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她第一次被惊醒出一身冷汗。
醒来后还有好一会儿不能脱离梦境, 无法确定她到底身处哪个世界，她和季骄阳又是哪种关系，是相恋, 还是陌路。
幸好当时对方就睡在她的身边，安宁沉稳的睡颜温柔平和，眉眼舒展，没有一点白日里的锐利锋芒，让她的心一下子落回了原位，大大地舒了口气。
头一次，她感觉到庆幸。
庆幸徐雁菡在当年领走了她，把她带到季家，让她见到了季骄阳。
也庆幸她当年心理有毛病，让她不管对季骄阳抱有什么情感，都必须要做出一副喜欢亲近的样子来，并且接受他的告白，和他谈起了一场时至今日都没有停止的恋爱。
如若不然，她都无法想象他们两人如今会是什么模样。
想着这些，无数复杂的情感就涌上童书雪的心头，让她心潮激荡，也顾不得季骄阳还在睡了，伸手抚上他的脸颊，就对着他的唇亲吻了上去。
之后的事情自不必再详细叙说，季骄阳被她的举动吓了一跳，睁开眼时还带着没有完全清醒过来的朦胧茫然，半分钟后才弄明白发生了什么，给予了她一番热烈温柔的回应。
当然也在事后开了她几句玩笑就是了：“你怎么想到要在半夜吻我的？忽然之间香软软湿漉漉的，我还以为自己在做梦呢，没想到居然是真的……”
当时的童书雪没有说实话，只告诉他她做了一个梦，梦里的他有了别人，不要她了，她被吓醒并且感到委屈，所以才会做出那么一个举动，因为她想从他身上汲取安慰。
听得季骄阳哭笑不得，特意多加了一个亲吻，让她安下心来，好好睡觉。
童书雪也的确安心睡了，并且在此之后都没有再做过类似的梦。
但那个梦给她留下的印象实在太深，已经烙印在了她的脑海里，怎么也忘不掉，每一次回想起来，都会对她的心灵造成一次折磨，就像一块无法愈合的脓疮，让她不堪其扰。
于是，在经过了几个白天黑夜的思考之后，她决定把这个脓疮挤破。
“我之前不是对你说过吗？我做了一个梦，梦见你不要我了，其实……”
她缓缓把当初的那个梦境讲述出来，连同她的担忧庆幸，也都一并诉说。
季骄阳听完，半天没有说话。
他的唇轻抿着，眉心微微蹙起，形成了一个有些怪异的表情：“你……一直都在担心这个？”
“嗯。”童书雪低声轻应，“因为你亲口对我说，你之所以会喜欢我，完全是因为我从小对你好，和你亲近。所以我就……忍不住去想。”
季骄阳又是几秒的沉默。
“……这有什么好想的？”他慢慢说道，“我和你的过去已经成为事实，想得再多，也不会有任何改变，我还是和你一起长大，恋爱交往——你……不是自寻烦恼吗？”
“我知道。”童书雪咬唇。
几缕发丝垂落下来，滑过她的眼睫，给她添加了少许柔弱的意味。
“我就是忍不住……只要一想到你会喜欢我，完全只是因为我对你好，而不是什么特别的缘故，我就……心里难受。”
“我明白了。”季骄阳轻轻逸出口气，“你是觉得我喜欢你的理由太平淡了，不够理想化，没有爱情的模样，对吧？”
“……有一点。”
“老实说，我也觉得是有一点。”他说道，“可生活又不是演戏，没有影视剧里那些跌宕起伏的桥段。”
“我和你在一起这么久，大部分的时间都是很……平淡日常的，早已经把亲情友情爱情混得分不开了，当初还差点没意识到自己喜欢你，要不是——”
他轻咳一声，转移话题。
“……总之，我对你的感情非常复杂，连我自己也说不清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演变的，喜欢你的原因自然也不能一刀切，肯定有各种各样的理由在里面，不止你对我好这一种。”
“而且说真的，我又不是受虐狂，如果一个人不对我好，不想和我亲近，那我干嘛还要喜欢她？不是上赶着给自己找不痛快吗？这个世界上又没有无缘无故的爱。”
童书雪一怔。
“怎么了？”季骄阳关切地看着她，“我说得你不高兴了？……我这个人不太会说话，你别看我刚才废话了一大堆，其实就是想说明你对我很特殊，不是普普通通的青梅竹马。”
他小心翼翼地加话解释，“说实话，因为我的家世关系，从小对我示好的不止你一个，但我却唯独愿意接受你的示好，回应你的亲近，这本来就说明了一种问题。”
“就算我在小的时候没有遇见你，长大之后再见也一定会喜欢上你的。真的，我有这种感觉。”他斩钉截铁地定下结论。
童书雪却没有把这些话听进去，她的思维仍然停留在他刚才发表的言论上。
……是啊，这个世界上不会有无缘无故的爱。
如果他在和她交往时没有对她百般宠爱，她就不会步步陷入他的情网，最终不可自拔。
而同样的，如果她没有从初见时就对他乖巧听话，左一声“哥哥”右一声“心心”地软语，永远都笑容满面地对着他、哄着他，他也不会对她另眼相看，产生别样的情感。
这个世界上的所有感情，亲情、友情、爱情，都是需要理由的。
