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壶酒突然杯放在了自己案上,顾子言抬头一眼,一高挑的身影挡住月色,谢南蓁居高临下地看着自己,神色一如既往的冷淡,但说出的话却让顾子言心花怒放。
“一个人喝酒?”
顾子言瞅了眼她放下的酒壶,又瞄了眼她手里拿着的酒杯,心里便已了然,他急切地开口,以至于说话都有些磕绊:“是、是啊。”
谢南蓁听罢两步走到他身边,便要落座。
顾子言连忙往边上挪了挪位置,内心被巨大的狂喜所侵占,但他还没来得及笑,谢南蓁也还没来得及坐下来,不远处便传来一声惨叫。
“来、来人啊——”
“救命啊——”
声音传来处的人群发生骚动,陆续修为较低者往这边逃窜。顾子言目光一瞥,边上的谢南蓁早已放下酒杯,抓起手边的剑就要往事发地赶去。
顾家二公子向来以遇事能避就避,避不开就逃为人生宗旨,都有人喊救命了,还不该抄起一壶酒往反方向跑?就算天塌下来,也有其他人扛着。
但这回,想去扛这片天的人中有谢南蓁,顾子言这逃跑的脚步便挪不动了。
他跟着谢南蓁往前方去,只见席间杯盏小案皆被打翻,像是遭到了劫掠一般,桌面上一片狼藉。
顾子言只扫了一眼便收回了目光,金紫门靠近西泽荒原,为了防止魔门突袭,向来戒备森严,究竟会是什么事,让众仙门弟子吓得落荒而逃。
人群在顾子言眼前散乱逃开,他的视野逐渐开阔,他看见了一人拿着一把刀胡乱砍着。
那人的面容发黑,皮肤开裂出一条条裂痕,像是血管承受不住滚烫的血液爆裂所致,皮绽肉开之下,鲜血纵横交错模糊了整张脸,已看不出他原本的样貌。
“啊……啊啊啊——”
他张着嘴,口中流出涎水,似是在痛苦地呻/吟,手中挥刀的动作却没有停下来,不断有人被打伤,逃得若是不够快,极有可能成为刀下亡魂。
顾子言愣在原地,一只手猛地把自己推倒在地。头顶上刀光一闪,堪堪划过顾子言的发髻,只削下几缕发丝。
“你还愣着?”谢南蓁趴在顾子言身上,“啪”地拍了一下他的脸。
顾子言突然回神,揽住谢南蓁的腰往边上一滚。
“砰——”
他们方才所在的位置出现了一道深深的沟壑,冒着丝丝黑气,像是有熔岩在里头翻滚。
——是那把刀砍出来的。
顾子言站起身子,看向那人手中握着的刀,那把细长的、纯黑的、曾把自己手腕震麻的魔刀——青回。
谢南蓁冷着一张脸,右手暗自握上剑柄,一只手阻下她出剑的势头。
谢南靖不知何时来到两人身旁,他紧紧皱着眉看向握着青回的人,话却是对谢南蓁说的。
“先等等,那是王家的弟子。”
谢南蓁闻言又细看了一番,虽看不清容貌,甚至分不清是人是鬼,但那身黄色制服确是王家的。她看了一眼谢南靖冷静的侧脸,转回目光看向那名发狂的王家弟子,问出了心中的猜想:“是打算活捉?”
那名王家弟子显然已经神志不清,拿着刀见人就砍,有一些修为尚可的修士提着剑冲上去制止,都被那王家弟子一击逼退,青回扫荡之处,十来人便翻滚着飞了出去,口吐鲜血,趴在地上动弹不得。
若是再放任下去后果恐怕不堪设想,最快的解决办法是将其就地击杀,但要在顾及其性命的情况下夺下青回,恐怕没那么容易。
“还记得我们刚取回青回时,它并没有这么大的煞气。”谢南靖眼里掠过一丝疑惑,又说道,“如今它不仅封印被解开,魔性也增强了数倍。”
顾子言插嘴道:“我当时就觉得这把刀凶残得很,你们真不该拿回来,应该直接拿去净化。”
没人应他这句话。
谢南靖上前一步,迎上那王家弟子,略微提高声音:“你们都退下,眼下此刀魔性爆发,你们不是对手。”
江珣借着月色翻开王家的账簿,一目十行地看了起来。
他和唐九宁此刻正在最南边的屋子里,想来是孙掌教的书房,里面放了几个书柜的宗卷,皆是金紫门的日常事务记载,包括了历代弟子的花名册、历年的账簿等。
唐九宁站在门边上,时不时往外瞅瞅靠北边的那间屋子的灯是否还亮着,在江珣没有任何吩咐的情况下,她就主动承担起放风的职责,原因无他,在人家眼皮子底下办事,就隔了一道墙,她慌得很。
“你看出点什么了吗?”唐九宁踮着脚尖走到江珣身边,轻声问道。
“王家的账簿不止这几本。”江珣合上手中的账簿,目光在书架上搜寻了起来,“王家这一年的灵石数量突然增加,远远不止账上记的这些。”
“你的意思是他们有来历不明的渠道获得灵石?”
