不过崔瑾安送她一记巴掌她记在心里,永远做不到以德报怨。
至于军队改制一事,早在顾衍昔年提及时重睦便曾奏本附和,可惜被途中拦下并未得以呈送圣前:“本宫觉得顾卿提议极好,库孙兵编入贺呼、沙川部遗留将士,咱们为何不能如此。还有战马,也该重新配种进行培育。但此事尚待数月缓慢行进,眼下只需守住筑特、乌坎二城,与他们对峙消耗即可。“
两人不谋而合,待到今日清晨熊泊朗入城到任时,重睦当即宣布了对筑特与乌坎二城的作战计划,指出由程况带领重晖前去筑特支援封知桓,而熊泊朗则与重睦及顾衍一道,送亲之后前往乌坎城外。
不成想熊泊朗向前一步,立定行礼:“大将军,恕末将斗胆。末将于敦煌任时,曾跟随官兵营守将梁问潮于戈壁滩中大挫敌军想来应是对筑特城外风蚀地貌更为熟悉,乌坎城山谷河流交叠嶙峋,或许不能助大将军一臂之力。”
他所言理直气壮,重睦也并非不懂任人之道,只是思及封知桓,略显犹豫:“熊将军有所不知,封将军与程将军合作抗敌多年,彼此默契。加之你此番与本将前往乌坎城,也是学习新战型不断进步,未尝不可。”
“大将军。”
重晖一向无话,少见地抢在 熊泊朗之前开口:“末将以为,所谓默契与否,尚难定论。毕竟熊将军无论是跟随您前往乌坎,还是前往筑特支援封将军,其实都是首次合作。但他既主动提出擅长何处,便该如他所愿。不知大将军意下如何。”
毕竟是游郢侯所举老将,重睦不好一直反驳,最终只得定下由他与重晖前去支援封知桓之策。
可也不知为何,她总觉此行不妥,一路上魂不守舍。起先她本以为是为着与顾衍相互坦白身份所致,后来努力定下心境才知她是在忧虑封知桓。
思来想去,还是决意拿出密钥鹰爪联系纪棣。
然而还没等到纪棣回复消息,净湘已在程宅管家的护送下追上了途中休整的众人。
第43章 大周女人的脸皮都是这般厚吗……
“净湘见过大将军。”
重睦与净湘过去曾在紫瑶阁有过数面之缘, 知道她与程况间素来暧昧,示意她免礼起身后,目光不自觉扫向程况,只听得他道:“大将军, 净湘此番是有要事相告。因她前去程宅得知咱们已经提前出发, 这才求了茹真许她千里迢迢追来。”
虽知自己此刻不该胡思乱想, 但重睦还是没忍住腹诽一声, 暗叹程况如今倒尽享齐人之福。。
“净湘姑娘免礼, 赐座。究竟何事, 还请慢慢道来。”
众人方才出发一日有余, 此刻正于科展河谷暂且安营扎寨, 主帐之外人影匆忙来往, 谈话声不绝如缕, 其内却在听闻净湘所言之后陷入死寂。
“妈的。”
程况率先出言怒斥:“游郢侯这他妈不是摆老子们一道——”
“程况,”重睦侧首瞥他一眼:“住嘴。”
随后才转向净湘道:“这番话你除却贺兰夫人与现下帐中之人以外, 可还有说与他者。”
净湘摇头,叶眉舒展复又微蹙:“妾身知道此事非同寻常, 哪怕是为保自身性命, 也不该四处宣扬。”
倒是个聪明的。
至于熊泊朗,重睦以为他倒并非是由游郢侯刻意安插。
毕竟自重昭决意出嫁库孙始,朝中天平早已开始缓慢倾斜。由不得方德妃母家亲眷犹疑,他们便自觉成为板上钉钉的九皇子派。如此境地下,以游郢侯之谋略,断不会做出这般愚蠢的反奸计。
再者,重睦也派出纪棣去调查过熊泊朗。
“若本将没记错,熊泊朗与郑淑妃俱是燕都城郊承天县大元村人。”
只是当时她并没将个人籍贯放在心上,竟从不曾想过大元村不过方圆数里, 他与郑家该十分相熟才对。
话音未落,程况再次掀桌而起:“苟且通奸!”
