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可真是冤枉了温离慢,她若是会说官家爱听的,可能早在第一次相遇时便被杀了。
两位帝姬到来一事并未告知官家,却瞒不住官家,得知两人非但没能如愿以偿还被温皇后和善地怼了一顿,据说出宫时面色都不怎么好看,官家便也打消了处罚两人的念头,就温离慢那性子,活人跟她说话快要被气死,她自己还满头雾水不知道旁人为何生气,不了解她的人以为她城府深沉,实则不过是个心性单纯的笨蛋。
此时心性单纯的笨蛋正在跟徐微生说话,她开始想要知道官家的事,因为她的事他都一清二楚,可她对他却什么都没听过,除了那些世人皆知的传闻。
她想要知道更多。
奈何徐微生知道的也不比温离慢多到哪儿去,他今年刚刚二十岁,不算小,却也不算大,被寿力夫认作干儿子时,官家早已是大魏帝王,对于官家的过往,徐微生也仅仅知道点皮毛,跟世人口耳相传的差不多。
生而长齿,被称为鬼之子,亦被老魏帝视为不祥之物,连带着生母遭他所累,十六岁弑父,同年诛杀十七名兄弟,几乎是将老魏帝的儿女们杀了个精光,安康平宁两位帝姬是仅存的两位。
除此之外便只有他暴虐嗜杀的性格,是个不折不扣的战争狂魔,带兵必定身先士卒,据说从战场中走出来的模样曾将胆子最大的将士吓得活生生做了半年有余的噩梦,喜怒无常残忍冷酷,用恐惧的手段统治着江山。
没有人敢去了解他,他也不需要别人去了解,他享受被人畏惧被人跪拜臣服的感觉,他生来便是要做这样一位帝王。
面对温皇后满是期待的眼神,徐微生觉得自己好无能,如果是干爹在这里肯定什么都知道,结果娘娘好不容易问自己一点事,自己却是一问三不知,因为脑袋都耷拉下来:“奴婢无能,对官家并不了解,求娘娘恕罪。”
说完他又见不得温皇后失望,连忙补充道:“但干爹肯定知晓,干爹自二十多年前便跟在官家身边,娘娘若是要问,再没有比干爹更适合的人了!”
温离慢闻言,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中午用完午膳,官家要走,温离慢便主动提出要寿力夫留下来,为了防止他身边没个趁手的人用,她还把徐微生给了出去。
官家道:“这是要与朕交换?”
温离慢认真道:“只换一会。”
不知道她又在想什么稀奇古怪的东西,官家摆了摆手:“都留给你了。”
结果温离慢却非要他把徐微生带上,官家拗不过她,便让徐微生跟着,这要换成旁人哪有跟他讨价还价的余地啊!
徐微生也是乖觉,一出了太和殿就老老实实把上午温皇后问自己的话告知了官家,原以为官家会因为隐|私被探究而发怒,谁知他听了却兴味盎然:“哦?你是说她想问朕从前的事?”
徐微生连忙应声。
官家似是轻笑了一声,随即什么都没说,这是默认的意思了。
且说寿力夫被点名留下来,内心深处还是有点发慌的,更别提温娘娘还围绕着他整整转了三圈,他开始疑心自己是否仪容不整,难不成御前失仪了?不应该啊!
“……娘娘?”
温离慢不拐弯抹角,直接问:“我想知道官家的事,你跟我说说吧。”
寿力夫叫她问得一时之间不知该从何说起,“娘娘想知道……官家的什么事?是指哪个方面呢?”
“都想知道。”
温离慢想了想,“就像是他知道我的所有事一样,我也想知道他的。”
寿力夫忍不住笑起来,“娘娘想知道,为何不去问官家?”
温离慢难得露出一点踌躇之色,“他会告诉我吗?”
“娘娘不试试又怎知道官家不会?”
怕温离慢误会是自己不想说,寿力夫又解释道:“奴婢跟随官家时,官家已经年岁不小了,就连奴婢的命都是官家给的,娘娘若是想知道,没人比官家自己更清楚。”
他说得好像也有道理,温离慢思考片刻,很无情道:“那你走吧。”
要不是了解温娘娘的性情,寿力夫当真以为她是生气了,但她真的就只是叫他走,仅此而已,根本没有别的意思。
想必被气走的帝姬们压根儿不明白。
“娘娘不随奴婢一起走吗?”
温离慢看他一眼:“我晚上再问。”
寿力夫就带着一种迷之笑容退下了,看得温离慢颇有些莫名其妙,不知道他在笑个什么劲儿。
晚上官家沐浴完出来,就看见温离慢鬼坐在床上等他,他从前没有擦发的习惯,如今也不觉养成了,擦完头发上床,低头看她:“今日怎地还醒着?”
往日他若是晚一些出来,做什么都定时定点的温离慢早睡着了。
她主动往他怀里靠,官家单手环住她的肩膀,“寿力夫那老东西,都跟你说什么了?”
“什么都没说,他让我来问你。”
官家看她:“你想问什么?”