唐九宁问这话,是有缘由的。自从谢阳接手仙盟之后,早已排查完境内所有的灵山,并定了个规矩,一旦出现新的灵山资源,需上报登记,所有的灵山和灵石都按门派的综合实力来分配,意在避免出现争夺修道资源的情况。
私吞灵山之事是不可能逃过仙盟的眼睛的。但是灵石只来自于灵山,唯有一种可能,便是那座山所在之处,即使是仙盟的长臂,也无法触及。
“在西泽。”江珣突然开口,他的嘴角捎上笑,是执棋者观透全局后的笑意。
“那座山,只可能在西泽的荒原上。”
作者有话要说:我!终!于!放!假!了!
第40章 宴席之夜(四)
江珣又在屋内巡视了一圈,并没有发现隐藏的暗格或暗门。
所有的迹象都表明,王家可能与藏匿在西泽的万魔窟有千丝万缕的联系。但是唯独找不到证据,这间孙景丞的书房坦坦荡荡地展露在眼前,仿佛在自证清白。
唐九宁走到墙边,企图听人墙角,却听不见隔壁的一丝声响,看来王元洲万分谨慎,还加了隔音阵。
她冲江珣摇了摇头,江珣随即翻窗而出,来到隔壁屋子的门前。
门窗紧闭,灯光从一个个窗格中倾斜而出,映出模糊的人影。
江珣盯着那窗格子看,忽然感知院外有人接近,他转头和唐九宁对视了一眼,唐九宁指了指院子正门边上的那棵古木。
那是一棵高大的菩提树,粗壮的枝干紧紧地绞在一起,繁茂的绿叶遮住二人绰绰有余。
时间紧迫,两人几步瞬移到树下,赶在院外那人赶到前上了树。
唐九宁脚下一划,她慌忙之下抓了把树干,江珣连忙伸手将她拉了上去。她藏好之后拍掉手上粘着的树皮碎屑,月光之下,那木屑竟然还是紫色的,她心生好奇,凑近闻了闻,有一丝甜腻的香味。
院墙外,有人御剑降落至门口,唐九宁透过树叶的间隙一看,是王家的一名普通内务弟子。
那内务弟子收起剑,气都还没顺平,便伏跪在地:“掌、掌门大人!出事了——”
屋内静默了片刻,人影却在晃动。
“何事?”是孙掌教的声音。
“回禀孙掌教,是……”内务弟子颇为慌张地答道,“是那负责看守飞鹤楼的内务弟子李超突、突然发狂,拿着魔刀青回在宴会上连伤数人……”
他回答后,战战兢兢等了许久也不见回话,便微微抬头,一阵风拂过面颊,孙景丞瞬间出现在自己面前,他吓得又猛地低下了头。像他们这种根基普通,身份低下的内务弟子,自然不敢直面上位者的目光。
孙景丞没有说话,只静静站在一边,一人从门内徐徐走出,停在那伏在地上的内务弟子跟前。
唐九宁一边关注院门前的情况,一边留心观察那间屋子,孙景丞和王元洲都出了屋子,那应该还有一人躲在里面。她正这般想着,忽然看见一黑色的影子从后窗飞出,如闪电一般窜入了夜色中,随即便消失不见。
那速度,修为不浅。她和江珣对视一眼,坐在树上按兵不动。
两人虽藏于树上,却也被限制住了行动,门口的那三人距离太近,此刻采取行动他们恐怕会有所察觉。
唐九宁继续将目光转至院门口。
“能出什么大事?”王元洲神色淡淡,似乎对此事不以为意,“宴会上那么多人,随便来个金丹期修士都能拿下……”
内务弟子把头压得更低,语气有些着急:“李超似乎受那魔刀影响,功力大增,寻常修士已经束手无策,而且……”他语气一顿,眼珠偷偷往上一瞄,“而且那太清山的谢公子也被魔刀所伤……”
“哦?”孙景丞听到这儿,不免有些意外,他捋了一把自己的短胡,“你亲眼所见?”
“是,弟子亲眼看见那魔刀穿过他的身体,重伤了他。”
唐九宁一听这话心里不免担忧,她眼眸微动,皱了下眉。这一细微的动作被江珣收入眼底,他沉默着移开了目光。
听到谢南靖伤势严重,王元洲眼底里是幸灾乐祸的,但是另一方面也说明了此事也颇为棘手。
那内务弟子传话多年,早已摸清了这些大人的脾性,加之又是个会审时度势的聪明人,他见王元洲隐隐皱眉,立刻压低声音道:“今日各门派的长老们只出现在宴会片刻,便相约去南面的千鸟天池一游,事情发生时,他们并不在场。”
“那群老家伙们还不知道啊……”王元洲的金牙隐隐在月光下闪烁,“那正合我意……”他话说一半,看向孙景丞,似是在询问他的意见。
孙景丞帮王元洲谋划多年,王掌门的一举一动他都能猜透个八分,他微微一笑,接过话道:“掌门若想借刀杀人,也不是不行,只是要把对金紫门的损害降到最低。”
王元洲:“如何做?”
