封知榆颤抖着双唇看向宗寅,带上哭腔,委屈得泫然欲泣:“你何时与姐姐有了这些劳什子军务往来。”
“封知榆,”宗寅无奈垂眸:“封宗两家世交,你曾是我妻,抚北营主将与副将曾是我姨姐舅兄。我本就因此在兵部得到照料领着闲职,你并非不知。”
但:“那只是闲职啊——”
宗寅忽地发出一阵冷笑:“你成日不是忙着自戕自弃,便是暗自里给顾衍送去些诗书信件,哪还有心思管我做些什么。”
嗯?重睦略一歪头,她怎么从未见过那些诗书信件。
等过几天回到抚北营,刚好趁着顾卿不在去营中仔细翻一翻。
“你对自家与夫家毫不关心,但我身为龙岩侯,眼见储位之争甚烈,为保全侯府与你,如何能无所作为。”
他早已被自动划入九皇子重旸一派,自也该做出些贡献筹谋。
此番与库孙购买宝马进行培育一事,正是由宗寅向兵部右侍郎裴侯爷提出,又得到圣上所允。
可惜此举 再次触及主和派们逆鳞。
眼下十皇子虽入抚北营为副将,但并未真正掌握兵权。加之其幕僚心腹皆以主和派居多,便连三公主也与云霭宫来往日渐甚密。而九皇子身后百万雄师,实力强劲,将来一旦得势,必叫落败者再无反击之力。
因此冀王只能派来世子联合华匀先在城中大肆拉拢主和派,借由十皇子势力共同打压九皇子,之后再一举击溃十皇子,方可坐收渔翁之利。
重睦昨日宴中与宗寅自凉亭别后再见时,暗中察觉华匀身影,单纯想替他与重听雨制造良机之语到了嘴边,终是变作公务。
她猜出他们或许想趁库孙战马遭砍杀劫虐一事大做文章,污蔑大周刻意为之,进而破坏两国邦交,因此连夜将证据相送镇元帝,连根拔起。
再顺便搭救重听雨逃出生天。
寻来随侍将因为震惊似有有些懊恼的封知榆遣送回府后,宗寅终于解开重听雨哑药,只听她“咚”地一声,双膝几乎痛砸在地上,慌忙向前抓住重睦衣摆:“睦姑姑,姑姑,我娘亲和爹爹不知道的,他们一定不知道的,求求您,救救他们!”
她说着便要给重睦磕头,不成想会被她毫不客气地甩袖避开:“重听雨,你今年十八,早已不是小孩子了。即使你爹娘愿意宠你,也并非你始终不成长的理由借口。”
“你既能从我与宗寅数句话中听明白前因后果,那我问你,你爹爹在这时节替你祖父前来燕都所图为何?他能不知道他爹,你祖父做的是什么勾当?”
可笑至极。
“他不仅知道,只怕早已志在必得。冀王当了皇帝,冀王世子便是太子,未来自然也是一国之君。你且去刑部大劳问问他,到底存没存这个心。”
重听雨双手垂在裙边死死攥住裙衫,泪水无声从颊边滑落,不住摇头:“不可能,不可能,我爹爹说过他此生所愿便是在冀州与娘亲白首偕老,他才不消得去管什么天家之争——”
“洋槐,去将你家郡君扶起身。”
与重听雨一般同样被吓得无声痛哭的洋槐听见重睦开口,踟躇着脚步去扶,但重听雨始终不肯起身:“可是,姑姑,你还是有办法向圣上求来恩典的是吗?姑姑,我求求你,我不能自己独活看着爹娘去死啊。”
“郡君!您别说了!”
洋槐闭眼止住泣不成声,终是将埋藏心底许久的秘密托盘而出:“是世子妃娘娘亲自给封贵妃送的信!眼下娘娘已经悬梁自尽了!”
