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远处角楼传来盔甲行走之响动,重睦慌乱中擦尽眼泪,侧身回首,熊泊朗七尺男儿已然跪在她面前。
“末将有错,烦请大将军责罚。”
在得知埋伏是由重晖设下,熊泊朗尚不知情后,重睦立刻马不停蹄返回营中,恰好赶在程况即将将熊泊朗推出主帐军法处置前留了他一命。
他也由此知晓重晖狼子野心,竟然设下圈套,通敌叛国。
“本将以为,熊将军 义薄云天,应无法容忍十皇子如此行事。”
熊泊朗沉默良久,重睦却也不急,只与他相对而立,静静等待。
“末将入营前,确实心存将封将军取而代之之意。但也是为能够替十皇子遏制九皇子势力,掌握兵权,从未想过伤及封将军与抚北营军士性命。”
重睦颔首,并不意外。
纪棣与她几乎同时到达营中,显是已经得知封知桓死讯。
两人祭拜上香后,他便及时将所查熊泊朗与郑家关系之密报全数上缴。
正如先前所料,熊泊朗曾与郑家相熟。甚至,险些成为郑妙儿定亲成婚之人。
怎奈就在两人好事将近时,郑淑妃一朝山鸡变凤凰,连带着家中众人鸡犬升天。
更可笑熊泊朗直到如今都还以为,郑妙儿是为替郑淑妃固宠,不得不嫁予达官贵人为妻,才被迫同他恩断义绝。
绝了这么多年,却在得知他不日便会升任抚北营副将后,忽地提起昔日旧情套近乎。
如此司马昭之心,熊泊朗非但看不出来,还自个儿乐颠颠往上凑。
治病要治本,重睦索性替他彻底做个了断:“熊将军不若去信一封,写下本将已将你夺职查办,不日便会遣送回京由父皇处置。本将令纪将军代你亲自送往禹海伯爵府,且看芙河夫人是否还会再次与你联络。”
眼下他既前来关楼请罪,结果不言而喻。
若非他偏信郑妙儿一面之词成为重晖用以掩人耳目的棋子,抚北营不会损失数千兵士。
封知桓也不会死。
重睦其实不怪他,只是无论如何也无法继续与之共事:“如何责罚,之后本将会上奏父皇由他定夺。还请熊将军自行离去得好。顺便告知裴侯爷,”她紧紧颈边被寒风吹散的斗篷,垂眸掩住眼底血丝:“因他不察欠下本将数千人命,如何偿还,望他自有定数。”
更何况游郢侯还不止得罪自己一遭。
思及段权灏昨夜所言,重睦大概猜得到,她那位天杀的便宜婆母或许已经因为逃兵事发之事为侯府所弃。所以干脆想了办法离开大周,前往渊梯以求庇护。
只是不知她到底能找出什么法子折磨顾衍,重睦越想越觉憋屈,连带从关楼跃下时都失神踉跄了几下。
晚膳已尽,将棕毛儿引至马厩后返回主营,正遇上程况集合兵士燃放孔明灯。
一则为封知桓祈福,二则悼念丧命巴图尔遗迹的三千弟兄们。
他见到重睦面色一凛,随后疾步而来:“此事瞒不住,我还是觉得应由你亲自回京一次,告知封老将军。”
话毕停顿半刻,复又道:“还有重晖勾结渊梯之事,咱们莫非真要吃下这个哑巴亏。”
此事即使没有证据,但只要将种种情形仔细分析,都能得出结论。
更何况段权灏还给她提供了重晖与匹娄鹤之间来往书信。
但眼下重睦并未告诉任何人她手上握有书信一事,闻言只道:“放灯之后,你和纪棣随我 出营。”
径直从人群中穿过,重睦本想去往棺柩停放处,终究还是停下脚步,也燃起一只明灯,缓缓升空。
明灭火光遍布天际,与黑幕之中隐约可见的浮禺山巅遥相应和,遮住月色。
她甚至没能来得及与表哥好声告别。
自从担任抚北大将军以来,营中诸人或多或少都与她疏远了些,并非情谊渐淡,不过因为上下属有别。
唯表哥与程况始终如一,吵吵闹闹许多年,早已习惯如此。
这两日重睦总是忍不住想起小时候,冬日里内务府克扣栖霞宫炭火与棉被,舅舅不好常往后宫,每次只安排舅母带着表哥偷偷给她与母妃送炭。
表哥每每见着自己,都会先张开斗篷将她整个人裹在其中,压着她的头哈哈大笑:“小矮个,想表哥了没。”
斗篷很暖,连带着手炉一起塞给她:“拿着,小可怜,手都冻坏了。”
后来,后来表哥变了不少。
他最初很讨厌封知榆,若非封知榆出生时难产,舅母便不会骤然离世。
待到舅舅与穆朽身死沙场,才逐渐恢复些兄妹情分,这些年也算亲密无间。
封知榆出嫁当日,他也曾拉着她与程况大醉一场,分外不舍地落下几滴眼泪。
重睦记得,上一世直到燕都城破,表哥都始终伴随自己身边。
后来他们同时战死沙场,虽有遗憾,却也可算求仁得仁。
于武将而言,忠骨埋青山,本就是最好归处。
可她如今不愿再接受这般归处。
因为无论表哥,舅舅亦或穆朽,全部都是为外力所害。
什么求仁得仁——
放他妈的屁。
漫天灯火映衬着人世余温,连带素来戾气阴重的军营之中,都变得甚是柔和。
重睦缓缓收回有些微润的目光,吸吸鼻子,将泪意强忍回去。
他们务必得吃下这个哑巴亏,韬光养晦,隐忍不发。
因为镇元帝根本不会处置与他选择同样手段惩治抚北营的重晖。
“我愿将此事告知,是因为如今营中,仅有两位将军,”重睦说着,揖礼面向程况与纪棣:“能助本将一臂之力。”
原本盘腿坐于石块上的纪棣忽地纵身跃下,行至重睦身前静立许久,久到重睦以为他是在思索如何拒绝而不伤及故日旧情,正待出言,却听他低笑一声:“本以为有什么大事,知道了,告退。”
重睦被他哽在原地,只侧首与程况询问道:“弑君夺储不算大事?”
