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毕生怕宇文音遥犹豫不决,急忙搬出长孙义佐证:“我们汗王抠抠索索得整个草原都出了名,连他都在我这儿入了股,夫人尽管放心。”
“咳。”
问过她殿内众人王后何在,长孙义随即相邀段权灏一道由王宫直往玉染坊而来,人还未进入坊内,已然听见那句“抠抠索索”。
重昭回首,额前忽地被人拍打两下,修正她道:“精打细算。”
她揉揉额心,冲他皱起鼻子:“并无区别,段将军与夫人都长着眼睛,汗王越是刻意强调,越显得此地无银三百两。”
长孙义摇头收回目光,只对身侧两人无奈溢出宠溺:“王后顽劣,见笑。”
他原是没想过会与重昭相处如此融洽,毕竟两人年岁差较远,为各取所需才得以成婚,自不必在意其他。
起初听闻她打算开展丝绸生意时,他本没太放在心上,谁知她当真做出些成绩蒸蒸日上,连带茂眷纳伊和碧荔也跟着忙乎,赚得盆满钵满。
前些天他难得空闲,寻了政务间隙去往茂眷氏处想瞧瞧女儿,却听漫雪殿内侍女笑言:“芙公主喜爱王后布坊中的诸多花式裙装,侧妃这几日便总带着公主一道在坊中与王后谈天。”
不免好奇赶至玉染坊外,只瞧见素来对诗书典籍都无甚耐心的阿芙正兴趣盎然地跟着重昭辨认丝绸制式与布匹绣样,连声答应:“我今日若背下《郑伯克段于鄢》,母后定要记得明日教我辨认印花色彩。”
“自然。”
重昭垂首与长孙芙相视而笑,复又背过身冲茂眷氏眨眨眼,目光忽地一滞,与她身后站立之人匆匆行礼:“见过汗王。”
“王后对待孩子倒有些办法。”
话音未落,听见父亲脚步声已然伸展双臂的长孙芙张牙舞爪地飞奔向他入怀:“父王,阿芙好想你呀,你都好几天没去母妃那里看我了!”
她说着伸手揪住长孙义眼前镜片,嘟嘴抱怨:“父王亦还未夸赞我背下《论语·先进篇》,阿芙为了背书,昨夜仅睡了不到两个时辰呢。”
翻书便犯困的小祖宗忽地对背诵典籍喋喋不休,长孙义自觉奇怪,由着茂眷氏将女儿从他怀中抱走:“别累着你父王,”接着才又解释道:“是王后殿下答应她,定得按照国学院先生要求完成每日蒙学作业,才能前来布坊学习染织工艺。她这才来了兴致。”
长孙芙抿唇傻笑着往茂眷氏身后躲去,很是不好意思。
“父王莫笑,从前不学不知,如今确实觉着《论语》也很有意趣。昨夜背到子路、曾皙、冉有、公西华侍坐,”她牵紧母妃衣袖不愿松手,同时又忍不住迈出小 步仰首向长孙义得意道:“母后与我都很喜欢曾皙之志:‘莫春者,春服既成,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浴乎沂,风乎舞雩,咏而归。’”
长孙义闻言,不禁揪起她满头小辫,哈哈大笑:“阿芙与圣人之志不谋而合,将来定非碌碌之辈。”
得到父亲夸赞的长孙芙十分开怀地又一次抱住他小腿,跟小狗般赖着他在玉染坊中寸步不离,长孙义索性也由着她任性,只与重昭颔首道:“阿芙的性子外向,从不喜安静读书。幸得王后循循善诱,此等大恩,在下谢过。”
“汗王不必客气,”重昭垂眸,俯身抚抚长孙芙鬓边碎发,喜爱之情油然而生:“我能得以逃离大周与燕都王宫,亦仰赖汗王全力相助。”
有恩必报乃人之常情,况且若无长孙义默许相助,她的丝绸生意又怎会在库孙国内开展如此顺利,使得她如今更能放开手脚去做自己喜爱之事。
然长孙义却摇首否认道:“王后连接两国情谊,为我库孙带来无尽财帛生机,早已归还在下昔日恩重。”
“都说草原人生就大方随性,”两人你来我往谢来谢去,重昭面上早已难抑粲然:“怎地偏偏汗王与众不同,不洒脱还别扭。”
她避开他讶然神色,低声表达心迹:“左不过你我如今夫妻一体,又何须客气至此。”
大抵是从那时开始,他才忽地发现,她与他之间的距离,远没有他想像得那般遥不可及。
临出发前,因心知此去数月乃至半年难归,长孙义一连数日待在木甲室内不见人影,最终只将“冠者五六人”与“童子六七人”送至王后所居凤泽殿院内。
木雕大约半掌大小,以歌舞与浴水造型居于流水潺潺间,端的是满目花团锦簇,山水悠远,成了一处极为亮眼的殿内微缩景观。
长孙芙见过后更是四处嚷嚷恨不能整个库孙王宫都知道,逼得莫那娄菲蒂气势汹汹地赶至漫雪殿与茂眷纳伊对峙:“姐姐莫要忘了,你我均出自库孙高门,本该齐心协力一致对外。怎地现下总是胳膊肘往外拐?”
