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用了许多年说服自己接受这满身痕迹, 却还是在面对心仪之人时胆怯在意。
但既然选择了戎马一生,便不会为此后悔退缩。
寂静无声中,顾衍撑在她脸侧的手忽地覆上发间,他垂首,只在骏马踏雀那道纹身之上落下一吻。
接着随之缓缓下移,还 带着胡渣的唇从她每道疤痕上掠过,与暴露在外的肌肤细细摩挲。
重睦下意识有些退缩,咬着唇小心翼翼:“顾卿不会觉得很丑吗?”
“下官赞同公主方才所言,”顾衍从她身间抬首,目光坚毅郑重:“疤痕俱是荣耀,为何会丑。”
他复又吻上她唇角,顺势靠近耳边低语道:“只是下官私心。”
“什么?”
“以后荣耀之事,皆由下官来争如何。”
心底忽地有股不可名状的情绪跃然涌上眸底,泪光一闪而现,顺着眼角滴至枕间。
从前她害怕母妃与阿旸担心,总是将一切脆弱掩藏得毫无破绽。后来时间久了,连她自己都忘记了何为脆弱。
身为抚北营大将军,她肩上所背负着的是整个大周。
她没有空余去体会那些属于寻常女子的伤春悲秋,因此也从来不知道,原来被人牵肠挂肚地心疼呵护,竟是这般感触。
“不要。”
重睦立刻拒绝:“待荡平渊梯,东宫位定,本宫只想与驸马解甲归田,才不要再争什么荣耀。”
顾衍明显僵了身形,便连拥着她的手都跟随颤抖半秒。
终是哑然失笑:“好。”
……
第二日卯时,重睦本打算起身练武,谁知方一坐直便觉腰酸腿软,倒吸了口凉气,整个人重新跌回床榻之间。
她正欲尝试再起,却忽地被人从身后拥住:“阿睦。”
他的声音尚带着些清晨独有的沙哑,传入耳中反令她不自觉往他怀中瑟缩几分。
带着些娇气抱怨道:“卯时是我练武的时间,这会儿床都下不了了。”
褥间一片狼藉昭示着昨夜荒唐,甚至比那次在官属客栈还要更夸张,重睦就着晨光寻觅许久,才终于在床下找到里衣。
还没来得及穿好,已被某人再次扒个精光。
“顾衍!”
重睦想推他,谁知他蓦地加重力道挤进去,只叫她毫无还手之力,反而软成水般低吟出声。
“上次见到公主依旧能策马而行,下官心知不够努力。”
顾衍眼底闪过笑意,由浅入深:“自当加以改进。”
“够,够了,不用太努力——”
她唯恐晨起经过主帐的军士们听见声音,不断忍耐,可怜兮兮地向顾衍求饶道:“眼下我连床都下不去,顾卿还不满意。”
话音未落,帐外骤然传来先行兵报道:“报大将军!洗漱品已经备好!”
重睦面色苍白地看向顾衍,却见他起身理好衣物,仿佛刹那间便将夜里糜乱一扫而空,阔步而出。
看见掀开帷帐走出来人是顾衍时,先行兵端着洗脸盆傻傻愣在原地,竟是半刻都没反应过来。
直到顾衍嘱咐他将所有用品全部放在外间,他才闭上因为惊讶而张开的大口,磕磕巴巴点头应声:“好,好的。”
此后不到半个时辰,驸马爷破天荒留宿主帐的消息已如塞外草原狂风般席卷整个抚北营。
原先与顾衍同帐而眠的诸位兵士们憋了一整晚终于得到准确答复, 一时几家欢喜几家愁。
欢喜之人自然是赌赢了留宿主帐,愁的那几家连声嫌恶,还以为驸马爷因为抓住细作的缘故而亲自夜巡关外,谁知竟这般儿女情长。
重睦闷闷不乐地端坐于已经焕然一新的床榻上盯着那伏案拟定作战计划之人:“你把我名声都毁尽了。”
顾衍闻声停笔,与她对视:“公主不必再嫁他人,无需在意名声。”
“本宫是抚北营大将军,是大周战神!”重睦撑着腰从榻间站起,很是不满:“怎能做耽于声色犬马、不守军纪之人,那与程况有何分别!”
侧首扫过滴漏,顾衍只落笔行至屏风后木桶处试了试水温,于她方才所言置若罔闻:“水温刚刚合适。”
重睦急忙从衣柜中寻了干净衣物绕至屏风之后,却见顾衍先她一步准备入浴。
虽然平时穿衣服的时候也能看出他比例极好,但这般坦诚而见,的确更明显些。
目光有些不舍地从顾衍身前移至桶中,正待让给他先,顾衍已然长臂将她衣物接过放在架上。
重睦眨了眨眼,指指自己又指指他:“顾卿莫不是想与本宫一起罢?”