“生死在棠仁眼中况且称不上大事,又何谈区区造反。”
程况早就瞧上那石块,此刻见纪棣离开,立刻翻身而上:“依你之意,眼下只推熊泊朗出去顶罪,不提重晖。当然他这也算为你那皇帝老爹立了功,倒不会过重处置他。确实妥当。”
往后抚北营依旧一心针对渊梯作战,段权灏以为此事会惹得她按捺不住先与镇元帝内讧,重睦偏生不叫他如意。
尤其竟还搬出什么“妻妹”恶心人,愈发反胃:“说来段 权灏之妻乃何人,你可曾有耳闻。”
“哈,说来倒巧。”
美人向来闻名遐迩,哪怕是敌国美人也不影响程况他们背地里兴趣盎然,因此自然知晓宇文音遥之名:“他也是驸马。”
重睦眉心暗跳:“宇文迹之妹?”
程况忙不迭摇了摇头:“说来还是巧,她也是宇文迹同母姐姐。”
除此之外,还有一位在宇文德离世后才得以诞生,比宇文迹小三岁的遗腹公主,宇文晏迟。
第46章 论起恶心人的本事,顾衍从未……
渊梯王都天犁城, 三公主府。
自顾衍从昏迷中清醒到今日,已过去将近半月之久。
人间四月芳菲尽,山寺桃花始盛开。春意比之燕都要迟来许久的渊梯各地繁花都已开遍又落,他却从早到晚一刻不离地坐于那株仅剩枯枝的腊梅树下, 目不转睛, 若有所感。
因着战场中被渊梯将士从马上砍下摔到后脑, 御医说能捡回一条命都算万幸。
至于失去的记忆何时得以恢复, 尚是未知。
宇文晏迟原以为, 他忘记过往之事, 若就此开始新生, 本该再好不过。
谁知事与愿违, 反而更加不知所措。
“公主, 药来了。”
正待回首接过侍女手中药汁, 宇文晏迟忽地瑟缩半秒,还是递还她道:“你且去罢。”
她始终记得初见顾衍那日, 自己恰巧同素来交好的几位友人前去贺呼部王帐故地早春狩猎。
不成想竟会遇见周朝大军进犯,因所带随从侍卫人数甚少, 面对大军瞬间溃不成军, 只得被五花大绑地送至顾衍面前。
从来听说周朝男人各个软弱无能,举国上下选不出优秀将领。
别无他法之下,才找了位不男不女的怪物镇守云邕关数年。
可她却从未听闻,大周竟有顾衍这般人物。
长身玉立,眉目俊逸,举手投足使人如沐春风,更是文武双全,德才兼备。
因看出她与友人皆年岁尚幼之故,他也并未以他们性命作为炫耀邀功, 反而请人将他们送回乌坎城好生安顿,一言一行皆值得尊敬。
再瞧瞧自己身边吓得腿软的诸多渊梯贵族子弟,简直高下立判。
大周男儿若各个都是顾衍那副模样,实在比他们讨喜得多。
可惜后来她专程问过长姐,才知顾衍便是那怪物赐周的新婚驸马。
“啊,那他也太可怜了些,”她讨好般凑近宇文音遥,扯扯长姐衣袖,露出副受了天大委屈的模样:“阿姐,我想要他。”
宇文音遥侧首与她对视,哑然无奈:“且不说他在大周已有尚主荣光,即便是未婚之身,大周与渊梯如今势成水火,也绝无可能促成任何亲事。”
“可我就是喜欢他嘛!”
