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肃紧张地看着她:“许多年没碰了,手艺难免粗糙,你、你喜欢吗?”
温离慢看向他,点了点头。
钟肃立马就笑开了,他这阵子很努力在休养身体,又把当年的大刀拿了起来,身上有了肉,本来个头就高,虽然须发皆白,但瞧起来却十分有气势,老骥伏枥,即便是现在再让他上战场也不在话下!
钟达只有一只手臂,没有办法去做很精巧的活儿,他送给温离慢的都是些很简单很简单,甚至都没有小贩卖的草编,草蚱蜢啊草兔子之类的,放在盒子里。
温离慢拿起一只草编的蚱蜢看来看去,这蚱蜢编得活灵活现,钟达不善言辞,他从前也是不会这些的,钟家被流放后,死得死病得病,最后只剩下他们几人,那时钟晓年纪还不大,什么都不懂,终日哭个不停,钟肃又大病,钟达便将钟晓放在膝上,没有钱给他买玩具,便用一只手艰难地用草编出些小玩意儿逗钟晓,直到钟晓慢慢长大。
钟不破的礼物就简单实在多了,他不会管钱,从前手里也没钱,现在当了兵,力气大又老实肯干,邱吉十分欣赏,每个月的俸禄到了手里,钟肃都让他自己攒着,他去把这些银钱全都换了,换成一块巨大无比的金砖,金砖上还应他要求印了个“富”。
好大一块,温离慢差点抱不动。
钟不破最紧张,他很喜欢这个小小的很可爱的妹妹,不过阿父跟阿兄都说她应该是外甥女,她很漂亮,他要好好保护她,不过他没有什么好东西,手也笨,不会像阿父阿兄那样,一个会木雕一个会草编,他只好给她送金砖。
温离慢抬头,钟不破一脸期待地看着她,她想了想,说:“谢谢。”
钟不破立马就笑了。
第51章 (百岁。)
*
钟晓不会讨女郎欢心,他若是会,也不至于这个岁数还说不上媳妇,虽然面上有刺字,可他生得俊,从前还在流放之地时,便有一些女郎为他倾心,只可惜他满脑子都是家人,根本装不下别的,表妹是个女郎,他总不好送些刀啊剑啊之类的,否则官家怕是都不饶他。
女郎们会喜欢的,无非也就是胭脂水粉首饰新衣,但钟晓的钱却又不够多,买也只能买得起中等质量,如何配得上温离慢?
最后,他学了祖父的样子,亲手做的,自然比买来的更有诚意,好巧不巧,还就让他捡漏到一块上好的红玉,钟晓先练了许久,才敢在红玉上动手,雕了一支簪子出来。
好巧不巧,他手艺有限,不敢像祖父那样做得太精巧,也没那本事,因此雕了最简单的花朵。
好巧不巧,他看见了温离慢头上那根红玉花簪,顿时觉得自己的手艺见不得人,扭捏半天没敢拿出来。
直到温离慢问他:“你手上的盒子是给我的么?”
钟晓顿觉羞耻,他犹犹豫豫地将盒子呈上,温离慢打开后,边上的官家眉头一动。
寿力夫悄悄往里看了看,忍不住想笑,心说这钟小将军当真是倒霉的可以,你说你送礼物,偏偏送个跟官家一样的,这不是自取其辱么?娘娘有了好的,怎会看上这粗糙的?
