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平时礼完佛后会抹上一点,用过之后果真有效,膝盖也不那么疼了,只现在就只剩下这么一丁点,唉,我还在发愁,怎么才能去向大师再讨些呢。”
曾退之放下药罐,他与福山寺方丈大师不熟悉,也说不出自己去帮她讨的话。见她低着头裹缠纱布,长长的睫毛在眼前投下一片阴影,面孔雪白细腻光滑,琼鼻樱唇,似乎察觉到他的注视,抬起眼看了过来。
她原本比常人浅淡些的眼眸,在灯光下更像是闪烁的琉璃。他记起两人说亲时第一次见面,她神情羞涩,那双猫儿眼却流光溢彩。
这么多年过去,原来自己一直不曾忘记,哪怕他再恨明家,嫌弃她迁怒她恨不得置她于死地,其实在内心深处,仍然不得不承认,明氏是他所有女人中,不仅出身好,又是生得最好看的女人。
他的眼神太过明显,明令仪垂下头,掩去了眼里的厌恶。她手上不停缠着纱布,闲闲地道:“国公爷,我先前就是想着你升官之事,一时走了神才不小心伤了手。”
曾退之咳了咳,收回视线不自在地道:“我来也是正好跟你说这件事,让你准备些行头,好进宫赴宴。你又是为了什么事走神?”见她一只手不好打结,忙伸出手去想要帮忙,却被她躲开了。
“哪敢让你帮着做这些小事。”明令仪将纱布尾折了折塞进去,说道:“我想着小孙氏早些进门才好,你正好喜上加喜。又想着天气马上转凉,要重新做秋季新衫,我嫁妆中还有好些料子呢。
老夫人呐,总是舍不得用。也是,老一辈的人,都恨不得将所有的好东西全部省下来,好留给儿孙们。可料子放久了说不定遭虫蛀了去,最后倒白白浪费掉,还不如拿出来放到绣坊去,让绣娘慢慢做成衣衫,谁喜欢什么样式面料,尽管自己挑去。这下半年筵席越发多,正好赴宴时拿来穿。”
曾退之想起当年阿爹纳妾时,李老夫人不止一次抱着他痛哭,说不是为了他早就不想活了。他也摇头叹息,“阿娘就那样,总是一心为了我们这些后辈着想,自己哪怕吃苦受罪也不在意。我明日去将钥匙拿来交给你,你也正好去理一理库房。”
“好,反正你走马上任之后,送礼的定会挤破了门房,放在库房角落里生霉的东西早就该清理出来,收的礼也有地方可放。”
明令仪抬头认真地看着他,微微拧眉道:“国公爷,我也不懂外面朝堂上的事,可我知道官做大了,要操心的事也会跟着更多,你可要保重好自个的身子,王大夫带回来的滋补药材,厨房里可有炖给你喝?”
曾退之见她关心自己,眼神更加柔和,笑道:“怎么没有,每晚都要喝一大碗黑乎乎的补品汤药,还有那首乌杵成沫用酒吞服,嘴巴里尽是一股子药味。”
“没法子,你可是这府里的顶梁柱,大家都盼着你能长命百岁。反正自己的药铺,缺什么药材你吩咐长平领着王大夫自己去取就是。”
明令仪也跟着笑,站起身道:“明日你还要上早朝呢,早些回去歇着吧。”
被赵姨娘大闹了一场,曾退之此时也倦了,也起身道:“你自己的手多注意些,若是不好就让王大夫来看看。”
明令仪谢过他,将他送出了门外,回身直接瘫倒在了软塌上。秦嬷嬷扑上前,眼泪汪汪地道:“夫人,你的手.....”
“真是吓死我了。”夏薇从袖子里掏出血已经干了的剪子,心有余悸,声音都在颤抖:“夫人,你转手将剪子塞进我手里的时候,我真吓得心都快跳出了嗓子眼,差点儿就没有握住掉在地上露出马脚。”
秦嬷嬷又心疼得直哭:“要装样稍微划个小伤口就行了,那么深的伤该有多疼......”
