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安一直在抹眼泪,这时候想起来了,连忙说道:“裴老,我记得王爷上次发病的时候,文姑娘在屋子里放了好些瓷盆熬药,说是让药气蒸腾起来被王爷呼吸到身体里,这样也能治病。”
“不错,”裴郁春眼睛一亮,“医书上是有这种记载,如此,就早些安排起来!”
“不用了。”屋里传来叶淮的声音。
“王爷!”
“王爷!”
厅中人顿时喜上眉梢,一齐往门前涌过去,就见叶淮披着外袍,慢慢地向厅中走来。
他的双鬓比起三天之前,更加显出灰白色,脸色是苍白,嘴唇也没有一点儿血色,唯有一双眼睛像燃烧着的黑色火焰似的,让人心生恐惧,就连一向跟他亲近的裴勉看见时,也下意识地退开一步,觉得身上有些发冷。
万安看着他的鬓角,心里堵得难受,急忙拿过披风,上前给他披上,道:“王爷,天冷,再多穿几件。”
叶淮长眉微垂,显出几分不耐烦的神色,一抬肩甩掉披风,目光慢慢看过厅中每一个人,低声道:“找到了吗?”
他一出来时,看见外面的情形,就知道没什么希望,然而还是忍不住又抱着希望,就连黝黑决绝的凤眸中,也不自禁地流露出几分期冀来。
可厅中只是鸦雀无声的,并没有好消息可说,所以没人敢说。叶淮眸中的光芒一点点暗下去,慢慢地坐在椅子上,垂下了眼皮。
许久,周桐大着胆子说道:“王爷,各处都在寻找,应该很快就有消息了。”
“裴勉,传我王谕,寻找镇南王妃,文晚晚。”叶淮抬起头,淡淡说道,“找到人的,赏黄金万两,提供线索的,赏黄金千两。”
镇南王妃,文晚晚。
厅中人互相看了一眼,心里都有些恻然。
“高恕,把当天所有出现在汇珍斋里的人都押过来,我要审问。”叶淮道。
裴勉想着战况,不免大着胆子进言:“王爷,朝廷任命云江郡公王忠素为讨逆大将军,率领二十万人马,攻打青州和云州,眼下青州只有胡铨带着的三万兵和新收编的两万淮北军,云州那边沈将军还要分神照顾淮水大营,也一再传信请王爷早些分派人手,安置兵力,玉兴关到善县一带,洞夷人也屡次出击,审问之事是否暂时延后……”
话没说完,叶淮突然冷冷地瞥了他一眼,裴勉心中一凉,后面的话就没敢再说。
“高恕,把那天的详细情形再跟我说一遍,任何细节都不要漏掉。”叶淮吩咐道。
“是!”高恕连忙上前,极力回忆着说道,“那天出府时带的是青杏、小燕,出事的时候林嬷嬷也在……”
英华殿中。
几名内卫抬着一个满身血污的人刚一走进来,叶允让已经急急奔到,问道:“那天到底出了什么事?文局正呢?”
那日叶淮血洗千灵山,几乎没放走淮北一兵一卒,叶允让只知道出了事,却不知道详细情形,急得吃不下睡不好,把能调集到的所有人手都撒出去打探,这才找到一个重伤的内卫,加急送进京中。
眼下那内卫奄奄一息的,嘶哑着声音说道:“邱夫人带着文局正与东方将军会面时,李明山突然发难,杀死东方将军,又要杀文局正,文局正被逼得跳了崖……”
“什么?!”叶允让觉得脑子里嗡的一声响,她跳崖了,她,死了?
不,不可能,绝对不可能!如果她……他会有感觉的,他怎么可能毫无察觉?
她肯定不会有事!
叶允让定定神,恢复了平日的冷静,要十分留神,才能听出他声音里那丝不易觉察的颤抖:“她,文局正怎么样了?”
“李明山跟邱夫人在山上找了有两刻钟,没找到。”内卫低声道,“紧跟着叶淮就来了。”
他想起当时那遮蔽天地的血色,不自禁地打了个寒噤:“叶淮,他真是,真是个杀人不眨眼的魔头!所有人都被他杀了,小人中箭受了重伤掉进淮水,被冲出去几十里,这才捡了一条性命……”
“文局正呢?她怎么样?”叶允让根本没心思听他说其他的事,立刻打断了他。
“不知道。”内卫低声道,“小人被冲到了乾州附近,后面的事就不知道了。”
叶允让失望地攥紧了拳头,另一名内卫连忙说道:“小人来的时候,淮南那边也还在找文局正。”
那就是说,并没有发现……也就是说,她肯定还活着!叶允让心中一喜,正要再问,又听内卫说道:“听说叶淮还下了镇南王谕,说能找到王妃的,赏黄金万两,提供线索的,上黄金千两。”
“王妃?”叶允让大吃一惊,“他们什么时候成的亲?”
