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也早就没有资格等她了。
……
“瑟尔维娅……”爱德文掩去抽泣的哀叹似羽毛般轻轻挠过空气,“我们的孩子长大了。”
“你,还会回来吗?”
答案他其实十分清楚。
他年轻的时候犯下了渎神的大罪,要用他的余生来赎。
将海伦娜·克罗夫特接到皇宫后,他尽可能地给予她珠宝首饰,赋予她无边富贵来弥补自己多年未能尽到责任的愧疚。
但也仅限于此。
当年的事早就随风而过,他想要等的人不会再回来。
不论瑟尔维娅自愿还是被强制,他什么都做不了,这么多年,什么都做不了。
爱德文断续地呼出一口浊气,他阖上了挂坠,闭了闭眼。
爱德文的头靠在宽软的长枕上,是侧卧的姿势。一行清泪无声从眼角溜下,滚落至眼窝,顺着鼻梁滴在枕上。
再睁开眼时,他仍是无处不算计的教皇陛下。
“瑟尔维娅,你不在的时候,我的心越老越硬得自己都害怕。”爱德文撑起手肘,他拖着病愈的躯壳——比一段僵硬的木头还要沉重,仰起头将挂坠放回原处,“我们刚遇见的时候,不是这样的。”
他喃喃的话语只有自己才能听清。
“伊薇尔出生的时候,我想着要把世界上最好的都给她,让我的女儿永远天真快乐不用长大。”
“现在我却发现,原来许的愿,都变成了笑话。”
“我竟然也会算计她。”
“也是,这种事做多了都会成习惯,哪里还分得清是谁。”
爱德文拉上锦被,他打算做个好梦,梦里可能有他想要见到的人。
“瑟尔维娅,我快死的时候看见了很多过去的老伙计,你隔着远远的,不哭不笑看着我不说话,我一下就老了……这辈子我做的亏心事不少,要是哪天我真的死了,你也不会来接我吧?”
“瑟尔维娅,我的神明啊……”
文森特云淡风轻地踏入自己的寝殿,托兰赶紧绕到身前为他推开半边门。巴斯从房内低眉顺眼迎上来,小幅度鞠躬后跟着文森特一路走一路说道:“大人,您要不要准备点什么……克罗夫特夫人来了,正坐在会客区沙发上等您。”
文森特皱皱眉,脚下步子稍停,转头问颔首躬腰的巴斯道:“她怎么来了?”
巴斯赶紧抬头回道:“她没说,夫人只说了等您回来,让我们不用管她,忙自己的就行。”他小心翼翼地打量主子的脸色,生怕说错话。
“你下去吧。”文森特揉了揉额心,强迫自己舒展眉头,缓和语气朝托兰道,“你也是。你们两个带着其他人该怎样就怎样,知道了吧,托兰?”
托兰眼皮一跳,心领神会地答道:“是,大人。”
他如蒙大赦,抓起傻愣愣的巴斯就赶紧走人,别在这停着惹文森特晦气。
主子要他清场了,还不得动作利索点!
色调低沉的墙壁上挂着画师对光明神形象赞美的高大壁画,画像中人物神情庄严,英俊沉着,正在拯救挣扎在黑暗泥沼中的人类。他身后神光普照,光辉耀目,不容冒犯。
壁画下奢华的沙发上,贵妇人歪躺着,她华丽宽大的裙摆遮住了大部分的坐处,水滑的深绿绸缎往沙发靠背一直铺到了地面,垂过地面后攀上玻璃矮几,裙摆的最后一角占据了矮几的绝大部分面积。她从书架上抽了一本骑士文学,翻了几页后无聊地摊开书页放在一边,自顾风情地捋过海藻般浓密的黑色长发。也许得归功于她保养得当的绝佳手段和在美貌上下的血本,即使已经上了年纪,她独有的美妙风姿不减反增。
“克罗夫特夫人。”文森特隔着一段距离站定,客气地朝她点了点头,“没有想到您竟然会造访此处。”
海伦娜·克罗夫特十分无奈,她优雅懒散微弯手臂,拍了拍身旁的空位,示意文森特靠近些:“这些年你真是……越过越让我感到陌生了,文森特。坐过来,儿子,我们是不是有很长一段时间没有聊聊了?”
文森特并没有立刻遵从她的吩咐,反而皱了皱眉:“夫人,您这个时间段过来,是否不太妥当?”
海伦娜可不傻,闻弦歌而知雅意,她警觉地抬头看向她不知不觉就长大的孩子,某些东西早就无法把控了。
“文森特,你在害怕我给你的身份带来不好的传言是吗?”