正如重听雨方才所言,冀王世子此生所愿是在冀州与世子妃白首偕老,所以即使世子妃膝下仅有并不健康,可能活不到而立之年的长复郡王重雼与友康郡君重听雨二人也无妨。
可自从冀王生出反意,冀王世子却也随之改变了心境。
他开始广纳侧妃,更是与这些侧妃接连生下数位庶子。
所幸他还顾念与发妻盟誓,将他们全 都过继到了世子妃名下。
人人皆知友康郡君是冀王世子唯一的女儿,对她能被数位兄弟环绕相护心生羡慕,却不曾想过她的这些“兄弟”,各个都在她娘亲心上划下一道接一道伤疤。
而且因为长复郡王疾病缠身,将来冀王世子若真坐上皇位,所传位者也绝非世子妃所生。
面对世子不遵誓约,将来亲儿短命难测,独女又无人可托的境地,世子妃权衡再三,终是鼓起勇气在此次入京后前往栖霞宫向封贵妃告发冀王谋反。
所求唯有一件事,便是能够保全她一双儿女。
只不过当时世子妃所能提供的证据残缺,封贵妃因此叮嘱她先收整心思回府暂等消息,万万不可打草惊蛇。
之后待重睦方一回京,她立刻请人来寻。不料母女两在栖霞宫见面不到半刻,封贵妃都还没来得及将此事相告,重睦便被镇元帝召去养心殿商讨为封知桓追封侯位一事。
直至昨天宴中重睦得知冀王世子回京,封贵妃又寻了机会将世子妃所求缓缓倾诉,她才终于决意快刀斩乱麻,眼下冀州王府内,也派出了心腹随侍去照料无法远行的重雼。
而在昨夜晚间从封贵妃处得知消息后,世子妃一如既往与重听雨道过安好,复又于她睡后折返洋槐房中,留下一封拜托她好生照料郡君的绝笔信。
纵有万千不愿,可洋槐也知道,此举已经是世子妃能想到对自家郡君最好的保护。
她只得收敛情绪,强装与往常无异般陪伴重听雨出行,亲眼目睹惨剧发生。
“你骗人!”
重听雨猛地欺身想要推搡洋槐,可她刚刚起身就觉眼前一黑,整个人弱柳扶风向后仰去,幸而宗寅眼疾手快将她整个人接在怀中,才没令她摔着。
“罢了,以后人就交给侯爷照料。”
重睦对宗寅略略颔首:“本宫还需进宫面圣,呈上具体情况。”
话毕又侧身与他叮嘱:“劳烦侯爷费心。本宫在此谢过。”
宗寅抱着重听雨的手忽地一紧,不禁溢出苦笑:“公主在微臣与知榆成婚当日,也曾与微臣说过,‘往后表哥由本宫照顾,知榆便劳烦侯爷费心’。”
“可惜本宫失职,”重睦垂眸,同样失笑:“侯爷却完成得不错。所以本宫放心。”
“沙场刀剑无眼,公主又何须自责。”宗寅摇头否认,第一次坦然面对他与封知榆这段旧情:“相反是微臣与知榆之间有缘无分,才闹到今日境地。”
“都过去了。”
重睦行至门前,回首与他笑道:“往者不可谏,来者犹可追。圣人之言,不欺吾等。”
第51章 是你们想看的!
筑特城, 赤果峰矿场。
远远看见顾衍与诸多苦刑犯混迹一处的脏污模样,宇文晏迟又恼又气地收回目光,与身旁侍女阿迪道:“若非阿姐相劝,我才不会同意将他放到筑特城来, 不是摆明了给他机会跑回大周去。”
阿迪闻言沉 吟片刻, 试探着开口:“可奴婢瞧着这大周人他分明已经与失智无异, 公主不也腻烦了他, 又何须再继续执着。”
“便是腻烦, 我得不到的, 也绝不能轻易便宜了别人。”
宇文晏迟眼底闪过一丝不耐, 登时攥紧缰绳:“罢了, 此地无需再留, 继续往赫轮城去。”
阿迪只得应声, 随之一路南下,将怀中不久前刚在筑特城中买好的伪造通关文牒捂得更严实些。
筑特城毗邻大周与渊梯边境, 此地贩卖伪造通关文牒者数不胜数,早已成了两地官商往来默认之潜规则。
而宇文晏迟买过文牒后又前去杂货店购置了些许火折子, 为连夜行走山路而预备, 按她之速,大抵明日晨间便能到达赫轮城。
与此同时,重睦刚扔下行李于主帐入座,便被程况拉去城内喝酒:“接风洗尘,当浮一大白。”
谁知她毫不犹豫摇头拒绝道:“戒了。”
程况回首愕然,险些从马上摔下:“哈?”