重睦按下他的肩膀,无奈加重力道制住他继续乱动:“你先勿慌。本将已联络纪棣,到底如何,由他去查便是。”
至于眼下,她身负镇元帝交托送亲之责走不开,顾衍又需返回乌坎城继续坐镇,只得由程况前去。
而她正待开口,却听闻顾衍道:“公主,熊泊朗用兵遣将数 年,算无遗策。若叫程将军立刻回营整合兵士前去筑特城外支援封将军,许是螳臂当车,将整个抚北营孤注一掷。”
重睦怔住半秒,心底怎会不知他所言无错,但即便如此:“本将也不能叫表哥独自一人身陷险境。”
沉默无声中,只见顾衍将时刻备于身边的半块兵马符放置桌案之上。
身为平城巡按,他能够调动平城官兵营兵士,以此加以外力,便无需造成抚北营内耗。
事出突然,如此确不失为最好办法。至于乌坎城外情况如何,待重睦他们到达图鹿城后亦可询问长孙义代为转告。
于是众人决意,于第二日清晨分道扬镳。顾衍返回平城调兵遣将后支援封知桓,同行路上刚好护送程宅管家与净湘,而重睦与程况则继续北上前往图鹿城。
临行上马前,顾衍已不知晨间第几次被重睦拽住衣袖。
不禁哑然:“公主再不松手,可是要同下官一起返回平城。”
重睦面上微微泛红,这才意识到自己行止有碍,仓惶将昨天夜里赶制而成的香囊递给他:“其中放置了白茅与苎麻等止血药物,佐以花香。战场刀剑无眼,还是多准备些药物为妙。”
她说着又觉不妥,及时改口:“总之,顾卿万事小心——”
下一秒,顾衍已然拦腰将她拥入怀中,抬手覆于她发间低声失笑:“乌坎城见,保重。”
……
瞧着返回平城众人的车马渐行渐远,无论重睦还是程况,都始终舍不得策马离开。
“净湘姑娘自小长在平城,最远甚至连云邕关都没去过。此番长途跋涉而至,确实情深义重。”
看出身侧之人目光所聚,重睦知他绝非无情。只是那些情谊,在遇见贺兰茹真之后,都变作虚无缥缈罢。
为此提醒他道:“你若不打算给她答复,倒不如就此了断得好。”
“断了。”
程况不再盯着早已变作蚂蚁般渺小的远行之人,侧首与重睦笑道:“方才她问我,从今往后是否还会去往紫瑶阁。”
自是不会。
他仿佛临危就义般周身燃起悲壮之色,重睦看在眼底原想安慰几句,怎料他刹那之间变了副面孔,笑嘻嘻凑近她转移了话题:“说来驸马爷与武居一向不对付,能为着大将军前去相助。此情此意,着实叫人羡慕。”
重睦腾地涨红耳尖,幸好程况尚未察觉,她才任那红晕消散后才清了清嗓子道:“知道你羡慕,藏心底就好,不必常挂嘴边。”
被她噎得半晌无言,程况终只轻笑两声,迎着朝阳继续往图鹿城而去。
待图鹿城闻名遐迩的那处九层金顶飞檐木塔塔尖隐约映入眼底时,长孙义早已带领迎亲队伍等在长路尽头。
大婚将在三日后举行,眼下重昭会先前往库孙王宫暂且留居,而重睦与程况两人也可同样入住。
长孙义眼底虽说依旧带着些疲惫之色,但看上去总算比起两月前勉强恢复了些。
按照 库孙规矩,新婚夫妇婚前三日都不可见面,是以他将重昭等人送至琉璃殿安置后便先行告辞,只与重睦留下口信,若要相商战事,午膳后于居澜殿齐聚即可。
