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九宁的眼眶微红,阳光刺眼,她还是高高地抬着头,伸长脖子,仰望唐逸元。
“我从她记事起,就跟她讲过仙魔两道之事,也和她谈过她的亲生父亲。她懂事,乖巧,善恶分明。从此遇到仙家的人就躲,听见人谈论魔门之事便捂起耳朵。她的心中怎么会有恨呢?她有的,只是恐慌和羞愧。”
唐逸元静静地看着唐九宁,声音像掺了点沙,漏进心脏的软肉里,又疼又麻又无能为力。
“这些年,我愈发觉得自己做错了一件事,我教她遇到仙家人要避而远之,从小在她耳边念叨魔道是恶,可她与魔尊九阎——她那素未谋生的亲生父亲,以及她父亲一手建立的万魔窟,又有何干系——!”
一滴泪滚落下来,落在唐九宁的手背上。她看见唐逸元的身影,在高台上,在阳光下,从来没有挺直的背,如一座大山一样立在眼前。
“她只是我唐逸元的徒儿罢了。”
第77章 师徒(完)
唐逸元的这番话说动了多少人,唐九宁不清楚,但是有些人的面上,已经出现动容之色。
像是锅里的水渐渐烧开,人声再次喧闹了起来。
唐九宁努力抽出一丝理智分析眼下的情况。
楚楚是江珣带过来的,师父上太清山之前肯定和江珣单独见过,而师父同意用楚楚代替自己,定是有不会牺牲她的把握。的确,比起封印魔性的自己,楚楚凡胎□□,更能说服仙家的人。
唐九宁的心里忽然腾升起希望。江珣利用楚楚,是赌,若是成功了,便是生。
谢阳左右扫了一眼,问两边依次排开的掌门和长老:“各位可有话想说?”
视线在一片沉默中交错,没有人回答,不是装模作样地捻胡子,就是甩拂尘,竟都是一副懒得开口的模样。
唯有顾泽堂搓着手指,调子拉得高高的:“真人晓之以情动之以理,一番话下来,本座都要感动哭了。你们师徒情深不假,可我们仙家的人,就要白白死了吗?”他眼睛一眯,眸光锐利起来,“别的不说,就说前阵子‘鉴宝大会’之事,万魔窟企图暗杀盟主,使鲜血流遍了千里湖。”顾泽堂手指用力一指,愤愤道,“这笔账,到现在还没算!”
唐逸元冷哼道:“那是万魔窟做的事,与她又有什么关系。”
“有什么关系?”顾泽堂等的就是这个问题,他嘴角一扬,说道,“敢问真人,你能保证万魔窟会对她弃之不管吗?今日若是不杀她,改日万魔窟便会杀上仙门夺回她。她这样的出身,注定不能安生过一辈子,要么活在魔门,要么,死在仙门。”
唐逸元一时无话反驳。
顾泽堂又向谢阳拱手道:“盟主,正好今日各位仙盟长老都在,可召唤紫霄雷阵,以清心台为刑场,就地将此女魔头诛杀,以绝后患。”
谢阳深深皱着眉,是沉思之态。
顾泽堂观察了一下谢阳的脸色,眼珠转了转,又道:“既然盟主一人拿不定主意,不如投票罢。”
顾泽堂面上笑得客气,可话里话外皆是步步紧逼,谢阳虽有恻隐之心,但身居高位,有些事不得不做。
谢阳只好开口道:“也好。赞同顾掌门意见的,举个手。”
台下零零散散地举起一些手,不多,明显少于一半。
唐九宁扫了一眼,心下一喜。
顾泽堂压着嗓子低咳一声,将手缓缓抬起。紧接着,台下长乐山庄的人跟着自己掌门,也纷纷举起了手。
人数突然增加,唐九宁心一沉,瞥向太清殿前。
眨眼间功夫,殿前的一排掌门长老等人,清一色地举着手,神情冷漠,仿佛唐逸元的那番“晓之以情动之以理”的话,在他们眼里,是个十足的笑话。
而在清心台下,余光所及之处,是不断举起的手,一只又一只,越来越多,最后密密麻麻,像一根根细针,直往人眼睛里戳。
唐九宁的心越来越沉,几乎落到了深渊里。
顾泽堂放下了手,颇为满意地捋了下胡子:“结果一目了然,连计数都免了。”
仙盟不是一言堂,事已至此,纵使谢阳为盟主,也扭转不了局面。于情,他是真心想要留她一命,但是于理,只有魔尊之女死了,才能给仙盟一个交代。谢阳抬眼,看向台上站着的弱不禁风的女子,他的声音有些无奈。
“那就麻烦,各位长老了。”
四位胡子白花花的老者,相视点了点头,身形一闪,瞬间浮现在半空中,盘坐于东南西北四个方位。
拂尘一挥,手中掐诀。
天色霎时暗了下来,“轰隆隆”的雷声在乌云间响起,紫色的电流从遥远的天际而来,像一条巨龙游走在黑色的云海间。
唐九宁心里发慌,但还是神色镇定地看向唐逸元。眼下虽被逼到绝境,但她相信师父肯定留有后招,不然也不会贸然带楚楚上太清山。
谢阳高声喊道:“清元真人,还请退下清心台,紫雷所击之处,无不摧折,恐会波及真人。”
唐逸元站着没动,风把他的衣角拉起,猎猎作响。
眼看着乌云越压越低,雷声越来越响,唐九宁的一颗心急得要跳出喉咙,此时此刻,唐逸元却晃悠着身子走下了清心台,只留楚楚一人站在偌大的台上,害怕地搅着手指,却不敢妄动一步。
唐九宁不可置信地睁大眼睛,师父在做什么?要放弃楚楚?
