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几位殿下心照不宣的事。
在见过温皇后的庐山真面目后,他们更是坚定了要携手拦住她的决心!
殿下与帝姬们都跪了下来,挑今日请求恩典,也是因为有温皇后在。
她若是想要个贤后之名,势必不能无视他们的请求,便是父皇不肯,她也一定会主动开口,正常人绝对会这样做的!
年纪小亦有年纪小的好处,心性不定、患得患失、容易胡思乱想,因此可以瞅准了机会钻空子,甚至可以拿捏住她,左右她的想法与决策。
且她没有母族,亦无助力,父皇还在时,尚且能为她遮风挡雨,可她总要为自己的日后考虑,人与人之间,利益是永远的维系。
面对儿女们的请求,魏帝没说许,也没说不许,他始终缓缓地用指节敲击着桌面,仿佛有些不耐,又有些百无聊赖,如雾里看花,让人捉摸不透他的态度。
殿下与帝姬们跪了好一会儿,久到连安康平宁两位帝姬都战战兢兢背后发汗不敢说话了,魏帝才缓缓道:“哦?这么说,你们很思念自己的母妃?”
这话叫人怎么回答呢?
帝姬们倒能说是,但殿下们已十八岁,这话说出来未免有些不妥,是以谁都不敢回答。
他们还是不够了解官家,毕竟他们出生时,官家已经过了那个任意屠戮的年纪,他们不曾亲眼所见他是怎样斩杀的先帝与废妃,也不曾闻过大殿上经年不息的血腥味,甚至因着自己是官家的儿女,总觉着自己与他人不一样。
而这样齐刷刷跪在官家面前,请求他恩准,对官家而言,无疑是一种威胁。
一种自视甚高,对己身定位认知有偏差的威胁。
所以他似笑非笑道:“一个个既然如此有孝心,又思念母亲,那便住进你们母妃的殿中,何时朕允许你们出来,再出来。”
不是心疼母亲?想念母亲?一起禁足自然不会再想念了不是?又能母子母女团圆,又能永不分离。
外面的人那样多,关在一起无人打搅尽情培养感情才叫美满。
此时,安康平宁已经夹紧了尾巴一个字都不敢多说,甚至大气不敢喘一下。
大殿下作为皇长子,立时愣了,他起的头,自然他得收尾,可怎么也没想到父皇会这样处置:“……父皇,我们兄弟几个已出宫开府,怎能入住后宫?这――”
“朕都不介意,你反倒介意?”魏帝缓缓地问,“还是说,你心中对你母亲的孺慕之情还不够?”
温离慢始终平静地看着,完全没有开口的打算,安康平宁见了,心下暗暗告诫自己,日后一定要小心谨慎,须知祸从口出,妄加揣测帝心乃是大忌!
“父皇!儿臣、儿臣……”
大殿下抬起头试图求情,却在与魏帝对视时,一瞬间浑身如坠冰窖!
自幼时起,他便不曾得到过来自父皇的一丝温情,父皇对他们兄弟毫不关心,无论是成长亦或是课业,做得好也罢,不好也罢,父皇从来不过问,甚至连一句略显温和的关怀,大殿下都不曾听过。
他们这些皇子帝姬,存不存在,好像都一样,没有谁被厌弃,自然也没有谁会被看重,无数次大殿下都意识到一个事实,那就是官家便是官家,而不是父亲。
他们之间是君臣,是主仆,却不是父子。
古往今来也皆是如此,历朝历代,也不敢说哪家能如民间父子一般感情深厚,只要这江山存在,只要这权力存在,只要这龙椅存在,那么父子便不是父子,兄弟也不是兄弟。
意图从帝王这里得到什么是不可能的,从来都是只有官家给,旁人不能伸手要,哪怕是他的儿子们也一样。
面对这些身体里流淌着他血脉的儿女,官家仍旧无比冷淡,他仿佛天生便没有情感,因此才能无往不胜。
大殿下声音渐渐微弱,匍匐在地,再不敢多言。
殿内一片寂静,只有官家的指节敲击桌面的声音,一下又一下,工整、规律,又让人头皮发麻。
如今这种毛骨悚然的战栗感,让殿下与帝姬们清楚地意识到一个残酷的事实――父皇知道他们在想什么,也知道他们在谋求什么,而他不会赐予。
任何在他面前玩弄心机的人,都不会有好下场,即便是儿女,即便是儿女……
“别敲了。”
安静之中,突然冒出这样一声,众人也不敢抬头,方才官家气势可怖,连坐着的安康与平宁都不由得跪了下来,生怕触怒天颜。
温离慢把自己的小手摁在官家的手背上,微微皱着眉:“听得我不舒服。”
他自落座起便一直在缓慢地敲击桌面,温离慢无法像跪着的人一样感受到来自魏帝的可怕压迫感,但却总觉得这敲击声听着不舒服,不舒服便要制止,所以她直接动手。
出乎意料,官家还真就停了手。
同样出了一身冷汗的寿力夫悄悄擦了下涔涔额头,更加恭谨地侍立在旁。
与暗自决定要对娘娘更恭顺的寿大伴不同,殿下们心中则在想:要被杀了吧?肯定要被杀了吧?敢打断父皇说话,阻止父皇的人,就算是个绝世美人,就算很不同,也一定会被杀的吧?!