“我什么都想问。”
“哦……”官家拉长了语调,长长哦了一声,反问她,“那你怎么知道朕一定会回答你?”
温离慢眨眨眼:“……你不会吗?”
官家不看她,好整以暇地移开视线躺下去,顺势搂着她一起,“那谁知道?要看你问得怎样。”
“我都想知道……”温离慢枕在他手臂上,觉得这个姿势不行,又动了动,趴到他的胸膛,两手撑着下巴,像是好奇的小童。“我的事情你都知道,你的事情我却不知道,这很不好。”
官家嘴角微微一勾:“那你问。”
真要她问,她又不知该从何问起,脑海中想起那座与整个皇宫格格不入的宫殿,“那座废弃的宫殿,过去是什么人住的?”
魏帝轻轻抚着她的长发,虽然前一刻嘴上说要看她问得怎样再决定要不要回答,可她真的问了,他却全都答了,漫不经心地模样,却并不糊弄:“是朕住的。”
准确一点来说,是他和他的生母共同居住的地方。他的生母桑姬曾是老魏帝最宠爱的妃子,因而养成了跋扈骄纵、目中无人的性格,连当时的王后她都不放在眼中。可惜好景不长,这宫里的女人得到几分宠爱,便自以为高人一等,正因如此,跌落云端时才更加难以接受,桑姬也是如此。
她怀胎十月,辛苦产下的孩子居然生而长齿,老魏帝一看,当场变了脸色,传闻生而长齿之人乃是鬼之子,极为不祥,是恶修罗投生,产下这等不祥之物的桑姬自然也被老魏帝摒弃。
这宫中得到过宠爱又被冷落的女人数也数不清,桑姬只能说是其中脑子最不清醒的一个,她还活在过去的宠冠六宫中无法自拔,终日发疯嚎叫,奈何过去得罪的人太多,不仅老魏帝要弃她如敝屣,还有其他人落井下石。
宫中折磨人的手段简直五花八门,扣在你命脉上还叫你求救无门,于是无法反抗他人的桑姬将这一切悲剧都归咎于自己怀胎十月产下的胎儿身上,认为是这不祥之物的诞生,才害得自己落得如此下场。
官家轻描淡写,几句话带过,他生而知之,却因幼年之身不得不受辱,因而在他有能力后,所做的第一件事,便是亲手扼死生母桑姬。
桑姬瞪着一双凸出来的眼拼命挣扎咒骂,最终却还是在他手上断了气。
他连眼睛都没有眨一下,只觉得她吵闹。
对于桑姬临死前的恶毒诅咒,官家也全不在意,她咒他一生孤寂永失所爱,简直可笑至极。
“无甚好说,只是一段很无聊的经历。”官家拥着女郎,云淡风轻,并撩起她一绺长发送到鼻前轻轻一嗅,“横竖那些人全死了,尸身至今还堆积在废宫之内,腐化成灰。”
他特意杀光了所有人,最后一个才轮到桑姬,看到对方那因恐惧而凸起的眼睛以及见到恶鬼般的表情――哪怕时隔二十余年,官家仍旧打心底为此感到愉悦。
真是快乐,那可真是他人生中少有的快乐。
生人的血肉溅满宫墙,经年不息,留下暗色的痕迹,昭示着那场曾让无数人毛骨悚然的杀戮,也奠定了他踏上帝王之路的基础,从那以后,再无人敢反抗他,人人都只能匍匐在他脚边,乞求他赐予一线生机,老魏帝说得不错,他确实是恶鬼转世,没有在他出生时便将他杀死,只能说是老魏帝的失策。
而他不为此负责。
温离慢听得很认真,对于官家过于血腥可怖的话,她又抓错重点:“太和殿住得舒服。”
那座废宫又阴暗又潮湿,冬天的时候想必很冷,门窗都已破损,如果住那儿肯定很难过。
官家笑得胸膛微微震动:“杳杳说得是,太和殿住得舒服,以后你都住太和殿。”
她一点都不觉得嗜杀的官家可怕,也不为那些被杀的人感到可惜,她的情感匮乏得可怜,同样的情绪,她只会给予官家,因为他们生来与常人不同,生来便是异类。
要互相依偎彼此靠近,才能感受“活着”是种什么滋味。
得到了答案,温离慢心满意足地从官家胸膛上翻下去,自己扯了被子往上盖,准备睡觉,官家伸手过来把被子掖好,她枕在他胳膊上,一只小手贴上他的胸口,整张小脸都埋进官家的颈窝,略显冰凉的脚丫子也朝官家腿上靠,就感觉像是被巨大的热源包裹住,舒适地令人忍不住想要叹息。
这一套做下来简直是行云流水,足见她有多熟练,全靠官家抱着取暖,都春天了还要盖厚被子,否则受一点寒气她就敢生病给他看。
三月三要到了,往年官家寿诞,他自己不怎么在意,毕竟出生日并不算值得令人期待,可因为有温离慢的出现,他也渐渐开始会去想,今年的寿诞,要怎样做,才能让她也开心一点呢?
