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音未落,只听得又是一阵闷声落定,封知榆此刻倒不再欲哭不哭,双手死死攥在腿上,任凭那闷声再次击中自己,始终死咬牙关不言不语。
总共三次,封老将军缓缓收回剑柄,闭目抚平心绪:“老夫教育孙女,龙岩侯自会理解。”
话毕恍若无事发生般看向封贵妃,继而闲话了几句家常方才又道:“耽搁太久,进殿用膳罢。”
第6章 重睦仰首,恰好能看见他侧脸如……
一顿归宁宴众人皆食之无味,静默不语间,总算熬到结束。
重睦向封贵妃告辞,眼见重旸不舍, 终是抬手揉揉他头发,叮嘱道:“照顾好母妃。”
幼时每逢重睦离开栖霞宫,他总会追问,何日才能带他同上战场。
“再等你长大些。”
这话也不知她究竟说了多少年,到如今他却不再开口。
待他再长大些,不必她多言,也该明白母妃身边得有人相伴。
她已在外浴血厮杀,自当是他留下。
信步将外祖与众人送至信恩门处,重旸告辞返回,封知桓则陪伴封老将军上了马车,夜影昏暗间,并无人瞧见龙岩侯府马车旁,有人持灯而立。
直到马车缓缓驶近,重睦方才认出那随车而行之人,正是龙岩侯宗寅。
“微臣见过八公主。”
宗寅一身玄米色衣衫外罩黑色斗篷,几欲与黑夜合二为一。他生得平和沉稳,虽不算打眼,但周身难掩豪贵气魄,重睦在封知榆大婚之日头一次见着他时,便知母妃眼光毒辣,并未替知榆挑错人。
“妹婿免礼,外祖方才离开,早知你也在,无论如何应见礼才是。”
宗寅略一摇头:“公主归宁,家人团聚,微臣不敢轻易上前。”
“胡诌什么,妹婿不也是家人。今日母妃好奇妹婿何往,知榆说是老夫人卧病致使妹婿无法脱身,表哥还叹未能与妹婿把酒言欢——”
重睦话音未落,只听得身后响起银铃般笑语道:“姐姐和侯爷聊什么呢,如此开怀。”
因着封老将军那几下重击,众人还是担心封知榆受伤,劳李尚宫替她上过药后方才离开栖霞宫,所以比其他人要慢些。眼下她早已收敛了先前情绪,面色平静,唯唇边泛着婉转笑意。
见她身形单薄,宗寅立刻示意随侍将早备下的斗篷递过去,低声解释:“公主询问为何不曾参与归宁宴,我正在解释。”
“还能为什么,不愿见到广益罢。今日说辞不过想让姑母听得舒心而已,姐姐应是比你还要明白。”
宗寅面上泛起两道惨白转瞬即逝,重睦闻言,甚少对她厉色道:“知榆,切勿胡言。”
封知榆压根不在意宗寅所感,自顾自拢紧斗篷看向重睦:“天色不早,知榆这便告辞,姐姐万安。”
她根本不看自家夫婿,与之擦肩而过踏上马车,动作麻利,无有一丝拖泥带水。
因此宗寅也连忙匆匆行礼告退,重睦有些话原本搁在嗓子里,复又重新咽回腹中。
眼见龙岩侯府马车渐行渐远,从午膳时分便强忍怒气的慈衿总算怒喝一声:“这封家小姐究竟哪里来的气性,碰上她这么个趾高气扬,不知好歹的侯夫人,龙岩侯也是倒了八辈子血霉。”
重睦略略蹙眉,思虑片刻终是叹道:“舅母生下知榆便离世,舅舅也去得早,母妃又宠她——”
慈衿别开脸哼了两下,毫不客气打断重睦:“何止是贵妃,公主就差没被她指着鼻子骂了也不怪罪,无度溺爱!”