唐逸元最后一步落地,紫霄雷阵也蓄势待发。他至始至终没有回头看一眼,任凭身后狂风大作,电闪雷鸣,唯有眉间的阴霾,显出他此刻的挣扎与痛苦。
空中的一位长老喊道:“盟主!阵法已经就位!”
谢阳扫了一眼黑暗的天,手抬起,就要挥下。
“且慢!”
唐九宁冲了出去,在白玉长阶前站定,向谢阳拱手行了一礼,快速道:“请盟主让四位长老收手,我有一事要说。”
突然窜出来一个人,众人皆是一愣,但又很快认出了此人是玄天阁的弟子。
有人疑惑,也有人带着幸灾乐祸的样子看向江铭风:“江老阁主,你门下的人怎么回事?”
江铭风的脸色顿时很不好看,甩了个眼神给江珣,大意是赶紧将她拉下去。
可此刻的唐九宁又有谁拉得动?她已经无法去思考江珣的目的是什么,师父又为何有此举动……
那些真的假的,虚的实的,何必深究?该是自己承担的,又有什么道理让他人来经受?
师父把该说的都说尽了,自己多说无益。但有一事,师父不愿说,她来说。
“盟主。”唐九宁握紧了拳头,一缕红光在莲花上掠过,她眼神决绝,“其实我是——”
一声叹息自人群中传来,很轻很远,又很熟悉,是师父。
唐九宁一怔,不知缘由的,心中忽然空了一瞬,她本能地转身看去。
只见唐逸元从台下一跃而起,突然往楚楚的方向飞去。
众人始料未及,当下便有些慌乱。
“他要救人!”
“拦下!”
电光火石之间,四道紫色雷电劈开乌云,嘶吼着直直往下,雷声震耳欲聋,雷光让人眼前一白。什么都看不见,脚下是山崩地裂之感,耳边是雷电炸裂之声,一道道地直往唐九宁心里劈去。
她愣在原地,脑子一片空白,心却一抽一抽地痛了起来。
白光散尽,唐逸元枯瘦的身影从半空中落下,“砰”的一声,重重地坠落在地。
那声音,就跟雷电一样响,一样残忍。
唐九宁转身往回跑,狂奔着,脚下一滑,膝盖磕地,她连滚带爬地起身,近乎粗暴地推开挡在面前的人,往前方看去。
衣角黑了,烧得黑乎乎的。
那人呢?
唐九宁的视线刚刚一抬,眼前忽地一黑,江珣的手掌盖住了自己的双眼,他站在身后。
“别看了。”
好像叹息一样的声音。
第78章 入魔(一)
“真人确定要这么做?”
“少阁主不必劝了,事情发展到这种地步,最好的解决方法是什么,你应该也清楚。将一切暴露出来的东西都连根拔掉,从此以后,世间也再无魔尊之女,也再无清元真人,仙门没法追杀她,万魔窟也会放弃寻找她。老夫能做的,也只有这些了,只是要牺牲无辜之人,阿宁难免会心寒。”
“楚楚姑娘是自愿的。”
“老夫也是自愿。”
“我会想办法不带她去。”
“请少阁主务必带上她。老夫有些话,想说给她听。”
“何必选在那种场合。”
“少阁主心疼她。”
“真人,此事——”
“老夫说了不必再劝。记得两年后带她上灵奚岛,取灵元珠。江少阁主,她可就交给你了啊,我一个老头子,想死得安心些。”
“……”
“真人放心。”
“公子,公子?”
江珣睁眼,他手支着额角,在椅子上睡了过去,被程非喊醒后立刻看向床榻,被褥还在,人影却空。
“人呢?”江珣摸向被子,还是温的。
程非顿时有点委屈:“我……我也不知道啊,这人不是您日夜看着的吗?”