然而并没有。
非但没有,官家心情甚至还当真称得上是愉悦,明明先前因为殿下与帝姬们的集体下跪与请求,他已经有些被冒犯的动怒,但在被温皇后摁住了手后,他确实是愉悦的。“怎么就不舒服了?”
“你一直敲一直敲。”温离慢学着他的样子,也用自己的指节敲敲桌面,“为何要一直敲?又不好听。”
魏帝嘴角微勾,“谁说不好听?你问问他们,好不好听?”
温离慢扭头看过来,没等她开口,最会拍马屁的安康已经忙不迭点头:“好听好听,皇兄在音乐方面亦有高深造诣,臣妹当真是三生有幸,才能听到。”
“是啊是啊……”
这是平宁帝姬在附和。
温离慢又敲了敲桌面,心下不解,到底有什么好听?
她想不明白,魏帝则随意道:“还留在这里做什么,等朕请你们出去?”
一开始听到,大殿下还有些反应不过来,随后他仿佛如梦初醒,父皇的意思是……不罚他们了?!
众人也不敢再多说,连忙磕头起身,又连忙退出太和殿,出了太和殿,被外面的阳光照射在身上,才发觉后背的衣衫都已被冷汗浸的湿淋淋,才敢大喘气。
而太和殿里,温离慢还在敲桌面,却怎么也察觉不出这样有哪里好听,魏帝耐心十足地看着她敲,敲了半天,她收回手,还是很诚实地摇头:“我仍旧觉得不好听。”
为何别人要说好听?
魏帝倾身上前,与温离慢靠得很近,面颊几乎都要贴在一起地问:“说过谎么?”
温离慢摇头。
“指皂为白,你可明白?”
温离慢低下头,看向他脚上的皂靴,皂即黑。
魏帝问:“寿力夫,你告诉娘娘,朕脚上这双靴子是何颜色?”
寿力夫垂手恭敬回答:“回官家,回娘娘,是白色。”
温离慢立刻看了过来,寿力夫面不改色,又对温离慢重复了一遍:“回娘娘,是白色。”
但却分明是黑色。
“这世间对错黑白,都由朕来决定。”魏帝道,“即便是错的,是黑的,朕说它是对的,是白的,那么它便是对的,是白的。世人怕朕,也由于此。”
他是大权在握的帝王,不需要向任何人低头,也不受任何人摆布,他的命在他自己手中,旁人的命也在他手中,他可以任意掌控他人的命运,因为他足够强。
温离慢一直看他的靴子,又看了看自己洁白细腻的双手,从未有人跟她说过这些,她突然问道:“那我白吗?”
寿力夫险些笑出来。
魏帝的眼神自霸气逐渐变为无奈:“你是白的。”
她点点头:“我本来就是白的,所以这一次你没有指皂为白。”
刚学会的词语,这就给用上了。
魏帝牵起她的手,带她起身:“你还要好多东西要学呢,什么都不懂的小姑娘。”
语气很是惬意,听得寿力夫都有些不敢相信,自他追随官家三十年,还是头一回见到官家如此自然放松的一面,简直、简直就不像是三十有七的帝王,而像是年岁还不大的少年,那是官家缺失的年岁,自寿力夫第一次遇见官家,他便是那副强大又残暴的模样,从不低头、从不认命,以至于让人忘记了,他也是“人”。
被说是什么都不懂的小姑娘,温离慢没有生气,她几乎不会有生气烦恼的时候,情绪浅淡,来得少去得又快,“我会学的。”
“嗯。”官家应她,“那你可要好好学。”
不知为何,寿力夫本该跟上去,却不曾跟。
那两人本就该在一起,是天造地设的一对。
哪怕年龄错开,哪怕造化弄人,哪怕前程杳渺,都该在一起。
第30章 (厉害。)
*
这一遭下来,也差不多到了午膳时间,毕竟早晨起得有些晚,今日的午膳较之往日更为丰盛,魏帝不好口腹之欲,但那是在他尝遍世间珍馐之后,温离慢却不曾尝过,她对于每日不同的菜色都很有兴趣,寿力夫原本在一旁都准备好了要帮忙剥虾,却见官家很自然地取了一只清蒸大虾,漫不经心地拧掉虾头,去掉虾尾,再抽出里头白嫩的虾肉……
放进了娘娘的碗里。
温离慢夹起虾子沾了一点点醋,不知御厨是如何烹饪的,居然一点腥味都没有,虾肉爽滑弹牙,与醋结合后令人瞬间味蕾爆炸,完全能够感受到大虾原本的鲜,每一口咬下去都是紧密厚实的肉。
寿力夫侍在一边,有些不知道自己究竟是该上去伺候呢,还是就按兵不动?