满腹不悦无处可发,宇文晏迟只得求助段权灏。
自小在长姐那儿讨不到好的时候,姐夫永远都能给她想出办法:“音遥身为长姐,总得为你们多番考虑。有时太过严厉也是自然,你且来寻我。”
果然段权灏 不多时便将一位妇人带回天犁城,虽已至中年,不难看出青春年少时必定美貌动人。
妇人名为陆念舟,乃是顾衍亲生母亲。
“父母之命,媒妁之言。”陆念舟洋洋得意,挽着她的手直呼亲切:“只要段将军能将顾衍带回天犁城,不怕他不会娶公主你。”
也正是遵照陆念舟安排,御医方一确诊,她便鼓起勇气与他解释:“失忆并非绝症,你我数年夫妻,我定会同舟共济。”
满室静默无声间,宇文晏迟心底正打鼓,顾衍已然毫不留情将滚烫药盏尽数泼在她肩上,痛心怒斥:“我于冠嘴村寒窗苦读十七年,今年便将进京赶考,从未有过妻室。当真世风日下,娼妇也敢上街辱没清白之士。”
“儿啊!”陆念舟眼疾手快将宇文晏迟推开未免她继续受伤:“你可真是糊涂了,咱们母子早在连年战乱中迁居渊梯,哪里还在什么冠嘴村。你且好好看看,渊梯汗王早已将亲妹许给你为妻,你更是渊梯官员,与大周再无关系啊!”
按理说母子血浓于水,陆念舟本以为顾衍此刻并无记忆,该对亲生母亲顿感体恤才对。
根本没想到顾衍会当即扬手将她从自己身前推开数步:“母亲早已改嫁侯府高门,汝这等村野农妇也敢妄称家母,可笑。”
往后至今整整半月,顾衍每日从不允许宇文晏迟与陆念舟踏入他院中半步。
起先不断嚷嚷着要进京赶考,到后来随着伤势渐好而复归平静,只呆坐于那株梅树下,很偶尔才会念念有词些周朝典籍。
宇文晏迟觉着他这不叫失忆,明显是疯了。
御医来过数次俱束手无策,最后只得请来大公主做主,好叫宇文晏迟对自己少打骂几句。
然而还没等宇文音遥迈入院内,顾衍忽地从石凳之上起身,阔步行至她面前,抬手抓住宇文音遥双臂:“阿睦,你是阿睦。”
话音未落,毫不犹豫将她揽入怀中。
眼底冷意转瞬即逝,顾衍掩饰得极好。
段权灏导了这么出戏恶心他,他自也会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短暂拥抱持续不到两秒,顾衍似乎受了什么刺激般捂住头部:“阿睦——”
他想不起来阿睦是谁。
宇文音遥见状急忙示意御医前去替他安神,没好气地横了宇文晏迟与跟在她身后方才进入院中的段权灏两眼,甩袖而去:“你两闯的祸,自己解决。我管不了。”
宇文晏迟终于难忍多日委屈,泪眼汪汪看向段权灏:“姐夫,你想办法把他弄走吧,我不要了。”
……
“噗。”
重睦一口清茶猛地喷出,险些压不住唇角笑意:“他装的。”
原本她还担心顾衍是否真因着头部受到撞击而落下病根,每日都想等到外祖情绪恢复些后立刻单骑走千里去救他离开天犁城。
毕竟渊梯医术比起大周差得实在远,她无论如何要把人带回身边诊治才好。
直到听见他当着 段权灏面死死抱住宇文音遥,这才放下心来。
论起恶心人的本事,顾衍从未令她失望。
纪棣闻言甚至还有些忧虑:“末将瞧着驸马看上去真有些神志错乱,不像装的。”
“若叫人轻易看出来,如何瞒得过段权灏。”
四月的安陆已隐隐泛起初夏暑热,重睦仅着一件轻薄褙子搭在里衣之外,纪棣总觉她起身后立刻便能卷起裤脚下溏挖藕。
因此又好意提醒道:“营中事务繁多,既已将封将军入土为安,封老将军现下也终于停了药,大将军还是早些准备回营得好。”
免得在乡下挖藕挖久了心生倦怠。
后面这话他自不敢说出口,只满怀期待看着重睦。
“不急,此次抚北营折损三千兵力,父皇正乐得看笑话。”
她若不顺其自然表现出悲痛不能自抑而又荒废军务的模样,恐怕接下来针对抚北营的种种打击还会更多。
“况且驸马伏于天犁城中尚不曾传递消息,便再多等几日。”
半信半疑间,纪棣最终还是选择相信她道:“那大将军大概何时归营,末将也好回去告知程兄与大伙儿一声。”
重睦侧身推开窗户,抱臂思索半晌,定下时间:“再等七日,抚北营应能收到驸马密报。”
纪棣颔首,面上表情总算不似先前凝重:“封氏家墓何在,既已至安陆,合该前去拜祭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