“王后为人谦逊和善,进入王宫后也算时刻保全你我颜面,”缓缓放下手中账册,茂眷氏只与莫那娄氏好言相劝:“你非要咄咄相逼,除却令自己不快罢,可还有其余收获。”
“那也比你这马屁精好!”
莫那娄氏冷眼横过那账册,三步并作两步抢到手边唰唰撕个粉碎,还恨恨踩了几脚:“我看姐姐你当真掉进钱眼儿里糊涂了去!”
眉间蕴起不耐,茂眷氏正待争执,莫那娄氏立即抢先道:“她是王后,真要将你的阿芙抢去身前认作亲女,你以为你还有反抗余地不成。”
此话一出,茂眷氏果然如她所料变了神色。
她因此又添油加醋,抓住机会挑拨离间道:“更不必提汗王现下对她愈发宠爱,哪怕她自己不开口,汗王或许都会 替她做了这个主!”
茂眷氏的性子惯是不争不抢,毕竟高门贵女出身,自小本也无需争抢何物。
可她在长孙义后宫中地位尴尬,论信任与熟悉不及碧荔,论宠爱不及莫那娄氏,多年来唯一倚仗便是阿芙,母女二人相依为命这许久,她决不允许有人来争抢。
她看得出重昭与阿芙彼此都很喜欢对方,阿芙每日回到漫雪殿后依旧会叽叽喳喳地常常说起母后,似乎比对她这个亲生母妃还更上心。
思及此处,她终是沉下脸,与莫那娄氏低声道:“依你之见,我们又该如何行事。”
……
重昭因中毒导致面容溃烂的消息传至乌坎城时,长孙义并不在营中。
段权灏派出快马于前线将他寻回,又将战事全部揽于己身,方使他放心离去。
待他风尘仆仆日夜不休赶回凤泽殿内时,已是第三日凌晨。
毒物初步认定为长孙芙从行走商人处所购,径直带入玉染坊与重昭同享的几种鲜花糕。
只不过长孙芙用后并无任何异样,重昭脸上却发起红痘脓肿,紧接着溃烂不止,请来御医诊断才知是中毒。
“糕点中含有‘甘定散’,仅单纯使用,可美容养颜,”御医战战兢兢立于殿内,根本不敢抬眼张望长孙义:“若一旦不慎辅以绿豆,反损其道。”
“是碧荔侧妃。”
正安心照料重昭用药的阮儿听见“绿豆”二字,倏地从塌前起身,行至长孙义面前跪定:“午后因暑热缘故,碧荔侧妃专程请了王后与另外两位侧妃去往她殿内饮食绿豆银耳汤,定是她之后唆使芙公主又去购买这些养颜花糕,意图谋害王后!”
因着脸颊肿胀导致出言困难的重昭急忙敲击床栏引起她注意,蹙眉摆手:“阮儿,碧荔侧妃与阿芙平日连话都说不上几句,怎可能会唆使她。”
碧荔是长孙义婢女,与他自幼相识相伴。此等情义本就坚不可摧,她何须自作聪明,惹祸上身。
“可——”
阮儿焦急回首,见重昭摇头,只得将满腹委屈都憋回腹中,不再贸然开口。
长孙义亦扬手止住阮儿继续言说。侧首与御医道:“眼下王后中毒应不算重,及时服用解药何时可恢复常态。”
那御医顿时更为胆战心惊,头嗑在地面之上根本不敢动弹:“回,回汗王话,此毒无药可解。甚,甚至,当面容已烂无可烂,”他闭了闭眼,终是将境况如实相告:“毒性会自主蔓延全身,性,性命难保。”
“哐当”一声,阮儿手中药盏瞬间落地碎裂四散,她回首看向靠在榻间同样愣住没能回神的重昭,整个人如同石化般留滞原地,半晌没能迈出步子。
长孙义则不动声色放开袖中紧捏双拳,勉力维持平静:“从毒发到面容烂无可烂,大约多久。”
“少则七日,多则十五日。”
不等御医说完,他已阔步来到重昭床边,甩袖冷声道:“退下罢。”
眼见 御医连滚带爬地逃离凤泽殿,阮儿忍不住冲着他背影暗骂几声,终于恢复神智看向重昭:”公主,别听他胡说,咱们,咱们一定有办法的。”
她哽咽着抹去眼角泪珠,匆忙将碎裂药盏清理而出,仅留下长孙义与重昭二人独处。
他仿佛对她可怖面容毫无畏惧,听见门锁落下声,蹲下身形执她双手承诺道:“本汗从来坚信世间万物皆有药可医,只是我等尚未窥得其内玄机。给我七日时间。”
握着她双手的手略略用力,顺势将她整个人带入怀中,好声劝慰:“即使没能寻得解药,也绝不让你孤单上路。”
“汗王荒谬。”
分明全身发抖,连牙关都止不住打颤,她却还是努力堆出笑意:“生死有命,太过在意反成累赘。”
“王后是我妻。”
身为男子,未能庇护妻眷长安无恙,又有何面目独活于世。
