煮大蒜的味道闻着就很奇怪,温离慢连连摇头,不管官家怎样说都不肯吃。
她拿了个小粽子,拆开绑粽子的丝线,把粽叶打开,有点点粘手,其实可以叫宫女打开的,直接给她放到碟子里蘸着白糖吃,她非要自己来。
剥开翠绿的粽叶,露出里头已经煮成型的雪白糯米粽,因为个头小,又包了好几颗蜜枣,隐隐透出漂亮的红色,闻着便有糯米与蜜枣的香气,这蜜枣本来就甜,温离慢还要蘸糖吃,除了糖以外,御膳房还呈上了槐花蜜、牛乳等物,都是给皇后娘娘蘸用的。
官家看得牙都疼,他也剥了个小粽子,毫不例外是蜜枣粽,温离慢见状,将面前的白糖碟子推过来,一副很推荐官家也这样吃的样子。
见官家根本不蘸,直接两口吃掉一个,她还很失望,一个粽子小口小口,因为糯米积食,即便粽子小也不能多吃,因此她吃一口蘸一种,最后得出结论,还是白糖最甜。
时下民间白糖乃是稀罕物件,便是流通贩卖,颜色也大多不纯正,偏黄,宫中御用的白糖才是真正如雪花般细腻洁白,甜度也高,蘸着粽子美味度直线上升。
温离慢吃掉手里的小粽子,在装着粽子的小盆里找了出一个递给官家,一看这就是她包的,奇形怪状不说,丝线还打成了蝴蝶结。
这个是蛋黄粽,官家心道总算她还有几分良心,否则再叫他继续吃甜粽,真是胃口尽失。
要说这蛋黄粽多么美味,其实比御厨做的差远了,色香味几乎可以说丝毫不沾边,可官家偏觉得比自己过去吃过的任何食物都好,他自觉这是情人眼里看她极美,因此做什么都是好的,理智明白,情感又不受控。
想必是这蛋黄粽本身便极好。
官家包了好几个小粽子,温离慢自己吃不完,全留下来,要下一顿再吃,官家一边斥责她,说她小家子气,一边嘴角又微微扬起,只差没将口是心非几个字写在面上。
不过下一顿就冷了,便是她铁做的肠胃,官家也不会许她吃,她吃的穿的用的,样样都要是最好才行。
不可能叫她吃剩饭,这辈子都不可能。
所以剩下的小粽子全被官家做主赏给了寿力夫,寿力夫那叫一个感动,恨不得连粽叶都吞进去。
吃完粽子的温离慢被官家捉去散步消食,她心里是不乐意的,甚至开始后悔自己一气吃了三个小粽子,可惜反抗被镇压,只能乖乖跟着官家在太和殿外绕了几圈,看在她如此听话的份上,官家还允许她玩了会秋千。
自打钟肃率领大军北上,温离慢就很担心,她倒不是担心钟肃父子三人的安危,而是担心自己的葡萄藤会不会再次死掉,每天她进出太和殿都要特意走过来看看,见葡萄藤生得鲜艳茂盛才肯放心,盼着早日盛夏,葡萄成熟。
她坐在秋千上,两只手抱住一边秋千索,歪着头看官家:“我的葡萄什么时候会熟呀?”
现在已经长出小果果来了,就是还很小很小,她摸过一回,又绿又硬,小內监很尽职,一条虫子都看不见,每片叶子都养得碧绿可爱,看到它温离慢心情就很好。
她喜欢,官家便也不讨厌,他看向那小得可怜的果子,沉吟道:“……葡萄国期约莫在八月左右,你还有的等,且这是第一年结果,滋味恐怕好不到哪里去,钟肃说过,这并非什么名贵品种,只是很普通的葡萄。”
温离慢啊了一声:“我都没吃过葡萄呢。”
官家睨她一眼:“葡萄干你吃得不少。”
御膳房绞尽脑汁地给她做糕点,没少用到葡萄干,平日她看书,坚果蜜饯的也都给她准备一盘,她何时没吃过了?
去年她到兰京,身体正是最差的时候,生冷水果向来少碰,葡萄性平,今年倒是可以许她多吃些,只是吃多了牙要酸倒,她这副贪吃德性,官家暗暗决定,待她吃葡萄时,他决不提醒,要给她一个教训,免得她逮着便没完没了,从来不知收敛,遇到爱吃的总要贪嘴。
“那味道也不一样呀。”温离慢振振有词地反驳,“且我也没有吃多少,官家休得冤枉我。”
他停下为她推秋千的手,从背后把她搂住,两人面颊贴得极近,边上的宫人都低下头来不敢看,温离慢抱住官家的手,主动亲了他一下。
他的脾气便这样被亲没了,连带着中午带她看赛龙舟,那群不穿上衣不知廉耻的东西给他受得气,这会儿都跟着烟消云散,心情瞬间舒畅,连眼眸都变得深沉起来:“……突然这么乖,又在打什么坏主意?”