她说着愤而连躲几下脚,却听得自家公主坦然笑道:“ 本宫皮糙肉厚的,真刀真枪都不怕,哪还会在意言语之争。不妨事。”
初学武那几年,重睦从梅花桩上摔下会哭,举不起剑打到自己也会哭,封贵妃心疼,总想着法儿劝她放弃。
后来她逐渐学会躲着母妃和慈衿她们暗自抹泪,哭着哭着,竟也不知不觉武学初成。
外祖亲自带她与表哥前往抚北营的那个春日,天气正好,晴光潋滟。
诸多将士皆尊封知桓为抚北大将军之后,无人料到竟是重睦一战成名。
与渊梯大军在赫轮城交锋数日,重睦一共斩获对方将领人头十枚,全部扔在赫轮城外护城河中。
她一身黑色铠甲向日反射光辉,直叫渊梯人误以为“风遁将军”穆朽再次重回战场。
无人知道她最初连举剑刺向野猪时都会吓得扔开剑柄,嚎啕大哭。
自小娇生惯养的金枝玉叶,如何会真的皮糙肉厚。
不过是早选定了一生所求,不愿再让在意之人替她忧心伤怀罢。
久而久之,连她自己也信了这副说辞。
任凭风吹雨打,旁的姑娘家哭天抢地之事,换做是她都能承受。
……
侯府马车离去没多久,顾府马车便行至眼前。
顾衍翻身下马,正欲解开斗篷,瞧见重睦裹得比他还严实,不由失笑。
他倒忘了,自家公主是在云邕关外见识过冰天雪地的抚北大将军,无论如何不会冷着自己。
伸手牵过她,十指相握之间,重睦手心是异常刺骨的冷。
下意识收拢将她双手带进怀中,明显感受她挣脱了半秒,最终消散于他强横之中。
他也总算得了机会问她,除却落红之外,还有哪些伤病缠身。
“没有顾卿想像得那般夸张,”重睦目光落在被他握住的双手上,微微笑道:“体内虚寒过甚,不是极寒便汗意涔涔,御医说慢慢调养即可,但本宫哪来的时间静养。”
至于身上那些疤痕,重睦略一掀起衣袖,露出右臂上如蜈蚣爬过般的两道旧痕:“渊梯暗器所致,丑是丑了些,荣耀无尚。何况战场刀剑无眼,受伤再平常不过。”
她扒下衣袖盖住手臂,笑侃顾衍道:“幸而顾卿不必真的娶本宫,不然倒委屈你瞧着满身伤疤心生嫌恶了。”
话音未落,顾衍双手蓦然用力,捏得她生疼。
重睦低呼吃痛,而他言语间亦难掩薄怒:“新婚那夜下官便告知公主,行军之苦非常人能当,公主以后,切勿再言妄自菲薄之语。”
她刻意说得轻松,但那两道旧伤却如烙铁般烫在顾衍心上。
若真心不在意疤痕,她又怎会方一触及他手便知皮肤为何不平,更恨不得随身携带无数鱼脂霜。
寂静深夜,马蹄声交错响彻耳际,其实很吵。
可重睦还是听见他的低声承诺:“无论旁人如何,下官永不会嫌恶公主。”
坚硬多年的心底似乎须臾间被什么东西撞击包裹,哪怕他是因为从未见过才这般安慰,于重睦而言,同样值 得感念。
马车不断减速,安稳停在御史府前,她的双手缓缓恢复温度,顾衍也松开了禁锢。
“顾卿,”自觉与顾衍关系亲密许多,重睦总算将憋闷一路之语倾吐而出:“人都说男子所求,是如父皇般坐拥三宫六院。知榆那样好的姑娘,你为何不喜。”
她话毕觉得有异,急忙解释:“本宫并非忘记知榆已是龙岩侯夫人,只是好奇,你与她相识于彼此尚未婚娶时,为何没能生出情愫。”
顾衍闻声,顿住正替她拉开车帘的手,侧首正色道:“恕下官斗胆妄言,圣上坐拥三千佳丽,但真心所求,不过贾昭仪一人尔。”
提起贾昭仪之名,重睦神色略暗,随后却也不得不颔首承认,顾衍所言无错。
贵为天子,既享天家威仪,也需肩负平衡后宫与前朝之责。除却贾昭仪外,镇元帝为抚朝臣,不得不宠幸其余官家女。
旁人不过凡夫俗子,并无此等烦恼,也不至自寻不快。
天下好姑娘数不胜数,自有旁人呵护疼爱。
于顾衍而言,弱水三千,一瓢足矣。
重睦跟随在他身后跃下马车,根本无需灿戎唤了小厮来接,只拍拍斗篷上的灰后又道:“那顾卿究竟喜欢怎样的姑娘,本宫叫表妹照着好好改改性子。她若实在放不下顾卿,本宫去与龙岩侯交涉都可。”
两人前后行至府中,眼见顾衍又要往书房而去,慈衿急忙开口道:“驸马,今日还有公务闲置吗?”