顾衍索性替她脱下衣物抱进木桶之中,接着欺身而入,将她抵在桶沿:“行军不易,大将军理应体恤后勤兵士,不该劳烦他们频频提供沸水。”
水雾缭绕间,重睦唯感脑中一片混乱,小声嘟囔:“总之顾卿永远都有理由。”
下一秒,他覆在她腰间的手骤地收紧,手法极其柔和地就着热水替她按摩:“下官以为,公主喜欢这些理由。”
也不知为着水热还是羞煞之故,重睦面红耳赤地避开双目:“不想理你了。”
顾衍失笑不语,手上动作却并未减弱。
被他按过半刻后酸胀渐少,不由好奇:“顾卿为何连推拿之术都这般擅长。”
“幼时习武,自学了些。”
这般说来:“顾卿当年习武,应当也时常受伤,”她的手缓缓划过他的身体,轻声开口:“疼吗?”
顾衍心底滞住半秒,对她笑道:“下官是男子,疼过也就忘了。”
“谁说的,程况与表哥当年都哭得比我还惨。”
她揽住他的颈拥他入怀,靠在他肩膀处低叹道:“顾卿肯定也很疼过。但是以后有我,就不会再让顾卿疼了。”
即使帐外往来兵士众多,人声嘈杂鼎沸,此刻重睦依旧还是能听清他的心跳声。
从平缓到急促再复归平静,仿佛战马奔腾越过山川溪流,寻至终点。
“阿睦。”
他的声音透过骨骼与耳膜相撞,无端使她向他靠得更紧些。
“多谢。”
重睦仰首冲他露出烂漫笑意:“顾卿与我是夫妻,何必言谢。”
透过他墨色双眸,她可以看见自己的神情模样,发丝任由水滴滑落,未着任何妆容的眼角眉梢,难掩爱慕满溢。
她甚至有些遗憾,若上一世便能与他相识相知,该有多好。
所幸眼下也并不算晚。
……
两人洗尽 疲惫后重新更衣,重睦将先前扔在帐中一角脏污不堪的床单等物尽数处理,复又抓起几块案上糕点送入口中,明显已再次恢复活力。
顾衍继续拟定作战计划,而她则唤来兵士将宇文晏迟已被抓获的消息送传渊梯。
接着又处理了一些两月来需要大将军亲自裁断的遗留问题,待到午膳时分,才悠哉行至顾衍身前。
瞧着两人纵马离营的背影,程况不禁轻嗤一声,与刚刚走下马车的贺兰茹真调侃道:“小别胜新婚,但他两这热乎劲儿,着实令人发指。”
贺兰茹真听得他这跟嫁了女儿般欣慰语气,掩唇微笑:“大将军与驸马琴瑟和鸣,不正应了将军你心中所愿。”
将人引至副将帐中入座,又招呼他洗手道:“快些用午膳罢,凉了便不好吃了。”
“就来。”
程况收回目光执住贺兰茹真双手,凑近食盒嗅了两下,畅快笑道:“葱爆羊肉,茹真好手艺。只是你如今身子渐重,倒也不必隔几日便给我送饭。”
“将军放心,妾身自有分寸。”
贺兰茹真揭开盒盖,拿出第一层葱爆羊肉,又将第二层中辣子鸡和凉拌笋丝同样端至桌上:“营中饭食始终不及自家油水,妾身能替将军多做些,也没什么不好。”
他抓起她的手送到唇边狠亲了一下:“得妻如此,我真是死而无憾!”
“浑说什么!”
从来都温言软语以对的贺兰茹真瞬间变了神色:“不许总将‘死’不‘死’的挂在嘴边!”
封知桓之事给她留下不小阴影,连续两月以来都是靠着医馆大夫开的安神药入眠。
程况自知口无遮拦吓着她,急忙“呸呸呸”几声敲了敲桌案,将她拉到身边坐下:“不说了,给娘子赔罪,吃肉!”
