攒下来那点银子,去除吃穿,还要给温俭看腿,请不起好大夫,用不得好药,温俭的腿自然无法恢复如常,走起路来一瘸一拐十分难看,再后来三女温若华失踪,整个人宛如泥牛入海杳无音讯,找也无从找起,温俭才明白何谓生不如死。
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他自出生起便是国公世子,锦衣玉食挥金如土,每日只要风花雪月,不知当家柴米贵,一朝跌落云端,隐姓埋名不敢说自己是温皇后生父,恨不得把头夹在胸口,原以为这样已经足够凄惨,但好在还留了条命,直到钟家复起,得封辅国公,温皇后的外家一朝得势,连深居简出的温家人亦得知,温俭吓得当时便从床上翻了下去!
饶是过去二十年,他也忘不掉当年钟氏一族被赵帝流放,自己是如何明哲保身、避之唯恐不及的,虽说那是温老太君的决策,可钟肃能听他解释么!再加上还有钟达……
思及当年求娶钟楚,被钟氏父子四人威胁的场景,温俭那双已不良于行的双腿愈发颤抖,他的腿阴天下雨便刺痛入骨,钟老将军可是说过,若负楚娘,要叫他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他岂止是负了楚娘?他根本就是逼疯了楚娘,逼死了楚娘!又将与楚娘所生之女关在国公府小佛堂十年,送给赵帝那样的昏君,根本就是无谓她的生死!
钟肃怎么可能放过他?钟达又怎么可能放过他?!
他们会杀了他的,一定会杀了他的!
温俭宛如见鬼一般,伸出双手在空中胡乱抓,发出恐惧的吼叫,钟肃还没来找他麻烦,他已经顶不住这心理压力了。
温夫人闻声而至,见温俭毫无从前那副俊秀出尘的模样,心中不可谓不心酸,只是她又能如何?
只是她自舌头被割了后便再不曾开口说话,私底下独自一人时也试过,说出口的字句语焉不详,还不如不说,因此只到温俭面前,扶住他的手臂,表情关切。
“他会杀了我,他会杀了我!”温俭猛地抓住温夫人的肩膀拼命摇晃,不知想到什么,竟露出凶恶的光来。“都是你!都是你的错!”
啪的一声,他竟甩了温夫人一个耳光,若非双腿不便,怕是还要踹她两脚,此时此刻,什么风花雪月诗词歌赋,什么花前月下红袖添香,温俭通通不记得,他只知道,自己当年并未狠心到那般地步,是母亲,母亲一定要他娶表妹为继室,而表妹也再三向他示好,他虽然胆小如鼠,害怕被钟家牵连,却也不至于无情到连自己的妻子都要逼疯……他不是故意的!
都是这个女人的错!是她蛊惑了他!
温夫人挨了这一耳光,捂住脸半晌没动弹,独子温善见此一幕,冲上来狠狠推了温俭一把,他本性格骄纵霸道,但随着这近两年的颠沛流离吃足了苦头,早明白温家现在是什么处境。
“阿父别总是将错推在别人身上!”
温善怒道,他今年也才十一岁,过了年将将十二,从前是国公世子时,他性情顽劣不爱读书,如今家中已无闲钱,想读也无处读,倒是将那欺软怕硬又自私自利的性子改了不少。“阿父不是怪阿娘便是怪瑾娘姐姐,难道这不都是阿父自己的错么!”
温夫人突然掩面痛哭起来,谁能想到温离慢会有这般造化?原以为早晚会死的短命鬼,竟被帝王看中,一朝飞上枝头变凤凰,其他人便都要被她踩在脚下!
温俭说怪她,温夫人心中真是无比痛苦,她能撑到现在,这般任劳任怨,便是凭借着与温俭的夫妻情分,如今却从温俭口中说出指责她的话,皮肉之痛,哪里及得上恶言如刀?
竟是将这半生恩爱尽数否认,温夫人只觉一阵恍惚,想到自己口不能言,长女瑾娘瞎了双眼,此女华娘不知所踪,独子温善又无钱读书,只因衣食以外的银钱都要花在温俭身上给他治腿,她这一生争强好胜一帆风顺,怎地临到这个年纪,却面临了这样的处境?