钟晓面上滚烫,连忙解释道:“我、我现在做的还不好,以后我会好好学的,下回一定、一定不这样了。”
温离慢拿起那根簪子,很诚实地说:“确实很不好。”
钟晓要是头上有两只毛茸茸的耳朵,这会儿指定已经耷拉下来垂头丧气无精打采,尤其是在祖父跟二叔送的礼物都那么精巧过后,再对比起自己的,当初真不如听小叔的,把钱换成金砖,然后在上面印个“寿”字,瞧着大气金贵上档次,还有美好的寓意。
听到温离慢说很不好,官家眉眼舒展,结果下一秒她却跟钟晓说:“不过我很喜欢,谢谢你。”
官家那表情瞬间就不对劲儿了,寿力夫悄咪咪看了喜不自胜的钟晓一眼,心中为对方哀悼了几句,随即坚定站在了官家这边。
为了证明自己真的很喜欢,温离慢要官家帮她把头上那根红玉花簪取下,换上钟晓雕的这一□□官家能如她的意么?必须不能啊!他单手摁住她的手腕不让她举起来,低声凑在她耳边:“你头上那根,是朕为你雕的,不许换。”
虽然官家压低了声音,可在场的都是耳聪目明的习武之人,哪个听不清?轰的一下,钟晓感觉自己的脸都能煎蛋了!
比不过祖父与二叔的手艺还有情可原,但他居然连官家都比不过――再看一眼温离慢头上那根,钟晓恨不得地面上能出现大裂谷,直接把自己活埋完事。
温离慢微微睁大眼,随即道:“你的比他好。”
诚实也有诚实的好处,官家矜持地微微颔首:“也就那样,许久没动过刻刀,技艺大不如前了。”
见钟晓面上显现出羞愧之色,官家更加满意,勉强也容忍了他送了跟自己一样的簪子,但钟晓这根,做礼物可以,却是戴不出去的,回宫后也是放着落灰的份儿。
且这傻小子知不知道送簪子给女郎是何意?难道赵国未亡之前,连这样的规矩都没有?
转念一想,钟晓在流放之地长大,说不定还真的不知道,也罢,看在他是杳杳表哥的份上,今日又是这样的好日子,暂且不与他计较,不过有时间雕簪子,想必是日常不够忙活,还有清闲,廉恕那蠢东西,也不知多派些差给他。
钟晓做梦都不知道,自己每日被廉大人使唤来使唤去,有时为了案子几天几夜不合眼,拼命压缩时间才抽空雕了簪子,在官家眼中却成了他清闲的罪证,等到今日过去,他肩上的重任又要压下一层,而他永远都不会想到,这并非是廉大人苛刻,实在是官家公报私仇!
一起用了午膳,温离慢自幼饭量便小,跟了官家之后,官家虽然吃得比她多,却也在正常范围内,钟家人虽遭流放,仪态却不差,让她震惊的是钟不破,满满一桌子,百来道菜,来来回回的上,他全吃了!而且丝毫看不出有吃饱的迹象!
温离慢看傻了都,她用敬畏的目光瞧着钟不破的肚子,心想怎么还没有被撑破?
钟肃见她如此,对她道:“不破天生神力,饭量也大,吃再多也吃不饱,他生身父母养不起他,才将他丢至路边。流放之地清贫苦寒,有银子都不一定买得着吃食,直到兰京,他才真正顿顿吃饱。”
寻常人家哪里养活得起钟不破?他一顿饭能吃掉普通人一个月的量,怕不是要被他吃垮!
在流放之地时,哪怕钟肃钟达钟晓勒紧了裤腰带省给他,钟不破也仍旧吃不饱,劳作之余,钟晓会去捕鱼或是打些野味,除了给钟肃补身体外,也都进了钟不破的肚子,直到来了兰京之后,钟家人也是第一次知道这小子居然这么能吃!
所以说钟不破是对官家最信服的一个,他的脑子里想不了太多,官家将他们接来,给阿父治病,给阿兄兵带,让阿晓跟着廉恕历练,还给自己饭吃,那就是天底下最好的大好人!