她也察觉自己反应过激了些,正待开口解释,忽地听见程况捧着碗冲她傻笑道:“娘子生气的模样,我倒甚少见着。”
“哪有人希望自家娘子生气的,”贺兰茹真耳根泛红,停下送至唇边的羊肉:“将军纵是比旁人奇怪些。”
“这就对了,以后多生些气。”
程况笑声更烈:“我是你相公,又不是恩公,何必总谨小慎微捧着我。还有什么‘将军’,我不乐得听,叫声‘相公’来听听。”
贺兰茹真吞下羊肉与他相视,莫名不解中也确实发现,她似乎真的从未唤过他“相公”。
从前是因为身份低微,到后来习惯了称他为“将军”,倒也不曾专程去改。
此刻听见他提出如此要求,反而还有些不知所措,张了张口,终是声细如蚊:“相公。”
第54章 话音未落,宇文晏迟扑身而来……
午膳过后, 抚北营中一片寂静。
贺兰茹真替程况将副将帐内大概收整一番,见他熟睡,只叮嘱侍女留在帐内随时听侯吩咐,又替他捻捻被角, 掀开帷帐离去。
行至军狱, 罗教头方才带领小队兵士巡检完毕, 见到贺兰 茹真时愣住半秒, 急忙迎上前:“贺兰夫人怎地亲自来了这等脏污处, 若有什么需要交代的 , 尽管示意小的们就好。”
“多谢罗教头, ”贺兰茹真颔首微笑, 午后阳光落在她栗色双眸之上, 泛起黄金般闪烁, 令人看不清神情:“但我与渊梯三公主幼时乃是手帕交,她被捕入狱, 总不该不闻不问。”
她出身贺呼部贵族,确实自幼常与渊梯往来, 罗教头闻言不由警觉, 沉声提醒她道:“夫人可是要面见那渊梯细作?既为故交,此刻反而更应避嫌。”
“罗教头大可派遣兵士在外间监视,无妨,”贺兰茹真略略垂眸:“我不过是念及过往姐妹情分,想见她一面。还望教头能体谅一二。”
毕竟是程将军夫人,她既提出可派人跟随,该给的面子罗教头又如何会不知好歹。于是亲自将人带入宇文晏迟狱前,于外间加派数名人手,落下门锁。
坐在天窗下暗自打盹的阿迪率先听见声响, 一个激灵醒神,揉揉眼睛:“你是?”
待看清贺兰茹真模样后因她身着大周服侍,发髻亦与大周妇人无异,还迟疑了许久才侧首推了推草垛上的宇文晏迟:“公主,是贺兰茹真。”
听见这个名字,原本还不乐意被阿迪吵醒之人忽然直起身形,面上露出喜色:“茹真?你怎会在此处?”
三步并作两步迈向栅栏处想与她谈笑,不料对方却不动声色地避开身形,冷眼以待。
“茹真?”
瞧着宇文晏迟迷惑之色,贺兰茹真唇角不自觉泄出一声畅快笑意。
“时至今日,公主倒是想得起与我还有几分姐妹情谊。”
其实贺兰茹真品貌称不上绝艳,但即使在落魄为奴时亦举手投足间不失气度,加之向来为人平和柔顺,自为她平添几分姿色。眼下骤然凝眉冷视,反比生来凌冽者更惹人惧怕:“当日呵斥我离开天犁城时,公主可不是这副模样。”
宇文晏迟眼角微跳,看出贺兰茹真现下装扮体面,雍容大方,猜到她应是于大周,不,于抚北营中得遇贵人,当然不敢轻易造次,只得佯装无辜不知:“我何曾有呵斥过你,只是那时母后病重,我也是探母心切。”
“呵,什么母后。”贺兰茹真别开脸轻哼一声:“渊梯太后所诞真正的三公主早在出生时便已不幸早夭,是摄政王未免她忧心伤怀,祈求阿爹把同样刚刚出生的女儿换给他,才给了你十七年偷来的公主富贵。”
那时贺兰本祐不愿割舍亲女,是因为贺兰夫人产后出血不止急需千年人参续命,又想到宇文晏迟从此是要去做渊梯至高无上的公主而并非受苦受难,他才忍痛在亲女与发妻间选择了后者,收下摄政王所赠人参与多种补药,对外宣称女儿已经夭折。
后来未免东窗事发,摄政王又赏金万两命令贺兰本祐一家离开渊梯,他虽并未拿那赏金,但也心 知此处不可再留,只得与妻小前去投奔夫人娘家贺呼部。
本以为能够就此安定生活,不成想不到十数年间,贺呼部便迎来灭顶之灾。
当时兄长战死,贺兰本祐夫妇二人走投无路之下将这个秘密告知贺兰茹真,只希望她能快马加鞭行至天犁城面见宇文晏迟,以她公主身份去求渊梯王室中人,留下贺呼部一线生机。
她曾在跟随贺呼部王女前去天犁城做客时见过宇文家两位公主。
宇文音遥沉稳大方,总像姐姐般照料她们众人,宇文晏迟则蹦蹦跳跳十分活泼,与她一般俱是马上行猎的好手。
每每出行狩猎,女眷中唯有她两人收获最多。
那时贺兰茹真原本心底雀跃,一直惺惺相惜的好友竟然是自家亲生妹妹,谁知她刚到达宇文晏迟府内言明全部真相又道出来意后,便被府中随侍赶出大门。
她索性前去王府求见摄政王,怎料到达府外才被人告知摄政王南下亲征赫轮城,已经离开将近数月。
无奈之下只能失魂落魄地重返公主府,在大雨倾盆间淋了整整一夜。
当时她也不过十四岁年纪,被爹娘兄弟同时捧在手心里长大的姑娘,如何能不害怕,却还是咬着牙死死坚持,始终保护着阿爹交给她的相认信物。
好不容易等到天蒙蒙亮,宇文晏迟总算身披斗篷行至她身前,递给她一把伞,无奈叹道:“茹真,我还得前去王宫照料病重母后。两国交战之事,我实在不懂,也不知该如何帮你。至于你阿兄战死之殇,还请节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