“虽然说出来很伤人,夫人,但是您清楚其中利害,我就不必多说了。假如被有心之人看见,编造出各种版本的流言传遍全城,我敢说这绝对不会是您和我想要的结果。”文森特挑选了离海伦娜最远的地方,将海伦娜多余的裙尾掀回,划清界限后坐下,“隔墙有耳,夫人。无论是称呼还是行为上,我们还是多加提防,不要落人口实为好。”
传言在先,如果下一任教皇继任者为情妇之子的身份被坐实,会给他前行的道路带来许多不必要的麻烦。
海伦娜噎住,没好气地坐起,瞪了她这个早熟的儿子一会,最后头疼地叹气认输,规规矩矩理好衣服,开始了她真正的来意。
她瑰丽的淡紫色双眼偶一扑朔,闪动间都是来自岁月的成熟魅力。
海伦娜若无其事地开口:“……文森特,你对她动心了”
“谁。”文森特拿过海伦娜丢下的那本书卷翻开,心思却不知道到底在不在上面。他自然地接过海伦娜的问话,不像演戏。
海伦娜耸耸肩,无情戳穿儿子的谎言:“你知道是谁。”
空气一瞬间凝滞,海伦娜感到有些不自在,她悄悄打量了儿子的脸色,发现他没有真生气。好歹也是自己一手带大的孩子,就算他长成了个恶魔她比别人还是多些了解的。海伦娜趁着文森特没发现,转过脸假寐。
“……”文森特从书卷中抬眼,瞟了她一眼,“没有。”
“没有谁,以后也不会有。”他以极其确定的口吻否认道。
海伦娜鄙夷地送了他一个秀气的白眼:“装模作样。”
“如果真的如你所说,我也没有必要来这一趟了。”
文森特垂眸,不再辩驳。
两人都是聪明人,警告也不过点到为止,不至于弄得太难堪。海伦娜也不愿与难得亲近的儿子在这个问题上过多纠缠,随着年纪的增长,她越发感到自己母子关系维系的失败。
好吧,她承认有时候也会借着儿子的名头办点事——大家对传言半信半疑,她不用白不用嘛。
……不过,她偶尔也会反思,当年让他走上这样一条充满荆棘与未知的道路到底是对是错。
她能感觉到每一次会面,文森特身上的人性都在减弱。
也许有一天,他会变成没有心的冷血怪物也说不定。
……
海伦娜拨弄起手上各色戒指,扬了扬眉头,晃晃脑袋决定不想这些。
他们母子早就没有退路了,就算这条路再惊心动魄,也比一辈子呆在贫民窟要强几万倍。
走下去就是了,管他结局是地狱还是天堂。
“总之你的表现还是意料之中,没有被无关的情感左右,我很放心,文森特。竟然能舍得把那样可爱的孩子关起来,看来心软于你确实是不相干的担忧。”海伦娜坐起,她眯起眼探身扳过儿子英俊的脸庞,宽大的领口垂敞开,露出一片雪白的风光,“……文森特,我最近莫名有点不太心安。”
她小声道附在文森特耳边,尽管衣衫不怎么齐整,她的话语却严肃到令文森特眼瞳骤然紧缩。
“妈妈也不知道怎么解释,女人的第六感是个说不清的东西……我怀疑他当年没死,爱德文在说谎。”
话毕,海伦娜慢慢坐回去,恢复她贵妇人的做派。
文森特下唇紧抿,墨色长发随其低头的动作从肩膀上弯坠、滑下,最后散开。他狭长漂亮的双眼半敛欲眠,碧瞳内闪烁过不明的情绪,最后化为平常一贯的云淡风轻。
“您不用操心这些,我会注意的。您在这儿呆的时间过长了,恐怕会引起旁人的怀疑。”他起身做了个请的动作,准备让海伦娜离开,“请吧,克罗夫特夫人。”
海伦娜斜眼看了他一会,哼了声。她提起裙摆,腰肢轻晃,踩着勾人的步伐逐渐消失在文森特眼中。
文森特在她走后,靠在沙发上。他仰起头,双眼凝视天花板上的花纹扭曲繁乱的藻井放空思绪。
他不知道。
动心?心软?
文森特难得感到一阵茫然,海伦娜的问题让他无所适从。
真的没有动心吗?他未曾想过心软吗?
他自己也不知道。
……
他可不可以,文森特抬手捂住眼,仿佛遮蔽了所有未知与苦难。他承认自己是个懦夫。所有的期望与性命都被赌上,每一步都小心翼翼如履薄冰,冷冰冰的算计、防不胜防的阴谋、无时无刻都存在的暗杀,重压全倾倒在他身上。初时进入宫廷的时候,他就打定主意尽快融入,无论是言谈举止还是学识能力,没日没夜,全力以赴。
每一回他都没有让旁人失望。时间久了,没有人会去在乎,他才刚满十六岁而已。在普通人家里,或许只能算个血气方刚的男孩。他不是神,他只是个人啊!