顾衍方停下脚步,便被灿戎暗中推了一把:“大人昨夜全都解决了,今晚宿在后院。”
他探寻般与重睦四目相对,见她不曾反对,立刻顺势而为:“正是。”
慈衿喜笑颜开,但重睦明显还在为封知榆挂心,丝毫未觉有人钻了空子登堂入室。
直到屋内仅剩他们二人,他才接过先前之语又道:“下官喜欢泼辣放纵,不拘小节的性子,龙岩侯夫人应是一世也改不了。”
重睦紧紧抿起唇,抬手抚抚下巴,露出疑惑神色:“那确实为难知榆了些,但放眼整个燕都的大家闺秀,似乎也只听闻左丞相家的嫡长女十分泼辣干练。”
边说边摇头露出抗拒神色:“那老学究最是胆小怕事,生怕渊梯犯境躲都来不及,与顾卿你理念不合。”
他闻言颔首,算是应和。缓步行至床边,俯身准备抱起被褥:“不合自无需再议。天色已晚,早些休息。”
话毕未免重睦继续缠绕此事,顾衍索性反客为主:“公主日日挂念下官心之所向,敢问公主,又喜爱何等男子。”
重睦从未仔细考虑过此事,忽地听见此问,脑中唯缓缓闪过一身黑甲与上元花市灯如昼。
“犯我大周者,虽远必诛。”她眼底倒印着屋内烛火,恍若星河流淌,溢出无尽温柔:“本宫喜欢拼尽全力以护卫故土家国的名将。”
顾衍收拾被褥的双手有些僵硬,很快恢复如常,似不知她所言 何人般自圆其说:“如此,下官确实符合公主所求。”
重睦闻言愣住半刻,红晕从耳尖遍布整个脸颊,连连摆手生怕他多想:“本宫并非此意,顾卿别误会。”
他从榻间抱起被褥,垂首与她对视,逐渐逼近:“若下官误会,公主又待如何。”
“母妃不是说了,”重睦不知该如何解释,只急切又生硬地转移话题,将他手中床褥夺出扔回榻间:“钦天监预言今夜落雪,你睡床。”
她这次倒长了记性,没再给顾衍拦腰扛至肩头扔回床榻的机会,直接坐在炭火炉旁划地为营:“顾卿放心,本宫身体硬朗,绝不会受小小降温所扰——”
他确实也没再扛她,单臂越过她膝弯打横抱起,惊得她立即抬手揽住他的脖颈,如瀑长发落下,发丝轻拂手背,遁入心底。
重睦仰首,恰好能看见他侧脸如刀削斧凿般刻下的轮廓,下意识呢喃出声:“顾卿,你真的太瘦了。”
顾衍略一侧首,只见她红唇微张,一双桃花笑眼正目不转睛地盯着自己,登时恍若火燎般避开视线。
重睦并未注意此举,自顾自叹道:“不过肩膀倒很结实,手臂也不错。”
她印染着梅花的指尖缓缓抚过顾衍上臂肢体,自认与平素检查新兵体质并无区别,顾衍整个人却如石化般立在原地,动弹不得。
“说来本宫行军途中常与将士们连床同眠,”既拗不过他,不如换个方式,叫两人都能休息得舒服些:“顾卿若不介意,今夜亦可与本宫同床而眠。”
顾衍原本已然快要恢复的神志瞬间又被她炸得粉碎,机杼般冷言拒绝:“今日临行前书房似还遗留数份公文未批复,下官谢过公主好意,这便告辞。”
第7章 她缓缓抬手覆上斧柄,手指缠绕……
第二日灿戎原是等在后院,直到慈衿出来让他去往书房,他才带着满腹狐疑转道离去。
恰好顾衍独自洗漱完毕正往后院而来,与他路上巧遇:“灿戎。”
对于这门婚事,灿戎原是不太情愿的。
传闻赐周公主生得雄壮威武,自家大人如此清隽谦逊之人,竟要去娶位行军打仗的粗人,也太委屈些。
直到新婚夜他瞧见重睦形貌,方知满燕都的街谈巷议无一句实话,俱是妄言。
几日下来灿戎大概看得出自家大人对公主确实有意,不过公主——
似乎对武学打仗比男女之情兴趣大得多。
端的是这性子,才能在男人堆里打转许多年却到如今才嫁人。
灿戎有些无奈看向顾衍:“大人您怎么又睡书房去了?”
顾衍整理好官袍衣袖,颔首答道:“有些闲务处理。”
他连早膳都未来得及用,不过前来后院与重睦道别便准备出门上朝,临行前还不忘叮嘱她不必等他回来晚膳,因即将外派巡按的缘故,他有不少遗留之物要从御史台搬回家中,许会耽搁很久。
重睦抬手抹尽额边汗珠,笑道 :“顾卿尽管去,本宫今日受邀前往姑祖母府上听戏,回程顺道经过封府,恰好探望外祖。”
这是婚前便收到的帖子,重睦没放在心上,若非慈衿提醒,她险些今日误了戏宴,反而前去抚北营训兵。
顾衍看得出她不自在,心知这些年她行军在外,与城内大多皇室官家女眷都不熟悉,自不愿参与如此场面。
略一迟疑,终是道:“御史台靠近皇宫西,与乐繁太主府毗邻。到时下官去接公主,与公主一道前往封府。”
重睦正欲拒绝,却被慈衿抢言道:“那当然再好不过,烦请驸马尽快结束公务,公主等着您。”
感受到自家公主莫名眼神落在身上,慈衿只挺直脊背不为所动,见顾衍应声,亦报以微笑。
待顾衍离去后,重睦不免低斥她道:“顾卿有公务要忙,你非叫他来接本宫作甚。”
慈衿双手背在身后,义正言辞:“御史台遗留之物,除了重要公文外,其余都可以到了平城再买,也没什么可收拾的。今日表小姐与公主的几位姐妹都会前去乐繁太主府,到时候各位侯爷驸马都来相候,咱家也不能面上挂不住。”
“诸位姐妹手无缚鸡之力,傍晚回程于街遇着暴徒,自是需要男子相护。”
重睦依旧觉着慈衿多此一举:“本宫连她们驸马都打得过,哪还用得着劳烦顾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