“似乎没成亲,”内卫窥探着他的脸色,大着胆子说道,“听说淮南那边的官民也很吃惊,事先并不知道有这么一位王妃。”
叶允让心中突然生出一丝希望,她应该并不想嫁给叶淮,所以淮南人都不知道这回事,是叶淮强迫她的,她心里肯定还念着他,一定是这样的!
这个想法让他莫名地安心下来,追问道:“是谁指使李明山暗算文局正?”
“李明山说,他说,”内卫犹豫着,低声道,“是皇后。”
皇后!果然是她。叶允让沉默着,半晌才道:“传朕密令,各处内卫立刻赶往淮南,不惜一切代价,找到文局正!”
皇后。叶允让闭了闭眼睛,再睁开时已经是满目的狠戾,皇后。
第99章 正文完结
帐外的光线有些刺眼, 文晚晚动了动眼皮,只觉得眼前白晃晃的很不舒服,便只是懒懒地躺着,没有出声。
耳边有模糊的说话声, 似乎是个上了年纪的男人:“……放心, 姑娘身上的都只是些擦伤, 不妨事, ”
记忆一点点浮上心头,铺天盖地的箭雨,文柚扑上来挡着她时神色复杂的脸,高得看不见底的悬崖,翻卷着浑黄浪花的淮水, 刺骨的冷……
她没死。她终于逃出来了。
文晚晚很想睁开眼睛看看自己在哪里, 可身上处处都是酸疼,犹豫了一下便没有动,再一想, 此时还不知道救她的是敌是友, 索性继续闭着眼睛, 凝神细听。
先前那个有些苍老的男人声音又响了起来:“从脉息来看, 姑娘似乎已经有了将近两个月的身孕。”
文晚晚心头掠起一丝疑惑,她怀着身孕,通常情况下应该会把她当成已婚的妇人吧, 为什么叫她姑娘?难道他知道她没正式成亲,难道他知道她的身份?
心里不觉便警惕起来,跟着听见老者的声音停住了,似乎在等对方回话,但那人声音极低, 文晚晚听不出是男是女,年岁多大。
半晌,又听那老者说道:“姑娘的身体底子不错,经过这一番折腾脉息还算平稳,只不过腹中的孩子……在下也不敢说能不能保得住。”
她的孩子!文晚晚心里一凛,不由自主地抬手护住了肚子,立刻听见近旁一个娇嫩的少女声音说道:“姑娘,你醒了?”
睁眼一看,床边守着个青衣双鬟的丫鬟,看见她睁开了眼睛,笑盈盈地跑了出去:“刘大夫快来呀,姑娘醒了!”
听这口气,似乎又不像是敌人。文晚晚护着肚子,心里通通乱跳着,警惕地打量着四周。
她睡在一个装饰朴素的乌木雕花四柱床中,床顶上挂着青纱的帐幔,铺的盖的是雪青色的细棉布,并没有什么贵重的东西,看起来似乎是寻常百姓人家,不过她鼻子灵,嗅出了房中熏的是香气幽细柔美、若有若无的须曼那华香,这种香极是珍贵罕见,寻常人家却又不可能随意使用了。
这是哪儿,是谁救了她?
帘钩一动,丫鬟跑了回来,跟她一起进来的是个头发花白的老者,远远向文晚晚说道:“姑娘醒了?在下姓刘,是大夫,姑娘此时感觉如何?”
文晚晚沉吟着问道:“刘大夫,请问这是哪里?是你救了我吗?”
刘大夫笑着岔开了话题:“我先看看你的脉息怎么样。”
寻常救人以后,难道头一件事不是应该问问她是谁,家在何处吗?他这么不合常理的反应,怎么看都像是知道她的身份。文晚晚沉吟着想要坐起来,丫鬟忙拿过引枕,扶她靠着做好,又拿过披风给她围在身前,刘大夫凑近了搭在腕上听脉,问道:“姑娘知道自己有身孕了吗?”
文晚晚看着他,许久,点了点头。
刘大夫又问道:“姑娘受了颠簸又呛了水,眼下有没有觉得哪里不舒服?小腹有没有觉得坠胀?或是恶心、发冷、头晕之类跟往常不一样的感觉?”
文晚晚在医书上看过,这些是滑胎的征兆,不觉把肚子捂得更紧些,迟疑着摇了摇头。
“那就好,”刘大夫凝神把两只手腕都听了一会儿,又看了舌苔,道,“姑娘的胎像有些不稳,不过看姑娘的气色,孩子应该没有大碍,我开些安神养胎的方子给姑娘,姑娘先吃几剂,看看药效再说。”
文晚晚松一口气,眼睛不觉就湿了。
当时李明山乱箭齐发,留在上面只有死路一条,所以她才冒险跳下悬崖,原想着下面就是淮水,她从小在水边长大,水性不错,可以洑水逃走,没想到暴雨过后河水太急,悬崖又太高,她掉下去后直接呛了几口水,强撑着游了一会儿就支撑不住晕了过去。
跳崖原本就是九死一生,天可怜见,这么一番折磨之后,孩子居然没事。
果然是他和她的孩子,像父母亲一样,从小就坚韧顽强。
只是,这里处处透着诡异,该如何联络上叶淮,早些回去?文晚晚试探着问道:“刘大夫,请问这是哪儿?我到这里多久了?我家里人肯定很惦记我,能不能请你帮我给家里捎个信?”