不能像往年一样随意,过了便过了,有时没那个心情,连寿宴都不办。
要怎样,才能庆祝她来到他身边?
第46章 (荷包。)
*
“今日又不去?”
官家语气很轻,但从不曾撒过谎的温离慢还是有点不敢看他,她低着头,两只小手绞在一起,声音细细的:“……嗯。”
“前几日便不去,要留在太和殿,说是身子不适,薛敏给你看了,难道今日还不舒服?”
温离慢继续低头:“……嗯。”
不用看官家都知道她是在说谎,只是不知她葫芦里又卖什么药,从三日前,温离慢便不随他去御书房了,还老老实实保证说即便待在太和殿也会多多走路,不会坐着不动,一开始说身子不适,他立刻要召薛敏,等薛敏来了说她没什么大碍才顿觉不对――她说身子不适时结结巴巴的,一句话说得很慢,分明就是在撒谎。
他觉得许是想偷懒了,便饶她一日,结果第二日第三日她还是不肯去,今儿第四日,她仍旧称病,官家微微弯腰,使自己实现与温离慢齐平:“杳杳,会撒谎可不是好女郎。”
温离慢坚持:“不去。”
官家继续跟她对视,她自己承受不住,头越来越低,见她如此,官家也无法再勉强:“既是如此,就好好休息,朕先走了。”
他临走前轻轻揪了下她的耳朵,人一走,温离慢还站着不动,又过了片刻,大宫女紫鹃面不改色地从殿门口走进来:“娘娘,官家仪架已远去了。”
这下整个内殿才重新忙活起来,冬萤连忙将针线筐取出,红鸾准备好了糕点甜汤,紫鹃又出去望风,夏蝶则紧紧跟在温离慢身边,免得她受伤。
针线筐里是一个只完成了一半不到的荷包,琴棋书画温离慢全是跟官家学的,她学这些很快,只可惜身体与精力不足以支撑,惟独丹青,寥寥几笔便能画得传神,荷包上的图案是温离慢自己画的,冬萤帮她拓了下来,不过她女红学得不是特别好,因为太费眼睛,专心绣一会儿便头晕眼花心头难受,所以进程极慢。
眼看上巳节即将到来,荷包却还没绣好,温离慢在宫女们的建议下推说身子不适,不肯再跟着官家,这才有了开头连说谎都低头的一幕。
她不懂如何给人送礼物,也不懂如何制造惊喜,都是大宫女们出的主意,温离慢觉着不错便采纳了,几个大宫女比她还兴奋,还自创了一套暗号,在门口守着的紫鹃身手好,只要远远瞧见官家仪架便立刻通知,里头就会收拾的干干净净,决不让官家瞧出什么端倪来。
温离慢也很配合,不过她动作太慢了,还被针扎了两回,她自己很淡定,旁边的大宫女们仿佛天塌了下来,那紧张劲儿,活似她马上便要死了。
今天的温皇后也有很认真在绣荷包呢!
到底瞒不瞒得过官家得另说,但官家乐意陪着温皇后玩这种小游戏是事实,她想瞒着他便不追问,很快上巳节便到来,这一日不仅是节日,还是官家寿诞,也被称为万寿节,往年官家对此并不上心,他基本不过寿宴,今年却是例外。
除此之外,三月三也是女儿节,这一日,女郎们会梳妆打扮,外出踏春,临水而行,民间亦是歌舞升平,意图驱除未来一年的污秽邪气,乞求国泰民安,今年官家愿意过,自然更加热闹。
得知官家要带自己出宫踏青,温离慢特意睡了久一点,这样精力也会好一些,万寿宴定在晚上,河水化冻燕子飞来春暖花开,又是一年好光景,她从未见过真正的春天,因此头一天晚上辗转反侧都有些睡不着,直到官家淡淡地说再不睡明儿便待在宫中哪里也不许去,她才老老实实躺着不动,好奇的小火苗被摁住,很快便有了睡意。
官家难得休沐一日,他今日起身也略晚,温离慢被宫女们围着梳妆打扮时,总是不觉朝他看。
连伺候官家更衣的寿力夫都察觉到了那若有所无的视线,更何况是官家自己?只是他一往温离慢看,她便将小脸别过去,一副什么都没发生的模样,他便也不追问,神神秘秘了好些日子,不知道藏着些什么呢?
因为要出宫,官家穿得也随意,玉冠束发,腰间系上一块美玉,除此之外便只有左手大拇指上的一个扳指,与精心打扮的温离慢比起来着实简洁。
冬萤有一双巧手,外头人多,并不适合打扮的过分华丽,可她暗藏了许多小心机,比如温离慢头上虽然没有繁复的头面,却以那根红玉花簪为主,搭配了振翅欲飞的流苏蝴蝶步摇,眉眼不曾多施脂粉,却在眼角处点了些许胭脂,透出桃花般的粉嫩春意,配上眉间一点朱砂红,怕是天上仙子落了凡尘,才有这样倾城倾国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