明令仪疲惫地闭上了眼睛,她的手早就痛得麻木,全靠死忍撑到了现在。
如果她不刺伤自己,只怕霍让已经不管不顾冲了出来。以当今的局势,他夜里出现在她的院子,后果不堪设想。
“唉,当时那情形,我哪里还顾得上下手轻重。我累了,你们也早些去歇息,平时要更加警惕些,赵姨娘只怕会更加发疯。”
明令仪叹息着说完,强撑着起身去了卧房歇息。只手心的伤一直隐隐跳动着痛,她躺了好一会才迷迷糊糊睡着,像是若有所感,她蓦地睁开了眼睛。
霍让蹲在床前,伸出手轻轻握住了她的指尖,嘴唇贴上来,如羽毛般轻触她的伤口。
他极力平静,却止不住地颤抖:“我要杀了他,我一定要杀了他。”
指尖滚烫,有泪滴落溅开。
她反手将他的手指紧紧勾住,轻声道:“我来,他由我来杀。”
第46章 无
曾退之差长平送来了库房对牌与钥匙, 这次他没有心慈手软,不仅将赵姨娘狠狠训斥了一顿,还由着明令仪将偏院偷奸耍滑的下人全部赶出院子。
长平还领着十多个婆子丫鬟来让明令仪挑选, 她只笑着拒绝了,“这些人本来就在府里各处当差, 一个萝卜一个坑, 每个地方都不能缺人。
我先前在明庄里住着时, 见里面空闲的人多,从庄子里挑几个人进来伺候就行。反正我这里事情少,也用不了几个人。”
长平将人又赶了回去, 说道:“夫人只管将名册给我, 我差人骑马跑一趟也不费事, 顺道前去帮你将人带回来, 偏院也离不得人手。”
明令仪手还伤着, 让秦嬷嬷写了先前留在庄子里的两户人家名册,又差她去抱了个匣子来,她一起递给长平,笑着道:“这些都是铺子里拿的几个扳指,不值几个银子, 你平时射箭时正好用得上。”
长平迟疑片刻接过去打开一瞧,见里面是在银楼看了无数次的心仪之物,顿时眉开眼笑起来,连连道谢后捧着匣子兴高采烈离开了。
秦嬷嬷拿着对牌与钥匙也开心不已,“终于又回到了手上, 可得要好好理一理。”
夏薇也插嘴道:“明家老人回到了夫人身边,以后有了人手,偏院总算像了点样。不过夫人, 黄婆子那么嘴碎,你怎么还将她换去看守库房了?”
“嘴碎有嘴碎的好处,这府里府外的事就没有她不知道的,她喜欢银子,我给足了银子,不怕她有异心。再说也不是她一人守库房,庄子里的人来了后,会跟着她一起当值,也能看着她些。”
明令仪思索之后,又低声问道:“先前说苦楝子能有助于身孕之事,可有传到她耳朵里?”