温离慢点点头,突然说:“官家力气也很大。”
她亲眼见他拉开几百斤的弓,却不像钟不破吃得这样多。
语气平和阐述着事实,但却能听出几分骄傲来,活似力气大的人是她自己。
钟晓反应的最快,立刻赞美道:“官家是天子,自然比小叔厉害,小叔若是不吃饱饭是没力气的。”
钟不破嘴里正塞着一口肉,听到侄儿这样说自己,瞪大了双眼就想反驳,结果却被阿兄一把掐住大腿,疼得泪花直冒,老老实实不敢说话。
他想说自己就算不吃饱饭也是很有力气的,要是娘娘不信,他可以跟官家比试比试。
这是在军营里养成的习惯,钟不破是空降,又受邱大将军看重,不服他的人数不胜数,钟不破便习惯了他人来跟自己挑战,不服气的人比一比就知道谁厉害。
他一张嘴钟达就明白他想说什么,赶紧把这话扼死在摇篮中,找官家比试?上天请原谅钟不破出生没带脑子吧!
结果官家却轻描淡写看了钟不破一眼:“改日可跟朕比划一番。”
温离慢在两人之间看来看去,钟不破这憨货,咽下了嘴里的肉还兴高采烈:“是!”
是是是,是你的头啊!
钟肃钟达钟晓三人齐刷刷朝他看,那眼神看得钟不破屁股发毛,怎么了?他又哪里做错了?!
钟晓觉得,他们家可能刚有起色现在就又要凉了,小叔是个不会看人眼色的,他亲眼看过小叔的力气,一拳头捶爆一块巨石不在话下,他根本不懂得让着别人,哪怕那人是天子,这官家要是输了,面子上过不去,钟不破岂不是要凉透了?
小叔没事非要应承什么呀!
只盼着今日过去之后,官家赶紧忘了这件事,那才皆大欢喜。
就在钟晓犯愁的时候,温离慢却期待地拍起巴掌:“好啊好啊。”
钟晓:哪里好?
他忍不住朝温离慢使眼色,温离慢歪歪头,没看懂,“你的眼睛怎么了?”
钟晓:……
官家早注意到他那点子花花肠子,面色淡漠:“择日不如撞日,撞日不如今日,就在这儿,咱们比比。”
钟不破推开饭碗,雄赳赳气昂昂:“是!”
这下连钟老将军都坐不住了,全场唯一期待不已的可能只有温离慢,她乖巧地坐在椅子上,包厢很大,官家并钟不破到了空地上,陆恺等人连忙将周围桌椅移开,空出足够多的地方,随后站到最边缘,谁也不担忧,寿力夫甚至还笑眯眯的。
见寿力夫陆恺薛敏等人都不见忧色,钟晓心想,官家难不成真的如此厉害?
钟不破挠了挠头,说:“官家先来。”
官家叫这憨货给气笑了,这是把他当作军营里那群蠢物?
下一秒,钟不破眨眨眼,没弄明白自己怎么就躺在了地上,明明刚才还是站着的。
他皮糙肉厚,也不觉得疼,一骨碌爬起来,官家随意掸了掸衣袖上根本不存在的尘土,俊美的眉眼带了些许嘲弄:“你来。”
钟不破怒吼一声,这回也被激起了好胜心,朝着官家扑过去。
地方有限,钟不破拳头凶力气大攻势猛,可官家全程游刃有余,甚至都没有还手,看在钟肃钟达眼中简直不可思议!要知道钟不破的功夫是钟达亲自教的,进了军营后,又得邱吉训练指点,变得更强,可眼下看来,却叫人觉得,官家力气兴许不在钟不破之下!
到底钟家人,今日又不宜见血,官家再一次将钟不破掀翻在地,扼住他要害后,从容松手,接过寿力夫递来的帕子擦了擦指尖,漫不经心:“不错,还需努力。”
钟不破这下是真的服了,他双眼亮晶晶:“官家比邱大将军还厉害!比阿兄还厉害!”
