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郡君有所不知,”慈衿正领着万里上茶,闻言不免失笑:“我家公主本该明日启程,饶是应了郡君邀约不及收拾行李,这才又推到后日。”
重听雨顺手捏过块黑糖枣糕放入口中,笑盈盈冲慈 衿道:“那没办法,谁叫姑姑自小便疼我。”
她风卷残云般将每样点心都尝了个遍,重睦也由着她四处胡闹,直到她差不多将顾府正院主厅端详了大概十遍有余,方才将人领至宗寅身边:“说来还不曾正式介绍,这位是龙岩侯宗寅。恰好他前些日子接手了与库孙之间马匹买卖要务,在临行前想再与我核对一遍,我便叫他以你的名义在天青楼定了包厢。”
说着又轻推重听雨数步,与宗寅正面相对:“这位则是冀王世子独女,重听雨。封号友康郡君。按辈分得称本宫一声‘姑姑’,说来侯爷与本宫同龄,你们愿意按辈分或是按年纪称呼,都随意些。”
“那便按照辈分吧,宗叔好。”重听雨抢在宗寅之前开口,与他见礼后只皱起眉头与重睦道:“姑姑与我多少年未见了,怎地好不容易吃顿饭还要谈公务。”
被眼前女子唤作“宗叔”的宗寅心底暗自堵了许久才缓神道:“若郡君与公主私下有话想说,微臣先行告退便是——”
“那倒也不,不必。”
重听雨急忙摆手回绝:“我知姑姑身为大将军为国劳心,哪能真叫她为了陪我疏忽政务。”
她习惯了将重睦视作至亲,有时不过娇嗔抱怨两句,并不作数。
宗寅却难免有些新奇,他自幼便总跟在封知榆身边,对她惟命是从,也因此养出了这般“永远将他人需求置于自己身前”的性子,谁曾想有朝一日会遇上别人替他考虑之时。
重睦恍若未见宗寅神情,默不作声地端起茶盏缓缓饮下,任由他两有一搭没一搭地寒暄了数句,重听雨眼底蓦地闪过光芒:“宗叔也喜欢钓鱼?”
如果人能长出尾巴,重睦觉着重听雨此刻大概会把尾巴绕着宗寅摇一圈:“我小时候随娘亲回过楚地一次,见着家中表兄舅舅他们都光着腿在塘中摸鱼挖藕,好奇得不行。”
“可惜回了冀州再没机会,每日只在自家院中钓些呆头鱼,咬着饵自己上赶着来。昨日在封府,我瞧见那池塘里有只这么大的龟,”她一面双手比划着弧线恨不能将整个上半身囊括进去,一面伴以生动模仿大龟神态:“实在好奇没忍住才亲自下水,本以为后院那处僻静没人会来,谁知恰好遇上宗叔和姑姑了。”
虽还是被家中当做掌上明珠偏疼宠爱的孩子心性,但并不影响重听雨外貌出落得尽态极妍,加之她生得与嫡亲姑母华匀至少八分相似,眉目流转间,自难掩顾盼生姿。
如此,倒也能想明白为何华匀裙下之臣数不胜数。
比起各家闺秀们那样拒人千里之外的木头美人儿,又有谁会不喜如此鲜活恣意的娇媚情态。
“驸马爷就不喜欢。”
慈衿一语点醒重睦:“当时讨伐华匀县主那篇檄文天下皆知,咱们驸马为人正直,世间少有可与之相比者。”
说得也是。
顾卿向来君子, 确实不会轻易为美色动摇。
仔细回想,重睦甚至从未从顾衍口中听过他主动与旁的同僚或战友等谈起女子。
哪怕偶尔营中诸人开些荤段子,他也只笑过附和,绝不会像程况跟只猴儿似的手舞足蹈,好不兴奋。
可那时在平城官属客栈中他种种行止又不似全然不通此道——
“说来咱们驸马贫苦出身,高中之后才购置宅邸院落,立府成家。身边除却灿戎外,便是两个小厮负责起居。奴婢似乎从未见过什么贴身侍婢之流,”慈衿略一停顿,很是认真:“越想越觉驸马当真洁身自好,堪配公主。”
重睦被她哽在原地,竟久久未能反应。
她自小生在皇家,来往男子皆为王公子弟。
哪怕如宗寅这般满腹心思都在封知榆身上的侯府公子,身边也有两位通房侍女,只不过后来封知榆进门前都被他自己做主发卖出去了而已。更不必提程况与表哥,各个都是巷间花楼常客。
因此她确实从未想过,顾衍从始至终都是独自一人,在成婚前甚至不曾有过任何肌肤之亲。
思及此处,重睦面上不自觉泛起红热,入座天青楼后急忙饮了杯水才得以按下。
好在重听雨正一刻不停地拉着宗寅讨论楚地乡野之趣,兴致盎然间,连点菜都顾不上。
又如何会注意到她面色变化。
索性便由重睦做主点了几道特色菜递给小二,任由他两天南海北地闲聊。
“姑姑不久便会离京,那之后宗叔你能不能带着我好好逛逛燕都呀,一别数年,很多地方我都不熟悉了。”
宗寅一如既往地好脾气,仗义应道:“若微臣无有要事,自可随时相伴。”
“太好了!”