夏薇凑上前低声道:“夫人尽管放心,苦楝子也不是稀罕之物,外面到处都是。我采了些叶子回来偷偷掉在了厨房里,当时厨娘就捡起来看了,还笑着问谁想要生孩子呢。黄婆子当时在外面下人房里,我离开时见到她也凑了过去,说得很是欢快。”
秦嬷嬷不解地问道:“这苦楝子叶片榨汁服用后,能助于身孕,用这个偏方的人不少,也没有听说过有什么离奇之处啊。”
明令仪冷笑,却也不愿多解释,只道:“且看着吧。我们先去清理库房。”
几人前去到库房,守在门口的黄婆子远远地就迎了上来,热情至极,又是点头哈腰,又是曲膝施礼请安。
她接过对牌胡乱对了下,笑得脸上的褶子都皱成了一朵花,“夫人来了,小的这就给你开门。”
秦嬷嬷掏出块碎银塞到她手里,笑着道:“劳烦你,这里可不比得偏院,以后你可要多费些心思了。”
黄婆子手捏了捏银子,笑容又真诚了几分,上前低声道:“夫人,先前许姨娘与赵姨娘的院子里都来了人,在库房前转悠了半晌,他们没有上前,小的也没有上前去赶人。”
她上前推开厚重的库房大门,一股子霉味先扑面而来。房间虽然宽敞高大,里面的架子上密密麻麻摆满了各种珍奇古玩,角落里的箱笼层层叠叠摞在一起,人得侧身才能走过去。
夏薇瞪圆了嘴巴,半晌都合不拢。秦嬷嬷则是满腹牢骚,低声抱怨道:“真是,真跟那捡破烂的婆子一般,什么好东西都往库房塞,死死搂在怀里打算着陪葬用呢。”
明令仪也无语至极,她随手抽出架子上的古籍,书边都开始打卷,里面的字迹也渐渐晕染开,若是再放上一段时日,这些珍品估计都全毁了。
她沉吟片刻道:“夏薇,你先把装料子的箱笼找出来打开看看。”
夏薇力气大,举手轻轻松松就将头上的箱笼搬到了地上,打开箱笼抽出匹鸦青素绫,展开对着琉璃瓦透进来的光线仔细看了看,笑着道:“夫人,箱笼里放了驱虫的香包,料子颜色未退,也没霉点虫眼。”
“没有坏掉就好。”明令仪又转身抽出放贵重药材的匣子,拿出根人参在手上端详,秦嬷嬷也凑上前,惊道:“哎哟,这根人参起码得五十年往上,真是极为难得。当初你出嫁时,老夫人给放了好几根,最好的可有上百年呢,可得好好的收起来。”
明令仪知道人参在这个世间的珍贵,可她本意并不在此,沉吟片刻后笑着道:“只不知道放坏了没有。夏薇,你去将徐先生与长平与王大夫他们请来,请他们帮着搬库房里的东西。”
夏薇领命出去了,秦嬷嬷迟疑片刻问道:“夫人,这些都要送出去吗?”
明令仪随意打开个匣子,里面放着秦嬷嬷先前所说的金珠,她抓了把起来放在手心打量,淡淡地道:“嬷嬷,库房钥匙拿到手,赵姨娘与许姨娘估计更睡不着了。曾退之可不蠢,待他被枕边风一吹,回过神来找麻烦,我们原来拿回来的又得还回去。”
她没有说出口的是,滋补的药材,她不怕他们吃,只怕的是他们不吃。
衣衫面料这些东西值不了几个银子,古籍也得晒,晒书不是放在太阳下直晒,要在阴凉处阴干,更要不停翻动。只有懂书爱书的人才有那份闲心与手艺,府里她能信任几分的,也只有徐延年。
“这些东西与国公府比起来,算不了什么。”她轻轻地道。
秦嬷嬷眼神惊恐,怔怔望着明令仪缠着纱布的手,良久才深深吐了口气,“也好。”
夏薇却等了好半天,才独自一人跑了回来。她神情兴奋,迫不及待地道:“夫人,晋哥儿将泰哥儿从台阶上推下来,摔破了头。赵姨娘本来称病在院子里躲着不愿意出门,这时也顾不得了,赶到两个哥儿住的院子,与吵着要国公爷做主的许姨娘打了起来。现在他们都走不开,说是待忙完了再过来。”
明令仪轻笑起来,她就知道把两个都是宝贝的哥儿放在一起,迟早得出事,才不过短短一天,两人就打了个头破血流。
秦嬷嬷嘲讽地道:“你说这是什么事,要把哥儿从姨娘身边挪开,也得放到前院去,国公爷亲自看着教。他那两个儿子是什么样,难道他心里竟没点数,徐先生是他们的先生,他也不清楚晋哥儿他们的性子?”