重睦面色自然坦荡:“驸马不喜,本宫不能自讨没趣。”
况且先前大醉一场那次她其实将近半月都没缓过劲来,后来回京寻了贺豫专程询问才知,从前她千杯不醉不过是因为体内虚寒过剩方才需要酒力暖身。
但如今身子既已调理得差不多了, 自也无需再依靠酒热。所以两相对冲下,今后还是少饮为妙。
程况不知其中弯绕,“啧啧”两声撇下嘴:“大将军实在太令末将失望,竟成了位夫管严。”
重睦抿唇,不知想起何事,忽地低笑出声,凑近他嘚瑟道:“夫管严也没什么不好,你羡慕啊。”
从前她不懂,为何顾衍对着自己永远不似与旁的女子那般彬彬有礼。
即使他认真解释,她依旧有意回避,不愿深思。
直到那日远屹峰间路遇山雪返回平城后,她本还正犹豫到底要不要与他同回顾宅,却听得顾衍率先开口:“公主先前不解,明明说好合作伐渊,为何下官偏生要招惹公主。”
心底倏地一顿,重睦有些僵硬地移动身形至桌边,难掩尴尬:“本宫今晨还醉着,胡言乱语,顾卿不必在意。”
顾衍却并未理会她的顾左右而言他,缓缓挺直脊背坚定道:“因为下官自初见公主当晚,彻夜辗转反侧,难以入眠。”
本以为是一经重生便能与抚北大将军合作,此番应大有反攻得胜之机才会令他如此。
不成想第二日同僚相邀天青楼,饭后恰好遇见重睦与程况及封知桓并肩同行,他眼见封知桓将手压在重睦肩上哈哈大笑,而她亦习以为常般捧腹附和——
双脚登时有如压着千斤重担无法行动,停在原地许久,终是匆匆拜别诸位同僚,阔步向她而去。
他还记得那日她身着布衣裤装依旧不掩绝色,见到他时愣住半秒,随即粲然弯起眉眼:“顾卿,好巧。”
“下官同意公主昨日所言,”他亦略略颔首打过招呼,抬袖 行礼:“择良辰吉日,尽快完婚。”
此刻他的紧张不亚于当时,藏在袖中的双手早已溢出汗水:“未免今后对公主求之不得,除却成婚之外,下官别无他选。”
重睦可以感受到自己脸颊涨得通红,甚至用尽内力都止不住闷热,怎么也想不到原是自从那日开始,他便对她心生好感。
“可,可程况常说本宫性子倔强得跟块臭石头似的又冷又硬,所以始终不讨男子喜爱。”
她难得有些不自信地垂首盯着脚尖:“顾卿为何——”
“程将军说笑,”顾衍眼底难得闪过笑意:“公主若不讨男子喜爱,他又为何多年不弃。”
“顾卿也说过,友人相交与男女之情哪里相同。”
顾衍顺势将人拥入怀中,下巴搁在她头顶,低声失笑:“虽不同,但相通。”
重睦疑惑仰首,只听得他低身靠近她耳边道:“程将军可与封将军共享公主战友同袍深情,而下官此生唯愿公主心之所系,独我一人。哪怕是将来你我儿女,亦不可抢占。”
怎,怎么就又扯到儿女去了!
重睦跟被人踩着尾巴一般忽地推开他,连连后退:“顾衍!你,你不要太得寸进尺,唔。”
和初次那时山崩地裂般的吻不同,此番顾衍明显温柔许多。
唇齿相接间,仿佛关外飞沙摩挲柔软,扰起酥麻。
她不知何时已被他抵在床榻之上,于最柔软时哽咽出声,木架交叠咿呀,难盖满室缱绻。
“阿睦。”
从未有人在如此痴缠中唤过她的名字。
不复平素温润,只余低沉沙哑,情深难抑。
好似一脚踏碎楼朔河冬日冰面,骤然溺入其中,哪怕就此溺毙身亡,也心甘情愿。
“顾卿。”
“何事。”
“其实,知榆婚礼并非初见。”
西子湖畔,端午时节,她曾叫慈衿送过一份醋鱼。
顾衍闻言,微怔片刻,往事瞬间涌入脑海之中,惊讶复又化作更重温柔,与身下之人眉眼相接。
重睦被他看得有些无措,不解道:“是顾卿没错吧?”
“是。”
“就说嘛。”
话音未落,他已再次俯身欺来,将她两只手同时锢住,不留任何反抗余地:“别分心。”
重睦吃痛,可怜兮兮地看向顾衍:“我以为已经好了。”
顾衍眸色一沉,将她按向重新恢复先前模样的某处:“还早。”
重睦现下甚至想不起来那天直到深夜,他到底“还早”了多少次。幸好她体质素来称得上强劲,才没在第二日熊泊朗前来报道时于众人面前露出端倪。
……
眼下程况被她几句话噎得不住翻起白眼,无奈之中还是又道:“说来你回京这趟,家中一切可还好。”
两人于酒肆前下马,将马匹交给小二牵至后院照料,随后并肩而入:“混乱不堪,反倒显得表哥丧痛没那么伤怀。”
封知榆之事程况亦有所耳闻,扔了几颗花生米到口中:“小时候瞧着榆娘那般软糯可人,钻起牛角尖,确有 老将军与敌对峙之遗风。”
重睦摇头不语,接过小二递来酒坛与程况倒满一碗推去:“左右我懒得再管,随她。”
从前不论他们三人中谁独自回京返营,总少不了大醉一场。如今一位天人永隔,一位又不再饮酒,程况独自扔着花生米,恍惚间觉得颇为凄凉。
原本大周处于乘胜追击之势,但经过巴图尔战役后,两军再次陷入焦灼状态,各自试探,步步为营。
战事遥遥无期间,仿佛前路无光。
“说来一旦战争结束,东宫位定,大将军可曾想过,再往何处去。”
正垂首扒饭的重睦闻声抬眸,弯起眼角:“解甲归田。”
“咳,咳。”程况呛住几口,擦擦唇边酒渍:“回乡织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