温俭心中惊恐至极,哪里听得去别人说话,儿子敢这样与老子说话,简直反了天!他正要暴怒,却忽然听到一阵脚步声,这租住的房子隔音并不好,隔壁汉子打女人都听得一清二楚,东边咳嗽一声,西边打骂孩子,日日夜夜,养尊处优的温国公怎能适应?
这脚步声宛如厉鬼索命,叫温俭心中的恐慌到达顶点,他缓缓扭头向门口看去,出现在房门口的,不是钟肃钟达又是谁!
当年钟肃是威严的大将军,钟达是英姿勃发的郎君,如今二十年过去,两人都老了,从他们的面容可以看出经历过许多风霜苦难,惟独眼睛,与二十年前相比竟没有太大变化,看得温俭倒抽了口冷气,他下意识双手撑在床上往里头贴,活似见了恶鬼!
“温俭,好久不见。”
钟达微微一笑,冲温俭打招呼,“怎么,不认识我这个二舅哥了?说起来,阿兄与三弟临死时,放不下家里人,还惦念着楚娘,温俭,楚娘何在啊?”
语气十分轻柔和善,似是在问今天天气如何,温俭根本不敢跟钟达对视,他原本还想,钟家人入兰京这么久都没有找他算账,想来是要将彼此间的恩怨一笔勾销,没想到他们是在这儿等着!
他畏惧不已,体似筛糠,当年的承诺历历在目,可他一件都没有做到。
“我将楚娘嫁给你,你曾在我面前发过毒誓,倘若有负楚娘,天打雷劈不得好死,温俭,我且问你,这句话可还作数?”温俭听出钟肃的杀意,连话都说不周全,此时此刻,甚至不敢称呼钟肃为岳父!
钟肃迄今也想不明白这是为何,若是怕被钟氏一族牵连,将楚娘休了岂不皆大欢喜?偏偏温俭不休妻,却也不肯善待,害得楚娘发了疯,上吊而亡,又害得杳杳小小年纪吃尽苦头,扪心自问,他们钟家可有哪里对不起温家?为何要这般对他的女儿与小孙女?
原本刚入兰京时,寿大伴便暗示过他们,尽可有仇报仇,只是当时钟肃不愿落人口舌,不愿被人说是仰仗皇后之势,为温离慢带来麻烦,因此一直隐忍不发,直到此番大军凯旋,他证明了自己的能力,并非是靠着娘娘才有的荣耀,这才前来寻仇。
雪白锋利的刀刃架在了温俭的脖子上,温夫人因为方才温俭给她的那巴掌失魂落魄浑浑噩噩,温善死死拉着她,才没让她冲上前去送死,他有自知之明,再给他一张脸,他也无法厚颜无耻地管钟肃叫外公,一开始温国公府刚败落,温善也因为母亲的咒骂,对宫中的长姐充满怨恨。
但随着时间过去,他意识到事情似乎并非自己想象中的那样,当年阿父与阿娘的结合是卑鄙的、不正当的,使了下作手段的,他不认为钟老将军会看在阿娘是女人的份上便放过他们,因此能不出声自然是不出声的好。
至于阿父……他日日躺在床上自怨自艾,不然便是酗酒浇愁,如今更是对阿娘动手,温善本不想管他,可往年他也曾承欢膝下,坐在阿父肩头,父子两人亲密无间,要他无视温俭死活着实做不到,眼看钟肃的刀高高举起,温善扑了过去,跪在钟肃面前,重重磕了两个响头:“钟老将军!求钟老将军饶我阿父一命!父债子偿,小子情愿一死,求钟老将军饶我阿父!”
温夫人一听,总算是从绝望中清醒,她连忙挡在温善跟前,泪流满面,真要说钟楚的死,她其实脱不了干系,好端端的一个人,哪有那么容易发疯?钟家是武将世家,个个身强体健,钟楚虽娇弱些,却也不曾生过什么大病,为何会诞下早产又患有心疾的温离慢?