江珣身形一闪,冲出屋子。
唐九宁昏睡了七日,他便守了七日没合眼。
当日在清心台,她没哭没闹,只是异常冷静地看着地上唐逸元的尸体。直到唐逸元和楚楚两人焦黑的尸体被抬了下去,她的眼皮才动了动。
跟随着人流下山时,江珣一直寸步不离地跟着她,她的表现太异常了,不悲不怒,一声不吭,像一具行尸走肉。
江珣有些担心,伸手拉住她:“宁儿。”
唐九宁脚步一顿,面上终于有了表情,像是停滞在空中的瓷器突然落下,砸了个粉碎。她眉头一皱,一口血猛地喷出,前襟染成一片红色,嘴角不断涌出滴滴答答的血。
在众人的惊呼声中,唐九宁眼睛一闭,倒了下去。
“去玉芝楼。”江珣抱起唐九宁,程非连忙跟上,人群自动让开一条路。
熏香缭绕,屋内一片沉寂,鲜血染红了床榻,一眼看去,触目惊心。
王之玉施完针,依次拔下,她说唐九宁是急怒攻心,触发了体内的暴虐之力,经脉没有爆裂已是万幸,幸亏送来及时,算是捡回了一条命。
“我来。”江珣接过药童端上来的药,黑乎乎的一碗。王之玉帮忙扶起唐九宁,江珣一手搂过她,一手拿着勺子往她嘴里送去。
唐九宁紧闭着嘴,汤药顺着下颚流下,喂了几勺,没一点进去,全滴在了前襟上,打湿了已经干涸的血迹,本就奄奄一息,这下更是生气全无的模样。
王之玉拿过帕子,探手擦拭滴落下来的汤药,不禁有些犯愁:“用力掐她两颊试试。”
“不用。”江珣将勺子放回药碗,端起药碗猛灌了一口,托起唐九宁的下巴,嘴对嘴渡了过去。
王之玉一怔,微讶之后稍稍错开目光。
“咳。”
唐九宁轻咳了一声,是江珣喂得太急,他连忙退开了些。
却见唐九宁睁开了眼睛,她恢复了一点意识,但神智不算清明。
衣襟被抓住,怀中的人伸出手,用力到指尖微微颤抖。江珣的衣服被她扯皱了,白衣上一片红一片黑,两人都着实狼狈,但眼神交错,在无声地交锋。
王之玉眼力好,起身匆匆离开了,顺便将杵在屋子里的程非也唤了出去,手一挥将门轻轻合上。
还剩下小半碗药,江珣端过碗,往前一送。唐九宁疲惫地闭上眼,头一偏,不愿意喝。
“喝药。”江珣提醒道。
唐九宁依然没有反应,一动不动,只有鼻尖微弱的气息证明她还活着。
江珣冷笑一声:“你这是做给谁看呢?你九泉之下的师父吗?”
“师父”两个字瞬间刺激了唐九宁,将涣散的思绪拉了回来,一想起来,就像有锤子一下一下地砸着心脏,痛得她睁开眼睛。
“你……唔。”
“哗啦。”药碗打碎在地。江珣含着最后一口药,吻了上来。
温热浓厚的汤药被送进嘴里,又从嘴角溢出些许,沿着脖颈往下流。
是苦的,好苦。
唐九宁意识模糊地想,她挣扎起来,但毫无反抗的力气,只有舌头能动两下,无力地驱赶那霸道的入侵。那人像一把长驱直入的枪,带着某种压抑已久的情绪,蛮横又粗暴地搅乱她已经崩塌的心神。
唐九宁在识海中沉沉浮浮,江珣的动作慢了下来,唇舌间是若隐若现的温柔,将汤药的苦涩一点点舔舐干净。唐九宁忽然尝到了一丝茶香,在舌尖上掠过,很轻很淡,却藏了至深的情意。
一吻毕,江珣抵着唐九宁的额头,轻声道:“宁儿,你还有我。”
“唐真人为你争取来的下半辈子,我陪你走好不好?”
一辈子这种词,总是动情又催泪,再冠以师父之名,唐九宁皱了皱鼻,眼泪刷地就流了下来,她扯着江珣的衣襟,缩在他怀里,哭得像个刚出生的孩子,漫无目的又撕心裂肺,直到筋疲力尽才沉沉睡去。
这一睡,便是七日。期间江珣问王之玉她何时会醒,王之玉答,心结何时解开,便何时醒。
可这心结有两种解法,一是接受它,二是拒绝它。江珣不敢想,若是第二种,唐九宁又会打算做什么。
他快速飞掠过几座高山,急切的目光不断扫视四周。如今的金紫门人烟萧条,漫山遍野郁郁苍苍,唯独不见人影。
江珣越找越急,寻遍了金紫门的十里山脉,终于在一座高耸入云的小峰上看见了唐九宁。
唐九宁身着单衣,站在高山之巅上,显得身影愈发单薄。江珣远远看去,觉得她像是抓不住的一缕风,眨眼间便会消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