重听雨总算记起自家睦姑姑还坐在身旁,拱被褥似的挽住重睦蹭了蹭:“姑姑,你怎么不早些介绍宗叔给我认识,这样我也不会总缠着姑姑打扰你公务,两全其美,再好不过了。”
“一口一个宗叔,听得旁人以为他真是你叔叔。”
重睦决心要替两人纠正辈分:“倒不如唤声敬正兄。”
正待以“于礼不合”为由拒绝,重听雨还不及出声,包厢门轰地被人大力推开。
率先印入眼中之人自是一身张扬桔红裙衫的华匀,而被她光芒所掩的封知榆越过众人直往重听雨身前而去,方才抬手没能落下力道,宗寅便眼疾手快死死攥住了她的手臂。
“宗寅!”
封知榆失声尖叫:“你为了这么个丫头片子要打我?!”
重听雨下意识往宗寅身后躲去,冲封知榆嘟囔:“我还比你年长一岁,什么‘丫头片子’。”
更何况:“宗叔哪里是要打你,是怕知榆姑姑打我先抓着你而已。黑的都能被你说成白的,姑姑不去做言官真可惜。”
“听雨。”
华匀扬起眉眼,歪着头冲她露出笑意:“过来姑姑这儿。”
重听雨数年来见过华匀的次数不多,只知她是祖父最小的女儿,一直独自住 在燕都。
用娘亲的话说,这位姑姑名声不大好听,叫自己不必与她过多接触。
但此刻既是长辈传唤,她也没有不从的道理,谁知刚迈出半步,便听见封知榆厉声恨道:“不许走,站住!”
“宗夫人,”华匀略一含笑,眼尾荡漾:“来之前咱们可是说好了,我领人回去,你只管教训夫婿。我这小侄女儿再不老实也是冀王府中人,怎么也轮不到区区侯府夫人打骂。”
“我不走!”
重听雨起先还觉得云里雾里,现下总算绕个明白:“且不说知榆姑姑你已与宗叔和离,哪怕没有,我与睦姑姑约好午膳,恰逢她与宗叔有公务待办便一起用膳又有何不妥?你这般来势汹汹,不分青红皂白跟捉奸似的要打我,错的明明是知榆姑姑,凭什么要我忍气吞声落荒而逃。”
封知榆被她一番话怼得半晌怔忪,不由看向华匀,却见她捂住半张脸失笑道:“哎呀,原是我误会龙岩侯罢了。”
她缓步行至重听雨身边,音色绵软,似是十分疼惜这位小侄女儿:“还以为昨日龙岩侯在封府后院遇着我家听雨便约了她今日出游,未免刻意才又叫上妹妹一道掩人耳目。怎想到竟闹了个乌龙!都是我的错,我以茶代酒,自罚一杯。”
闹剧进行至此,重睦终于舍得出声令慈衿将包厢门落锁,复又看向华匀与封知榆二人,展臂请坐:“来者是客,都坐罢。”
“坐便不必了,听雨方才也说妹妹与龙岩侯有要事相商,哪能让我们这等无知妇孺听了去。”
华匀作势行至门边,被“哐当”一声震得一个激灵连连后退数步,原是椅子从桌前飞出,与门面撞击卡住了锁眼。
重睦收回推椅子的动作,微微侧首与华匀道:“姐姐说笑,你费尽心思前来此处,不就是为着能探听本宫与龙岩侯所购渊梯宝马情势如何。”
她不紧不慢地停顿半秒,将华匀自认周密的计划全盘相告:“接着再传递消息给你父王,让他做好准备,一旦马匹从冀州地界经过,立刻绞杀。”
沉默无声间,忽地发出一阵清脆碎裂,随风卷入众人耳中。
重听雨依旧保持着端茶姿势,但整个茶盏已然从她掌心落地炸破,茶水亦于地面四溢开来。
“原本渊梯未除,本宫还打算再留你们些时日。”重睦起身,顺势倚在窗边向天青楼下方望去,正如她所料,燕都八大营之一的骁骑营已经将整条朱楼巷包围:“如今既是自己送上门,本宫又岂有让煮熟的鸭子飞走之理。”
第50章 可是,姑姑,你还是有办法向……
昨夜封府宴后, 重睦曾独自到访龙岩侯府。
宗寅本正在书房临摹字帖,不时听见窗沿石子落定声,暗觉有异,方才推窗看向院外。
重睦立于院墙之上飞身而下, 玄衣束发, 看上去比平素还要更瘦削些。
急忙抬袖行礼:“微臣见过八 公主。“
“不必多礼, ”重睦手撑窗台跃入屋内, 惊得宗寅连连后退:“莫怕莫怕, 本宫不是为着知榆来取你性命。”
她倒是十分自在地寻了把椅子就座, 反而宗寅呆站原地半晌不知所措, 许久才记起为她端来杯水:“公主请用。”
“明人不说暗话, 本宫深夜来访, 是有件事想问你。”
宗寅极为乖巧地站定身形:“公主请说。”
重睦仰头饮尽尚还带着些许余温的清水, 显是不久前才烧好送入书房的贴心之举。
宗太夫人早睡,满侯府除了那位包姨娘外, 再无人会如此细致。
眸底掠过一丝调侃,顺势将杯盏置于手侧案间:“若叫友康郡君给你做继妻, 你可愿意一生厚待于她。”
“微臣岂敢——”
见他面色动荡, 重睦只摆手道:“别说场面话,抛去身份、辈分之差,直言即可。”
思及今日在亭间所遇之人,宗寅心中确实有一股别样情绪缓缓上涌,可自从经历第一次婚事失败后,他眼下并不情愿去考虑男女婚嫁:“公主抬爱,但微臣与知榆和离刚刚不久,着实无心再娶。”
道理确实是这个道理,但凡事总有例外:“你可知冀王有意谋反, 本宫搜集了将近半年证据,已经连夜送至父皇案前。”
“?!”