这其中缘由,就要问当时抓住钟氏败落的机会一举嫁入国公府成为平妻的温夫人了。
钟氏一族被流放,钟楚大受打击,情绪低落反复无常,温夫人借机做了手脚,待到钟楚有孕,因着钟家败落,温国公对她若即若离百般贬低,她的情绪受身体影响,整个人的精神状态极为糟糕,再加上药物所至――生下温离慢后更是举步维艰,温老太君本就不喜欢这个儿媳,与温夫人联手,被父兄宠爱长大的钟楚哪里是她们的对手?
女人的战争没有半点硝烟,而温俭对此漠不关心,他心底未必就不知道钟楚为何会变成那副模样,只是他默认了温老太君与温夫人的做法,他是沉默的帮凶。
“饶他?”一直没说话的钟晓轻笑两声,“温家将慢娘关起来时,温若瑾抢走慢娘的婚约时,她被献给赵帝时,你这位有情有义的小郎君,怎地不为她求情,求你的好祖母,好阿父,好阿娘,也饶了她?”
温善顿时哑口无言。
“我们今日来便是寻仇的,你且识相些退开,还能活命,否则……”
钟晓笑意愈深:“你可能不会想要看到最后的结果。”
温善怕他怕得要命,温夫人死死搂住他,拖着他到了边上,比起温俭,她自然更看重儿子。
钟肃手起刀落――所有人都以为他杀了温俭,然而并没有,温俭只是发出了一声绝望的惨叫,随后是鲜血喷薄而出的声音,钟肃并未杀他,而是将他那孽根给毁了!
随后,他缓缓看向温善:“今日来,本想要你温家性命,可转念一想,如此也太过便宜了你们。”
这位素来宽厚的老将军,想起那惨死的女儿,与迄今仍旧不知喜怒哀乐,惟独与官家在一起才有几分人气的外孙女,心中之恨,又岂能用言语形容?“温俭,我要你温家,断子绝孙。”
温俭痛到晕厥,温夫人一听,惊恐不已:“你们要做什么,你们要做什么?!你们要对我的儿子做什么?!”
“你对我的女儿做了什么,我就对你的儿子做什么。”钟肃如此回答她。“儿女受伤,父母如有切肤之痛,心如刀绞,这种滋味,你应当也尝尝。”
钟晓上前一步,将温善扯了出来,干脆利落一刀下去!
温夫人的哭号响彻上空!
她整个人都已濒临崩溃,事到如今,在她脑海中来回浮现的便是报应二字。
钟肃不再看她,转身离去。
分了家的温家二房三房同样没有逃过,他说要温家断子绝孙,就一定会做到,他日黄泉地下,这所有的罪过,都由他一人承担。
这一生,钟肃上无愧于天,下无愧于地,忠君爱国碧血丹心,可最终他得到了什么?
他什么都没有得到,他一无所有。
辅国公做出这等事,朝野皆惊,有御史意图弹劾,却被同僚拉住,没看出来这是官家默许的么?更何况人家辅国公也是个人精,不等弹劾,便父子祖孙四人跪在宫门口负荆请罪,又将手中虎符尽数上交――跟这种老狐狸比为官之道,他们还差得远呢!
钟温两家的恩怨并非秘密,得知了钟肃的身份后,许多事情都被公之于众,钟肃到底上了年纪,打完了这场仗,就此解甲归田,赋闲在家做个悠哉的辅国公,终日侍弄花草伺候狸奴,丝毫不参与朝政要事,甚至主动提出钟氏一族不袭爵,真是方方面面都做到了极致。
而他这样做,又是为了谁?