明令仪平静地道;“这做人父母的,看自己的孩子肯定是天下顶顶好,若是有人觉着不好,就是其他人的眼睛有问题。
他们在曾退之面前,肯定被姨娘教得兄弟友恭,懂事又听话。先生只能教学识,做人还得看父母言传身教。”
“可不是,哎哟,嬷嬷你不知道,两个哥儿现在还在吃奶呢。府里的奶嬷嬷虽然回了奶没有亲自喂养,可姨娘们又都从外面寻了可靠的奶娘,每天挤了奶一大早送进府里,两个哥儿一睁眼就要先吃上一碗。”
夏薇说得眉飞色舞,连明令仪都呆了呆,笑道:“那泰哥儿肯定长得结实,只要没摔得太严重,出点血也无妨。”
“泰哥儿早就没事了,还跳起来要找晋哥儿寻仇,吵嚷着要打回来。晋哥儿跳着角尖声骂泰哥儿是小妾生的,居然敢对嫡子动手。泰哥儿也毫不示弱骂了回去,说他是假嫡子,也是小妾肚皮里出来的。
两兄弟互不相让,加上姨娘们的哭闹,国公爷本来在宫里的政事堂商议政事,也被府里差人急着唤了回来。”
“别去理会他们,以后还有得打呢。”明令仪想了想道:“你们先把东西收拾一下,将箱笼搬到外面去让黄婆子看守着。”
夏薇与秦嬷嬷按着明令仪的指挥,将箱笼收拾好搬到库房外,很快在门口摆了一大堆,过往的下人们都好奇地看稀奇,虽然不敢上前,却远远围着指指点点。在搬到只剩下几箱笼布匹时,徐延年与长平王大夫也匆匆赶了过来。
长平神情讶异,打量着那堆箱笼,问道:“夫人,这些都要搬到何处去?”
明令仪走到装布匹的箱笼边说道:“长平,劳烦你将这些都送去绣坊,先由着府里的主子们先挑选,余下的再由管事们拿去做衣衫。你们也有,见者有份。”
长平被明令仪的大手笔惊呆住,他转动着僵直的脖子看向徐延年与王大夫,见他们也与自己一样目瞪口呆,心里才舒服了些,原来不是自己一人没见识。
明令仪又指着另外的箱笼说道:“王大夫,这边的匣子里都是人参鹿茸,我不懂这些,你瞧瞧有没有坏掉的,若是没坏,全部拿去炖给国公爷与老夫人补身子。”
王大夫已只会点头,先前他们一起去收回铺子时,就已在生药铺子拿了许多药回府,可比起这些来,不过是小巫见大巫。
只是药材又不能久放,李老夫人真是,将儿媳妇的嫁妆拽在手里,又那么抠门,自己算是遭了报应,躺在床上要死不活,吃这些补品真是浪费了。
“徐先生,这些书籍字画,要劳烦你了。”明令仪笑盈盈对着徐延年颔首施礼,“这些久放库房之中,已经生霉快毁坏,糟蹋银子倒不要紧,糟蹋了圣贤的心血,才是大罪过。”
徐延年斯文回礼,上前拿了本书一看,见是大儒亲自批注的《左传》,立刻看得目不转睛,眼里是说不出的惊喜:“夫人,这些书可否借我一抄?”
明令仪微笑着答道:“我还要劳烦你晒书呢,你尽管随意抄,抄多少都没关系。”
徐延年将书扣在胸口,急着吩咐小厮搬箱笼,“可仔细这些,别弄坏了。”
那边长平与王大夫也忙起来,小厮来回忙忙碌碌搬动,沉寂许久的库房前热闹极了。
徐延年肃立在旁,偷偷看向静静站在旁边的明令仪,低声道:“夫人高义。”
“不过随手之劳。”明令仪谦虚回道,她顿了片刻之后道:“先生可否考虑过科举出仕?”
徐延年愣住,神色寂寥,黯然道:“年轻时想过,已经多年未曾记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