未免重昭无有亲友相伴感到无聊,长孙义专程谴人给她留下一张王室腰牌,以此能够做到往返宫中,出行畅通无阻。
而早在马车进入图鹿城时,重昭便被城内满目木机甲横行于市吸引注意力,眼下的确坐不住。待重睦与程况前去居澜殿后不久,她自也收拾好行装,准备与阮儿带上些随侍出宫逛逛。
然而还未等她们来得及离开库孙王宫,便被前来拜访的莫那娄侧妃拦住去路。
长孙义共有三位侧妃,除却自小侍奉他长大的婢女碧荔外,另外两位均出自库孙贵族之家。
眼前这位莫那娄氏,想来正是其中之一。
“妾身莫那娄菲蒂,见过王后。”
此女生得一双极为妩媚的淡蓝双眸,与泛着浅珀光泽的波浪长发在阳光之下交相辉映,暮蓝宝石坠在额间,衬得肤色更为白皙,看得出姿色上乘。
寥寥几句大周官话虽不地道,但贵在标准。显是出身高门,才得以从小学习,信手拈来。
重昭听在耳里,心底暗中已有计较。
这位侧妃想必便如自家母妃与封娘娘般,无论得宠与否,在后宫中的地位都与前朝牵连颇深,须得妥善相处,不可怠慢。
然而重昭毕竟年岁还小,未能察觉来者不善,只依照礼制笑道:“汗王与本宫尚未行成婚之礼,侧妃不必如此称呼。”
莫那娄氏闻言,微微扬起唇角,用毫不遮掩的露骨目光上下打量着重昭许久方才再次缓缓开口:“听闻汗王还是世子时的世子妃便是因着远离大周,思乡过度而亡。”
那时她尚未入宫,后来仅从碧荔那儿了解一二,还曾嗤之以鼻,大周女子素来娇弱,看着就像活不长。
怎么也没想到,汗王放着她与茂眷氏不封后,竟在时隔多年后又千里迢迢选了位大周女子来。
眼下重昭总算听出她的恶劣挑衅,倒也并未立刻发作,由得莫那娄氏继续言说:“王后初来乍到,应有许多不惯。妾身着实忧心王后身体,这才急忙准备了不少补药礼品相赠。”
她说着只抬手命令侍女们将无数乘着珍贵药品的玉碟端入殿内,一一介绍:“此乃调理阴虚之物,那是我娘家专程送进宫的百年人参,续命绝佳。”
重昭越听越觉离谱,眼瞧着身侧阮儿已经快要怒斥出声,不动声色地摇摇头,将她捺住。
说到底不过是拿故世子妃早逝一事来给自己添堵,变着法儿地侮辱大周女子体弱死得快而已。
此等雕虫小技,她若表现得太过在意,反而着了莫那娄氏的道。
只静静等待莫那娄氏终于说得累了,重昭方才示意侍女请她倒水入座,转而笑盈盈地将所有药膳补品照单全收:“本宫离家时虽准备了 将近三百箱大周本地药材,但既然妹妹有心,本宫如何能驳了妹妹面子。”
接着长袖一甩,与阮儿道:“愣着做什么,还不快些记名排单,收纳入库。”
莫那娄氏登时一口水哽在喉中,吐也不是,咽也不是。
她瞧着重昭绝不会超过十五及笄之年,怎地竟好意思唤她一声“妹妹”。
大周女人的脸皮都是这般厚吗?
还有什么“三百箱药材”,分明是告诉自己,就她莫那娄氏送的这些玩意儿,在她们大周公主眼里根本算不上东西。
更可气重昭面上永远挂着诚挚笑意,扇形双眼貌似新月,仿佛真如看上去那般天真无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