瞧着宗寅瞳孔放大刹那间变得脸色苍白,重睦不紧不慢道:“藩王谋反,罪及子孙。直系亲眷斩首示众,杀无赦。”
封宗两家到底是世交,重睦自小与宗寅相熟,知他是位再心软不过的老好人,尤其对着弱质女流,同情心便跟黄河决堤般根本止不住。
那时舅舅离世,封知榆小小年岁父母双亡,身世可怜又悲惨,还闷声将自己缩在房间不肯吃饭。宗寅心疼不已,每日都央求宗太夫人带他去封府做客,沿街买些烤鸭卤鸡和点心,堆在封知榆窗边。
后来封老将军将封知榆送至封贵妃膝下养育,因着身为男子不便入宫,他便成了每逢年节所有王公子弟中永远最早入宫的那个,就为着能多见一会儿封知榆讨她开心。
不仅如此,重睦前些日子回京后曾随封老将军去往侯府向宗太夫人致歉,听闻那位包姨娘亦出身凄苦,宗寅对她虽并无与封知榆那般强烈的男女之情,却也不失疼惜。
既是重情重义之人,听闻重听雨家中即将遭逢巨变,宗寅果然登时改口:“公主可有方法搭救友康郡君。”
“办法,自然是有。”
重睦微微扬起唇角:“只不过还需龙岩侯与本宫配合才好。”
……
在骁骑营破门而入拿下华匀复又转向重听雨时,重睦骤然出声,拦住主将钱仲乐身后兵士:“钱将军且慢,今日之局,若非友康郡君,本宫与宗侯爷亦无法成事。”
她抬脚将重听雨脚边碎裂茶盏踢入桌下,与钱仲乐笑道:“友康郡君及时发现其祖父与家中亲眷力行谋反而向本宫提供消息,此举 也算将功补过。本宫昨夜上呈父皇奏章中,也专程为她开解,还请将军行个方便。”
“重听雨!”
华匀总算一个激灵回过神:“你这数典忘祖的畜牲,简直猪狗不如!”
她素来熟知男子心性,昨日在封府后院偶然见到宗寅和重听雨亭中种种之后,料定他对重听雨必定心有属意。
后来席中又听见重睦与宗寅也相约今日同在天青楼见面,原本宗寅连声拒绝,重睦却坚决道:“数匹良马路途遥远而来,运送途中如何确保安全,是否需要沿途城镇官兵营汇合,燕都八大营何时交接,都需要侯爷好生计划打算。早前所约便是明日,何须再改。至于听雨,她素来孩子心性,你且叫她在旁边吃好喝好,必不会叨扰你我二人。”
华匀这才知道他们是要前来天青楼讨论渊梯宝马购买事宜,思及此处,她原想交代听雨多多注意,而后思及她并不知晓家中正磨刀霍霍向京城,这才亲自上阵。
临行前还专程谴了随侍从封府后门将封知榆带出,只道宗侯爷为老不尊竟企图对自家侄女不敬,眼下两人正约在天青楼用午膳。
她自以为能够一举两得,既让宗寅看清现实,明白他与重听雨绝无可能,又能探得战马消息,怎么也没想到会被重听雨釜底抽薪。
本想极力辩解的重听雨则早已被宗寅在茶中下了哑药,他晨间之所以会提前来定下桌宴,便是为完成重睦昨夜所交代之“配合”。
想当年封老将军率领抚北营横行云邕关时,宗太夫人便曾为他提供不少宗氏绝密毒方,如今区区哑药,自然也不在话下。
而重听雨张口数次发现自己根本没能出声后急得双眼通红,却也只得任由华匀在唾骂中被骁骑营带出天青楼。
待周遭再次回复平静,重睦冷眼与封知榆对视:“事关军机密要,你可还要继续听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