钟达:……你可真是我的好弟弟。
被这么一双满是赤诚的眼睛看着,官家原谅了他之前的口无遮拦,又命人赏了他几道菜,这一番下来,钟不破委实又饿了,他的胃就像个无底洞,永远没有被填满的时候。
温离慢也说:“我也觉得官家是最厉害的。”
两人成功达成共识,跟两个稚童一般。
这顿饭因着有了这个插曲,气氛变得轻松起来,官家虽不与钟家人同乐,却给了他们这个机会来接近温离慢,与她多说上两句话,恭贺她十八岁生辰,钟肃没有别的心愿,只希望外孙女能身体健康、长命百岁。
午膳用了快两个时辰,晚间有宫宴,他们还需要提前回宫。
但宫宴上钟家人想跟温离慢说话难如登天,在这里共用午膳,也算是圆了他们的梦。
回宫路上,温离慢昏昏欲睡,是困了,但药还是要喝的,喝完才许她睡,一觉睡到晚霞漫天,天边一片金红之色,烧得热烈灿烂,夜幕缓缓降临,她以手捂口打了个秀气的呵欠,慵懒的眉眼带上些许春睡后的妩媚娇气,冬萤给她梳妆,若是平常的宴会,娘娘是不怎么出席的,可今日不同,今日可是帝后寿诞。
从前魏帝一直觉得自己的寿诞没什么好庆祝,毕竟他降生于这个世界,不在任何人的期待之中,既然如此,又有什么好庆祝?
因此往年他非但不会感到愉悦,反倒厌烦。
今年却不同。
继大婚后,温离慢再一次盛装打扮,好在冬萤有数,没敢用太重的头面,只是看起来比平日隆重许多,官家进太和殿时,温离慢正巧梳妆完毕,站在那儿让宫女们为自己打点衣裙系带,宫装繁琐,她一人穿不知要穿到哪年哪月。
官家今晚着了黑金色的龙袍,分外庄重威严,他看见温离慢身上那些饰物,不由蹙眉:“重不重?”
温离慢答道:“还好。”
说着又补充一句:“但是好看。”
这话是跟冬萤学的,平时就是不出门,窝在太和殿,冬萤也一定要将她打扮的极美,一问,其实也没什么意义,就是为了好看,于是温离慢也学会了。
她这么一说,官家眼底便有了些笑意,好看着实是好看,怎么打扮都好看,毕竟是个大美人。
伸指在她唇瓣上轻轻一抹,抹了些许胭脂红,“若是不舒服要说。”
她乖乖应了一身,搭上官家的大掌,被他牵着带了出去,受百官跪拜贺寿。
今夜的兰京无比热闹,鞭炮响动,舞乐漫天,宫宴上百官们齐齐叩拜,恭贺帝后寿与天齐。
这是只属于帝王的荣耀,而帝王愿将这份荣耀与她分享。
帝后高坐,百官叩首,帝王愿这祝贺能够成真。
与天齐不敢奢望,能得百岁长命,便已欣然。
第52章 (至乐。)
*
温离慢饮不得酒,官家心情愉悦,倒是多喝了几杯,邱吉等人大着胆子上前祝寿,他竟来者不拒,一杯一杯美酒灌进肚里,温离慢都不知道他怎么这样能喝,且旁人饮酒上头,脸红充血,官家从始至终眼神都格外清醒冷冽,活似他饮的不是酒,是水。
君臣同乐,大殿之上惟独温离慢滴酒不沾,但她闻着空气中浓重的酒味儿,感觉自己也晕乎乎的,原本端坐主位,却突然头一歪,靠在了官家肩头。
这动作可是大大的僭越,又没有礼数,可官家都不在意,旁人又能说什么?
半扶半抱着才将温离慢拉起来,帝后先行离席,剩下的臣子们也热闹做一团,文臣武将们分作两派竟拼起酒来,得亏是官家不在,否则看见这辣眼睛的一幕,少不得又要罚他们半年的俸。
一出大殿,温离慢便被乍起的烟花声吓了一跳,官家捂住她的耳朵,两人齐齐抬头,望见天空中炸开的绚烂烟火,形态各异、色彩缤纷,像是一场浪漫的雨,将夜空照亮,又归于沉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