他曾因疏忽错过一次,若再无悔改次次错下去,岂非白长了数十年年岁。
从得知中毒到刚刚御医判下死刑,重昭眼底晶莹来来回回晃荡良久,到最后早吓得干涩无泪,此刻竟仅仅因他简单五个字,潸然而下。
初至图鹿城时,她满心所愿不过逃离燕都去过自己期待的自由生活。
可渐渐地,又无端生出些其余祈求。
记得新婚大约半月后,某天夜里长孙义为尽地主之谊,专程带她策马前去城外石壁山崖。
那时战事尚未吃紧,八姐姐也似乎刻意放他假般,由着两人新婚燕尔,形影不离。
因着对草原风光尚不熟悉,她不知该往何处去看,盯着黑乎乎的夜色疑惑许久,忽地感到耳边一暖,是他双手覆于其上,将她眸光移至头顶星空万里。
燕都万户人家灯火恢弘,永远将天空映衬得晦暗无光。
虽曾在绘本中见过广袤群星,可真正身处其中,感触全然不同。
星河如练,惊鸿缠绕越过天际,直击心底,华彩迸裂而出,与身侧之人紧紧相接。
那是她短短十六年人生里,见过最美的夜。
后来他又带她去过许多地方,走遍与燕都全然不同的草原市集,于林海雪原迷途误入部落猎人篝火围炉,还有浮禺山巅唾手便可触及之无尽天幕,原是真的要比四方宫城大得多。
见过八姐姐与广益恩爱模样,其实不难辨别,长孙义待她并无情深。不过当她是挚友幼妹,既交给他看顾,万不可有负所托。
可她却不知缘何愈发牵挂,希望能离他更近。
在不断笨拙试探地悄然靠近中,她都还没来得及阐明心意,便只剩下区区七日时间。
落拓失神中,长孙义忽地被人圈住腰,从身后抱了过来。
重昭埋首在他肩处,沉默不语,他亦静静由她桎梏,不曾挣脱。
直至暮色盖过满室余光,她才泄力般重新跌坐回榻间。
“七日后我会带解药返城,”长孙义回身,抚过她发间凌乱:“下毒之人如何处置,全由王后定 断。”
罪魁祸首利用阿芙稚子无辜一箭双雕,将罪名推在碧荔身上,重昭看在眼底且觉再愚蠢不过,长孙义监国数年,以一己之力周旋渊梯与大周间保得库孙长盛不衰。
又岂会被她们蒙在鼓里不明所以。
只可怜阿芙年仅四岁,正是离不开母妃的时候。
“长痛不如短痛,”长孙义冷言出声,替她捻好被角:“养在那等恶妇膝下,毁的是她一辈子前程。”
他心系重昭解药,对茂眷纳伊与莫那娄菲蒂全无耐心,只叮嘱她不必在意其后家族威胁,便唤回阮儿继续照料,自己则连夜离宫而去。
先派出两支暗卫分别于草原陆路及南下大周沿海路各地寻访,自己则马不停蹄微服赶至燕都城,向重睦求助。
然而刚到顾府下马便出乎意料吃了闭门羹:“客人您今日来得不凑巧,东莱王府设宴,我家大人与公主晨起早早出发,现下想必正在其中宴饮。”
看门随侍听闻他是库孙来客后倒极为客气,已然为他打开府门,相请入内:“您若是不着急,可随小的入府休憩。待晚间大人与公主回来,自能见到他们。”
“不必劳烦。”
他毫不犹豫翻身上马,攥紧缰绳:“还请将东莱王府地址告知,我亲自前去即可。”
第62章 眼见两人寥寥数语十分默契,……
东莱王府内, 重睦坐于封贵妃身侧,正剥着瓜子仁扔至碟中还未入口,她家母妃已然胡了两把清一色又跟对倒糊。
不难看出桌上诸位女眷其实并不擅长此道,但为着能讨未来婆母欢心依旧使劲浑身解数, 各个输得奇惨无比。
封贵妃赢多了未免无趣, 索性起身告辞:“本宫有些乏了, 阿睦你来。”
重睦本就看得手痒, 忙不迭接过封贵妃之邀, 与桌边众人颔首笑道:“承让。”
因着封宗两家世交而与重睦自小相识的缘故, 宗妙容比起桌上其余人等大方自在许多, 只笑对重睦讨饶:“求公主姐姐下手轻些, 放过我们罢。”
另外两位少女亦点点头随声附和, 重睦不免失笑:“牌桌无父子, 今后诸位来往女眷后宅少不了会以马吊会友,还是早日练成绝技为佳。”
远远听得重睦在亭间大杀四方, 另一边曲水流觞中赋诗众人同样针尖对麦芒,毫不相让。杨老太傅家那位小孙女杨徽格所创诗句引得赞叹无数, 却也招来非议不满:“不过会做几句酸诗, 那模样竟比八公主的派头都大,真真可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