温离慢觉着这样说十分伤人,她认真道:“我一直都很听官家话的。”
言下之意便是她没有打过坏主意,她是大大的良民。
官家轻笑,也回吻了她一下:“嗯,杳杳是很乖,要是再听话一点,少吃点甜的,就更好了。”
嗯……温离慢开始装傻,不回话,官家捏了捏她的耳朵,“好了,玩得差不多了,该回去梳洗准备睡觉了,还有你晚上的药。”
温离慢乖乖被他牵起来,“官家不喜欢荡秋千吗?”
官家低头看她:“你当朕是什么人?”
“可是很好玩呀。”
“哪里好玩?”
温离慢想了想,拉住他的手把他往秋千上推,意思是让他坐上去感受一下,大抵意思就是官家试过便会喜欢。
官家叹了口气,没拗过她,温离慢走到秋千后面,双手贴在官家背上用力一推――
嗯,纹丝不动。
她连吃奶的劲儿都使出来了还是推不动,往下一看:“官家不要踩在地上呀!那我哪里推得动?”
官家眯起眼睛,心说她还是不知道什么叫厉害,他抬起腿,温离慢满心以为这回自己能推起来,但很快地她便意识到自己的天真,哪怕官家脚不沾地,她照旧推不动!
官家从秋千上起身:“现在死心了?”
温离慢抿着唇,发出一声气音,官家还非要气她,弯腰凑近她耳边,轻声道:“小姑娘喜欢的东西,朕才不喜欢。”
温离慢伸手打了他一下,轻轻的。
官家嘶了一声:“你胆子怎么这么大?连朕也敢打?信不信朕收拾你?”
温离慢仰起脸:“那你亲我吧。”
官家那副严肃的表情便装不下去了,他弹指给她一个脑瓜崩,牵起她的手往内殿走:“亲你怎么是收拾你?”
“亲我我心跳就加快,那还不是收拾我?”
尽是歪理,官家拿她没办法,打不得骂不得威胁不得,也不知该如何是好,只能断她的甜食,逼她喝药。
帝后携手步入内殿,说说笑笑,气氛十分轻松,寿力夫瞧着也忍不住笑容满面迎上来:“官家,大喜!大喜啊!”
瞧着这没眼色的就来气,“喜从何来?”
“方才官家陪娘娘散步,兵部送来了塘报,塘报中说,钟老将军北上,于黔石关大败东胡,活捉东胡名将史围赛,已令随行卫队先一步押解史围赛进京,值此端午佳节,岂不是大喜,好事成双?”
温离慢不认识史围赛,也不知道黔石关在什么地方,但她听明白了,钟老将军打了胜仗,这是件大大的好事,会让官家开心。
果然,官家面上已有了笑容,这极为难得,要知道他素日里很少笑,即便笑了也都是对着温离慢,旁人想得到这样一个笑容,怕是只能在梦里,如今他大笑道:“甚好!钟肃不堕我大魏铁骑威名,不辱温皇后,旗开得胜,当赏!”
又问温离慢:“杳杳,你说,该赏钟家些什么?”
温离慢哪里知道?“我不知道,官家问他们便是。”
官家想了想,深以为然,钟家什么也不缺,只缺正大光明站在温皇后身边的机会,如今钟肃大胜,他暂且按住不发,只待钟肃大军回京再行封赏,却已私下命人拟旨,封钟肃为一等辅国公,赏食邑封地,黄金万两,其赏赐之丰富,连寿力夫都为之咋舌。
不过还要看钟肃接下来表现如何,东胡人骁勇善战,是马背上的民族,活捉史围赛确实可以令士气大增,可见老骥伏枥,仍旧丹心碧血,不知那赵帝泉下有知,是否肚肠都要悔恨发青,竟活生生将这样的良将送到他手中。
因着钟肃大破东胡,官家十分高兴,晚间还许温离慢多吃了两颗蜜饯。
之后大军也频繁传来捷报,说出来令人不敢置信,钟肃率大军出征北上,小半年来,大大小小数十场战役,竟未尝败绩,朝中大臣们这回也是彻底服了他,先前因着钟肃年纪大还提出异议的人也再不敢言语――年纪大?年纪大又如何?便是年轻力壮的大将,也不敢说与东胡人交手,能无往不胜!
钟肃写回来的信里提到,此生在流放之地蹉跎二十年,原以为要了此残生,不想得遇明主,虽面有刺字,然而那二十年的流放生涯,也并非全无用处。
流放之地在赵国边境以外,虽苦寒贫困,离东胡却很近,时常要与东胡人打交道,尤其是流放之地的官吏,私底下也做着贩卖罪人至东胡做奴隶的勾当,在那生活二十年,钟肃钟达都会说一口流利的东胡话,钟不破虽说不溜,却全能听懂,又因为官吏私贩人口,他们对东胡知之甚深,此番出征,简直就是天时地利人和!