“姑娘坠崖后被水冲出去了十几里地,又昏迷了两天多,身子太虚弱,不宜操劳费神。”刘大夫站起身来,道,“我先去开方煎药,其他的事等姑娘吃了药再说吧。”
文晚晚心里越发不安起来,他依旧不肯说这里是哪儿,也绝口不提送她回家的事,这不像是无意。
刘大夫走后,那个生了一双又大又黑眼睛的小丫鬟向文晚晚一笑,道:“奴婢扶姑娘躺下再睡一会儿吧。”
文晚晚摇摇头,道:“我不想睡。你叫什么名字,这是哪儿,是你家主人救了我吗?”
“奴婢名叫阿念,”丫鬟道,“姑娘的声音听起来有点哑,奴婢去取些蜜水给姑娘润润喉吧。”
她笑盈盈地向外面叫了声:“阿梵,我去取蜜水,你来陪着姑娘!”
门外应声进来一个清秀的丫头,向文晚晚福了一福,跟着掖被子:“姑娘身子虚弱,快躺下睡吧。”
果然有蹊跷,谁都不肯告诉她这里是哪儿。文晚晚有心试探,拉开被子说道:“我不想睡,要出去走走。”
“姑娘,”阿梵连忙上前搀住她,柔声劝道,“外面天冷风大,刘大夫交代过姑娘千万别出去。”
“不,我要出去。”文晚晚坚持说道。
脚一挨地,这才惊觉身上酸软得厉害,大约落水之后身上还是受了伤,气力有些不济,文晚晚扶着床柱慢慢走了一步,又问道:“阿梵,这是哪儿?”
“阿念快回来,”阿梵并不回应,只高声叫阿念,“姑娘要出去呢!”
门上的湘妃竹帘一动,阿念端着一壶蜜水匆匆忙忙走进来,看见时忙把托盘往桌上一放,上前来扶住文晚晚,笑道:“姑娘快回去躺着吧,你身子弱,这会子须得好好养着。”
文晚晚身上没力气,身不由己地被她两个扶了回去,阿念斟了一杯水双手奉上,文晚晚犹豫了一下,到底还是接过来抿了一口,清甜细润,却不是常见的蜜,隐约有些莲花的清气,似乎是单采莲花酿成的蜜,却是很少见了。
再看四周的门窗摆设,虽然不是文采辉煌,却十分古朴典雅,显见得这屋子的主人见识不凡。
熏须曼那华香,饮莲花蜜,这个一直不肯露面的主人,到底是谁?
太阳落山时,文晚晚依旧被困在屋里出不去,阿念和阿梵几乎寸步不离,安胎药煎好了放在床前的小桌上,热腾腾地散发着苦涩的药气,文晚晚有些疑心这药是不是别有乾坤,然而想到腹中孩子的安危,犹豫着还是拿过来吃了。
不多时眼皮便沉得抬不起来,沉沉睡去。
朦胧中觉得有人站在床前看她,文晚晚拼命想睁开眼睛看看是谁,却怎么也睁不开。
二更鼓响时,文晚晚悠悠醒来。
壁上挂着一支明角灯,清亮的光芒照着卧房,文晚晚看见阿念躺在床边的地平上,神色恬静,已经睡得很沉了,四处静悄悄的,阿梵也不知道去了哪儿。
文晚晚微微睁着眼睛又等了一会儿,确定四周围没有可疑的动静,这才披了外衣悄悄下了床,一走动时依旧能觉得手脚都酸软得厉害,只得扶着墙壁,慢慢地挪到门前。
屏住呼吸开门一开,外面是间没点灯的空屋子,卧房门缝里透出的光在地上拖出一条细长的线,照出粉白的墙壁,青石铺出的地面,东面靠墙摆着香炉香案和佛龛,佛前供着几支莲蓬,香炉中青烟袅袅,气味正是须曼那华。
看来这屋主人,是礼佛之人了。
文晚晚扶着墙,慢慢地穿过这间屋子,继续向外走着,再打开一道门时,嗅到了湿凉的空气,还有一股子浓郁的草木气息,却像是突然来到了树木繁茂的园子里一样。
“姑娘,”阿梵的声音突然从身后响起,她从灯光照不到的阴影里走出来,拉住了她,“快回去吧,天冷,当心受了风寒。”
文晚晚没有反抗,乖乖地跟着她往回走,问道:“今天是什么日子?”
“十月初三。”阿梵道。
文晚晚记得,她离开镇南王府时,是九月二十八,这么多天过去了,叶淮也不知道着急成什么模样?他那个烈火般的性子,大约又要昼夜难眠了。
文晚晚叹口气,沉声向阿梵说道:“麻烦你跟你家主人说一声,不要再往我的饮食里面加助眠的药物了,我不想伤到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