若是按兵不动,那身为奴才的职责便没有履行,哪有奴才看着主子亲自动手的道理?可若是上去伺候……寿力夫又觉得自己可能会被官家记恨,他犹豫再三,最终选择了不动。
官家给温离慢剥了有三四只才停手,这回寿力夫眼疾手快,奉上湿布巾为官家净手,温离慢还想多吃却不行了,他淡淡道:“虾性寒凉,你要少吃。”
过过嘴瘾便算了,吃多可不成。
温离慢乖乖不再往大虾看,要是陆恺在这儿,定要顶着一张严肃刻板的脸在心里大惊小怪,曾经在赵国王宫,那可是温皇后得给官家剥虾,如今才过去多久便风水轮流转了?
魏帝自己吃也不让温离慢剥,他什么也没说,寿力夫有眼力见儿,官家要吃,他便立马过来侍膳,果然,这回官家没有瞥他,可见他的做法是正确的。
毕竟是跟了官家三十年的老人了,寿力夫还挺得意。
用了午膳后,温离慢有些犯困,外面日头正好,魏帝让她稍等,把药喝了再睡,一听到喝药,温离慢肉眼可见的颓丧了几分,过了一炷香左右,药被寿力夫送来,寿大伴面色平和,惟独眼中有些得色,显然是自己能看懂官家昨儿的手势,并完美完成官家的吩咐,对此感到十分骄傲。
魏帝看了眼寿力夫的托盘,托盘上是惯常一碗药一碟子蜜饯,但今日与往日又有所不同,那碗药还是一样乌漆嘛黑,可平日里总是堆满一碟子的蜜饯,如今换了个蘸料的小碟子,上面零星就只有三颗。
他看向寿力夫,那蠢奴才与他对视后,还矜持又恭敬地笑了,然后把头低下,用更加虔诚的姿态献上。
这药怎么看,都跟昨日没什么区别。
寿力夫不会这么蠢吧?
以上两种念头在官家脑海中一晃而过,他端起药碗,温离慢双手接过,他又帮她捏住鼻子,温离慢喝苦药慢慢也喝习惯了,虽然捏着鼻子仍然感觉唇舌发麻,但总比能闻到气味好,喝完一碗药,嘴里被喂入蜜饯,本来等着多吃几颗,结果三颗之后就……无了?
她有些惊讶,越过魏帝去看寿力夫手上的托盘,往日一整盘的蜜饯,如今变成了她巴掌大的小碟子,上面空空如也,而她舌根还在发麻呢!
寿力夫也察觉官家似乎不像自己想象中那样愉悦,难不成是自己意会错了?他小心翼翼地抬头,就看见官家眯着眼睛盯着自己,吓得他腿一软,当场跪了下去,又不敢说话,怕吵到娘娘。
看在他多年伺候费心费力的份上,魏帝没怎么样他,只低斥:“滚出去。”
温离慢吃完三颗蜜饯根本没什么用,甜又不够甜,分量又不够多,她往常都能一气吃半盘的。
但是没有,她也不会要,给多少便是多少,捂着腮帮子,苦的是睡意全无。
魏帝亲自倒了杯茶水过来,茶水微苦,温离慢向来不喜欢,但他是让她漱漱口,不咽下去,漱完口,温离慢被留在龙床上,官家口称有事,要她先睡,起身出去了。
温离慢没想明白他去干什么,魏帝一出内殿,就发现寿力夫在外殿老老实实主动跪着呢!这么一副请罪的姿态,倒是让他的怒气减轻了一些,“谁让你自作主张?”
寿力夫战战兢兢,匍匐在地,双手贴在身前,鼓足勇气抬头:“官家昨儿的手势,不是蜜饯太多,因此要减少一些么?”
而且还是拇指、食指、中指捏在一起,当时寿力夫就在想,要减少到多少呢?后来一寻思,干脆就跟着官家的旨意走。
魏帝冷着脸:“你倒是生了个好脑子。”
寿力夫一时间不知是该谢官家夸奖,还是先请罪……
“去告诉薛敏,去了方子里的黄连。”
官家轻描淡写地说完这句话,转身便回内殿,剩下寿大伴还在地上跪着,半天反应过来,合着官家的意思不是让他减少蜜饯,而是让他传达旨意给薛御医,把药方子里的黄连去了?
这这,这他根本不知道方子里黄连多的事儿啊!
等一下,官家居然让薛御医在娘娘的方子里多加了黄连?怨不得呢……寿力夫这些年也生过几回病,他的干儿子徐微生前两年更是大病一场险些小命呜呼,期间喝的药他也闻过,就没有哪一副是像娘娘那样,光是闻着就觉得苦不堪言的。
寿力夫赶紧爬起来去找薛御医,这药要熬好几个时辰,晚上的那一碗估计快要开始熬了,得赶紧跟薛御医说,总不能晚上还让娘娘喝这样的苦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