他被迫将自己活成了一块冷硬的顽石。
……他可不可以……
他可不可以,给自己一个机会,试着软弱一回?
这段时日可真是太要命了!
折腾各路关于封地的文书、沟通各城炬者、借教廷名号向乱成一锅粥的魔法协会施压、搜捕逃亡的菲利普·林格……
你忙的发际线都在后移——萨拉绝对不承认是她最近钟爱的发型一律比较扯人头皮。
不过说实话,你有点理解文森特为什么会这样死死抓着权力不放了。
这种东西,会让人心里上瘾啊。
从爱德文会谈的那日起,旁人看你眼中都多了三分敬畏,不敢轻易拿你当作十四、五岁天真无知的少女戏耍。
即便是公主,也是有分别的。
假使你是西林王室,天生公主,如果没有兄弟,继承权铁定落在你头上,就算有兄弟,争上一争也未必没有机会。你回忆起亚瑟主政的时光来,那段时间她虽然艰难,也是有相当一部分认可她的追随者,后来结局悲惨未必没有自己的原因——她不够狠。假如她及时对你和凯撒赶尽杀绝,她的王位绝对坐的会比后期更加稳当。
只要操控得当,自由的西林未必不能快速接纳这位统治者,亚瑟也能够摆脱来自文森特的威胁带着西林人反咬兰顿一口。
可你是兰顿的公主。
爱德文私赐而受封。
来路不明,生母不详。
别人先前尊你敬你,皆慑于爱德文的权势。现在他们畏你惧你,才是害怕你本身。
害怕你拿着手中的资本,前路不可限量。
你抱着双臂坐在梳妆镜前,大喇喇地盘腿,和举着梳子的萨拉刚结束一段激动人心的发型辩论。你赢归赢,梳子在人家手上,照样把你的头皮换了个方式绷得紧紧的。
爱德文病危的假消息放出以后,全国上下配合加强戒严。你暗中授意,截停了原来协会已经发出的辞退函,向沿途必经的各城炬者发布爱德文特批的紧急通行证转召奥尔德里奇回来,好镇住现在群龙无首的协会高层。
本来一个大的远程转移术可以立刻到达,考虑到所消耗的魔力过多还有不可避免对人体的伤害,你还是没有同意他的请求。
多等几天你还是稳得住的,玩命不值得。
菲利普·林格下落不明,也许是死了,也许苟活,你的人手找不着他。
伯克·哈德被远调,这么多天过去,想来……你将目光投向遥远的天际。
洛里昂城内,哈德家族宅邸。
马夫勒马下车,为自家大人拉开车门。风尘仆仆的伯克·哈德从马车上跳下,身后跟着一串驮运仆人与行李的车队。
他仰望了一会这栋矗立了几百年的祖宅,迈步而入,一个高大憔悴的男人躬身紧随其后,恭谨有加。
终于到了。
屋内的摆设与他少年时离家的时候没什么变化。极南之地房屋向来阴暗潮湿,无论是挂壁还是地毯都带着股霉味。猫咪卧在楼梯扶手上安眠,旋转楼梯接二楼窗口,一束光打进来,空气中无数灰尘在旋转。
啊……是家的味道。
伯克·哈德怀念地哈了口气,连日赶路紧绷的神经一下就放松下来。行走间沉重的手杖“笃笃”敲在一楼进门处新铺的木地板上,上头上了光亮的新漆。
萨洛扬·哈德亲自出来迎接这位身居高位的叔父,打过招呼后,他转头吩咐仆人好好安顿叔父的随从,正准备继续寒暄,忽然瞧见伯克身后的陌生男人,他皱皱眉,问道:“……阁下是?”
男人胡子拉茬,露出的粗粝肌肤上多是新愈合的伤痕,听见有人喊他,目光呆滞地翻眼,对上萨洛扬满是疑惑的目光。
伯克拍拍萨洛扬的肩膀,向这位年轻的小辈解释道:“前任魔法协会长,菲利普·林格。”
“萨洛扬,他是保证我们战士安全最佳的细作。”伯克朝萨洛扬露出一个微妙的笑容,“不出五日,西林起战。”
“其他几城的炬者我亲自私下通知过了,你是我最后一个落脚点。”伯克四下望了望,随便找了个地方便坐下,歇息一会。
萨洛扬站在原地,惊疑不定地看着他:“您的意思是?”
伯克好整以暇地双手撑住他名贵的手杖,悠悠道:“萨洛扬,你会见到你这辈子见过的一场最快结束的战争。”
“兰顿边境动乱的消息我已经散播出去了,就等耐不住的西林人还有老雷登的走狗进来送死。等到他们进来,附近各城的军队都会汇集到洛里昂城,围杀这群傻子。”伯克从桌上的果盘里随便拿了些零嘴压馋,他平静地叙述一个事实,“你只要记得接待到时候西林前来签订和约的官员就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