官家看完钟肃最新一封的家书,轻笑:“这老家伙,居然也会奉承朕了。”
可见猛虎困于囹圄,便与家猫无异,然而一旦出闸,便是大杀四方。
那个曾经令无数人闻风丧胆的钟将军,似乎在战场上重新找回了壮志与归宿,通篇家书尽显蓬勃豪气,整个人宛如回到壮年时期般雄心勃勃。
温离慢巴着他的手臂也往家书上看,他抚了抚女郎长发:“朕念给你听。”
听家书上提到,东胡人虽茹毛饮血蛮化未开,但东胡的女郎却常以兽牙兽爪为首饰,虽不及中原首饰金贵精致,却别有一番趣味,因此随家书寄回来的还有一个钟肃闲暇时亲手为外孙女雕的木匣,木匣子里装的满满当当,都是他一路上看到的有趣的能买回来送给温离慢的礼物。
家书末尾勉勉强强提了两句钟达与钟不破,大致上是说这木匣子里的礼物那两人也有份,一笔了了,温离慢眼前仿佛浮现出钟老将军不耐烦提那俩人的敷衍模样。
她扒拉着木匣子,从里面找出一对狼牙耳坠,打磨的十分光滑洁白,上面还刻着神秘的纹路,瞧着倒是挺好看。
官家皱眉,这东西腥气重,怎地拿来给她把玩?
温离慢把这狼牙耳坠拿在手里翻来覆去的看,还比了比:“好看么?”
“……好看。”
她也是爱美的,立时便要他帮忙戴上,官家捏着她的小耳垂给她戴好,她还跑去照了照镜子,第一次见到如此新奇的东西,温离慢兴致很高。
她的身体太差了,注定不能去看高山大川,碧海平原,这世间的许多风景,她这辈子都难以见到,只能在书中读到,再凭借官家的描述,于心中想象一番,这便是极限。
而钟家人无论到哪里,都会为她买一些当地富有特色的礼物,每一样都写着介绍,她拿到手中,就好像自己也看见了一样。
这是温离慢第一次清晰地意识到,那不是陌生人,是与自己血脉相连的亲人。
第65章 (哼哼。)
*
温俭是父亲,钟楚是母亲,除此之外,温离慢还有祖母、继母,以及不知共有几个的,同父异母的弟弟妹妹,家人是什么?亲情是什么?
是冰冷的冬日,房檐上凝结的冰凌,还是破旧窗纸袭来的冷风?
是炎炎的夏日,发馊变味的食物,还是背后生出的大片大片的痱子?
是那狭窄破旧的院落?
是阴暗潮湿的佛堂?
是祖母的厌恶,嬷嬷的看轻,父亲的冷漠,还是母亲的打骂?
又或者,是肥胖凶恶的赵帝摸在脸颊上油腻的双手?
家人是没有意义的名词,不能吃不能穿,她连记住他们都懒。
讨厌她也好喜欢她也罢,温离慢并不在乎,她只是存在于这世间的一抹孤魂,因为无法决定自己是活着还是去死,所以随波逐流任人安排,等待能决定她命运的人的到来。
都是亲人,都是血脉相连,可钟家人似乎有些不一样,温离慢说不上来究竟有哪里不一样,她暗暗决定以后见到钟家人,要主动跟他们打一次招呼,随后将头枕到官家肩膀,又从木匣子里取出一只手镯,这手镯亦是用兽牙串成,已经磨去了尖锐的棱角,说好看精致,自然比不得大魏的珍宝,却有一股说不出的野性,拿在手里也沉甸甸的。
官家握住她的手,将兽牙手镯取走,又丢回木匣子里:“猛兽爪牙煞气重,你身体不好,少碰为妙。”
温离慢问他:“官家,他们对我这样好,我应该对他们好吗?”
官家把玩着她的小手,漫不经心道:“自然不用,你是皇后,是主子,他们本就该为你奉上性命赴汤蹈火,买点小玩意儿而已,用不得多少钱,你最应该对谁好,你心里难道不清楚?”
她长长的嗯了一声,“我知道。”
“哦?那你说说,是谁呀?”
温离慢直起腰来,跟官家对视,食指点在下巴上,一副认真思考的模样:“我想想……是冬萤?她每日给我梳妆更衣,为我打点一切,几乎是形影不离……再不然,是红鸾?什么能吃什么不能吃,什么食物相生相克,薛御医不在,都是她盯着,也很是费心;夏蝶跟紫鹃平日同样围着我转悠,还有徐微生,四处为我跑腿,寿力夫也是,我不开心,他还会哄我……”
想了半天,苦恼地对官家道:“怎么办呀,我突然不知道最应该对谁好了。”
官家啧了一声,猛地把她摁倒在床榻上,磨着尖利的牙,深沉道:“再给你一次机会。”
她丝毫不怕他,眨着眼睛:“不知道不知道,就算再给我三次机会,我也不知道。”
虽然不能打不能骂,可官家多得是法子制她:“那好,明儿的乳酪,朕便给你断了,未来三日内,不许你吃糖,喝完了药蜜饯同样扣下,一直到你知道为止。”
温离慢立马就不干了:“这太不讲理了!”
“是啊。”官家颔首,跟她洁白的额头贴了贴,语气戏弄,“那你能拿朕怎么办呢?”
她还真拿他没办法,温离慢泄了气,主动双手搂住官家脖子:“方才是说笑,我只对官家好,别人我都不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