答案显而易见。
第71章 (召见。)
*
钟肃虽退,钟达与钟不破及钟晓却更得帝王重用,甚至钟肃做此断人子孙之事,从头到尾,官家连一声责备也无,聪明人管中窥豹,已然明了官家的态度,又有谁会主动朝枪口上撞?毕竟这位可不是虚心听谏的,除非嫌自己的头跟脖子连在一起太久想要凉凉快,否则还是老老实实闭嘴为上。
此次大败东胡,除却钟氏父子外,一众副将也各有封赏,其中自然包括了齐朗。
齐朗侥幸在战场上活了下来,虽然齐老爷齐夫人万分担心战场刀剑无眼,钟家人又很可能公报私仇――也许从前的钟家人光明磊落不会这样,可被流放后几乎灭族,钟家人心中怕不是恨毒了他们,然而齐朗一定要去,事实证明他的选择是对的。
他走后,齐老爷齐夫人日夜难眠,翻来覆去的睡不着,屡屡做噩梦,都梦见齐朗没有死在战场上,而是死在钟肃刀下,做了孤魂野鬼。
等大军凯旋回朝,得知钟肃得封辅国公,齐老爷当时便瘫软了双腿倒在地上宛如死人,待到钟肃对温家人所为之事传入耳中,齐老爷连辅国公的面都没见着,已吓得双腿狂抖,险些将裤子尿湿!
齐夫人同样吓得魂不附体,她安慰齐老爷,不知是安慰他还是安慰自己:“爷别怕,别怕,当初父亲跟母亲还在时,与辅国公交好,我们齐家虽说没有雪中送炭,却也不曾落井下石,至于那婚约,辅国公若找上门来,那也只能说是温家的错!若非温俭夫妻暗示,我们怎会答应李代桃僵?”
齐老爷哆嗦着手被妻子扶起来,想了半天,咬牙道:“我看一切都是那个丧门星引起的!今儿个朗哥儿还没回来,我这个阿父便替他做主,休了温若瑾!她温氏女哪里来的,便回哪里去,咱们齐家这座小庙,可容不下这样一尊菩萨!”
钟家得势,为今只有立时撇清划清界限,兴许能落得一线生机。
温若瑾自齐朗离京后在齐家过得并不好,公婆视她如仇人,有时她都怀疑曾经那见面便笑的公婆是否是真的,又或是自己在做梦,她双眼不能视物,齐夫人磋磨她,连个下人都不给,什么都得温若瑾自己来,温若瑾哪里吃过这样的苦,咬牙忍了,齐朗在府中时,她常常对他大吼大叫,咒骂他怨恨他,可齐朗一走,这齐家又有谁还把她当人看?
辅国公钟肃乃是当今皇后的亲外公,此番北伐有功,他却没有领赏,反倒去报了私仇,温若瑾心中亦是无比恐惧,不管过去多久,不管怎样,她都想要活着,不想死。
她性格自私,被骄纵长大,从不知体恤他人,哪怕娘家因此活不下去,温若瑾满脑子也只想着齐朗,事到如今她已不知自己对齐朗究竟是爱还是不甘,她只知道自己这一生算是完了,齐朗纵然有千般不好,却是正人君子,只要她咬死不肯和离,他便会永远照顾她!
谁知公婆竟擅自做主,要将她给休了!
得知此事的温若瑾慌张万分,齐夫人深知自己儿子秉性,要休温若瑾,必须趁现在,若是等到齐朗回来,绝对不可能,因此她直接带上休书叫上家丁,直奔温若瑾的院子,把人给拉了出来,连衣服首饰都不给收拾,就要把人送回温家去。
温若瑾哭喊不依:“我是齐朗的妻子,我生是他的人死是他的鬼!我不走!我不走!”
齐夫人气急败坏道:“你还要害我们到什么时候?你心里要是真还有朗哥儿,就拿了休书走得远远的!我们齐家真是倒了八辈子的血霉,才迎来你这么个媳妇,辅国公报复了温家,我们哪里还敢要你!你要怨,你就怨你娘!”
齐老爷也道:“瑾娘啊,我们齐家待你不薄,朗哥儿是拿自己的命去赚的前程,还将你们温家也接到兰京,出钱安顿你们,可谓是已仁至义尽,你若是对他还有几分情意,便不要再害他了。”
夫妻两个软硬兼施,为的就是要温若瑾离开齐家,温若瑾打死不从,渐渐地两人也失去耐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