“发生这样的事,无论伤亡情况如何,我金紫门也免不了要被仙盟追责。但究其根本,罪大恶极的还是那把魔刀。”孙景丞一顿,目光里尽显老谋深算,“只要我金紫门的弟子死伤的数量比其他门派的多,那我们也是受害者,其他门派便不能借此事来寻我派的麻烦,此为其一。其二,不管事情的真相如何,那李超留不得,安个私自盗取魔刀的罪名给他,将责任都归于他个人,比之看管失责之罪,金紫门也可撇得干净些。”
王元洲哈哈一笑:“不愧是景丞,想得真是周到。”
他转向地上跪着的内务弟子,吩咐道,“安排下去,派一批修为低的弟子前去作战,跟他们说,此关乎金紫门的门面,畏畏缩缩不肯上前的便逐出门派。还有,先将消息封锁住,我和孙掌教大约会在半个时辰之后再过去,你届时再去通知千鸟天池的那群老头,该怎么说话,不用我教了罢?”
“子弟明白。”内务弟子起身,行了一礼,便匆匆离去。
王元洲和孙景丞复而回屋内,大门一合,院子又重回一片寂静。
唐九宁从树上跳下,便要往院子门外走。
“站住。”江珣在她身后叫住她,“你要去哪?”
唐九宁的手掌抚过棋布星罗阵,阵法再次开启,她头也不回地快步走了出去,“你没听见他们刚才所说的吗?我得赶过去看看。”
“那这里的事你便不管了?”江珣跟着她迈出了院门,他无法开启棋布星罗阵,若是唐九宁离去,他一人就会被困在院子里。
唐九宁驻足,转过头奇怪地看了他一眼:“你已经确认了王家的灵石来源有蹊跷,今日又撞见他们与不明人士密谋,可眼下那黑衣人已经离去,你还留着这里做什么?赏月吗?”
江珣一怔,瞬间将头脑冷静了下来,他方才那句话,是看她心急如焚地赶去寻某位伤患,没过脑子便冒了出来,眼下看来,真是愚蠢至极。
他假咳了一声,努力摆出一副深明大义的样子。
“我带你过去,你御剑速度太慢。”
东主峰的桃园此刻乱成了一团,不断有人被打飞落下,不是折断了桃树就是掀翻了酒席,惨叫声此起彼伏。
谢南蓁点了谢南靖的几大穴道,帮着捂住他腹部的伤口,但血一时半会还是止不住。
她偏头看了眼边上跪坐在地哭泣的小女孩,是李超的妹妹,八九岁年纪,手足无措地跪在一边,抹着眼泪,嘴里一直不停地念道:“求求你们,别杀我哥哥……”
也不知道在求谁。谢南蓁心下一叹,将目光转回谢南靖苍白的脸上方才谢南靖为了活捉李超,与他缠斗了半日,但那魔刀的力量过于强大,打斗间几乎砍了半座山,为了避免误伤到他人,要不干脆杀人夺刀,想不到他这念头刚一动,边上突然钻出个小姑娘,哭着喊“刀下留情”,“咚咚咚”地把头磕得贼响。
谢南靖一愣神,青回便袭了过来。挨的这一刀,不是一时大意,是心软。
顾子言很有自知之明,没有上前迎战,他抬头看向半空,那李超如今已经变成了一个血人,他的躯体因为血肉的膨胀而变得愈发高大魁梧,但同时因皮肤承受不住张力,开始不断地爆裂。
没救了吧,他扫了眼地上抽抽搭搭的小姑娘,又把目光转回。
李超浮在半空,浓烈的黑气盘旋在他身侧,不断往外扩散,像是守护主人的忠诚野兽,一旦有人企图靠近,不用李超出手,那团黑气就会先将人吞噬殆尽。
一群王家弟子整装齐齐飞入桃园,往李超的方向飞去,但还没接近,便被裹挟入黑气中,不知生死。
顾子言皱眉,随手拉过一名王家弟子,骂道:“有没有脑子,还叫人过来送死?王掌门怎么还没过来?通知各派长老了没有?”
一向嬉皮笑脸的顾子言此刻的眼神颇为凶狠,吓得那王家弟子立马战战兢兢地回话道:“已、已经通知了,想必很快便——”
这话顾子言已经听了不下三遍,他心生烦躁,一把推开此人,再抬头时,眉间已缠上浓浓的担忧。
“子言,你带南蓁先离开。”谢南靖抬首望天,“顺便帮我疏散在东主峰的所有人。”
顾子言一怔:“你要做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