她在初中时就懂得的道理，怎么反倒在上大学后就不懂了、遗忘了呢？
童书雪怔怔地想着。
她在今日得到的因，都是之前种下的果。酒店那晚是这样，现在也是这样。
她欺骗了他，所以得到了他的失望；她又真真切切地亲近了他，所以得到了他的感情。
他对她的病情有益，所以得到了她的示好；他又对她关怀备至，所以得到了她的依赖。
她终于——都想明白了。
仿佛拨云见日，童书雪的神思一片清明，豁然开朗。
季骄阳的表情却变得越来越担心。
“心心？”他有些紧张地搭上她的肩膀，“你到底怎么了？为什么不说话？你别吓我。”
童书雪回过神，朝他柔柔一笑：“没什么，你别担心，我只是忽然间想明白了一点事情。”
“事情？什么事情？”
童书雪没有回答，只是继续笑容，倚进他的怀里，搂住他的腰，对他温柔说话。
“明天你有空吗？有个地方……我想带你去一下。”
……
新桃思亲园。
望着陵园门口的书写标识，季骄阳的神情有几分复杂。
“……你要带我来的地方，就是这里？”
“嗯。”童书雪轻应颔首，没有多说什么话。
季骄阳也没有多问，沉默地把车开进停车场里面停好，就和她一起下了车，前往咨询服务中心。
一般来说，到这里的人都是直接去往目的地的，但时隔多年，童书雪早已记不清父母的位置，毕竟已经过去了这么久，她那个时候又还小，只被徐雁菡带着来了一次。
所以她很坦然地前往了中心，查询她父母的具体位置。
然而，当工作人员询问她被查找人员的具体姓名时，她却愕然地发现自己连这也忘记了，包括他们的模样、性格、和她相处的过去时光，也全部都在她的记忆中模糊了。
她当时就愣住了，怔怔地站立在服务台前，半天说不出话来。
一股难以名状的情绪席卷上她的心头，让她几乎忘记了思考。
还是季骄阳给她出了个主意，让她把自己的证件提供给工作人员，才通过身份系统查询到了她父母的姓名，进而查询到了他们的位置。
接下来的一路上，童书雪整个人都是神思恍惚的。
季骄阳拉着她的手，照着园内的指示路牌往工作人员说的方位前进，时不时充满关心地看她几眼，似乎想要说什么话，但最终什么也没说，只在必要时提醒她注意脚下。
说来也是可笑，明明是她的父母，是她带他来的这里，最后却是他领着她前往他们的长眠之地，真是……不可思议得让人想要发笑。
然而，等真的来到墓前，看着上面书写的文字、挂嵌的照片时，童书雪的心情却又奇迹般地平复了下来。
就像一湖被吹皱了水面的清池，风过时荡漾不定，但风一过，也就静了。
时间真是神奇。
可以让她牵挂曾经，也可以让她遗忘过去。
既能给她带来死亡，又能给她送来新生。
“这是我的……爸爸妈妈。”她望着两张照片上陌生而又熟悉的面容，缓缓开口。
记忆在胸腔中逐渐复苏，仿佛正从一场久远的深海里醒来。
“他们是在我六岁时去世的，你可能知道……爸爸死于心脏病发，妈妈则是——跳楼。”
她说话的声音很轻，但或许是因为墓园本来就是个清静之地，在周围环境的映衬之下，即使是这么轻的声音，也能够让人一字一句听得清楚。
“我是亲眼看着我妈妈……跳下去的，就在当时家里的阳台上。”
“那天晚上的月亮很明、很大，风也很冷。”
“我就这么看着，听着她在跳下去前对我说话。”
“她说：‘心心宝贝，对不起’……”
“那种感觉……真的很奇怪。我——我不知道该怎么说，就好像没有任何的实感，仿佛在看演戏一样，轻飘飘的，一点也不沉重……”
“直到天亮，警察过来带走了我，我被他们捂着眼睛抱到楼下，听见从救护车里抬下担架的声音，才慢慢意识到，她也和我爸爸一样，抛下我走了……”
“然后我就不能说话了，生命中好像缺失了一部分，离开了这个世界。”
“我开始变得怕黑，变得沉默，变得古怪而又孤寂……就好像把自己锁在了一个黑暗的小箱子里，与整个世界都隔绝了，甚至曾经在某个时刻想过和他们一起离开。”
“直到阿姨带我回了家，遇见了你。”
“是你，让我能够重新开口说话，绽放笑颜。也是你，让我不再害怕失眠，害怕黑暗和噩梦……”
“那天晚上的话其实我没有表述完全，你对于我而言，不仅仅是治疗我心病的药，更是一束阳光，照亮了我差点死去、变得一片灰暗的生命，让我重新活了过来……”
“你把我缺失的那个部分，再度补了回来。”
“可惜这么多年以来，我都没有意识到这一点……直到那天晚上，你离开了，弃我而去，我看着窗外的星星，想起多年前那个失去一切的夜晚，才慢慢想通。”
第115章 正文完
童书雪缓缓讲述着话。
全程, 季骄阳都在旁边沉默地听着，没有发言。
直到此时，才闷闷开口解释了一句：“……我没有想要弃你而去。”
“我知道。”童书雪没有看他, 继续面对着墓碑上面的照片，低声轻语, “但你那时候表现出来的样子就是这样, 让我……感到很空白, 整颗心好像被挖空了一部分。”
“那个时候，我看着落地窗外的星空, 不知道怎么的，就想起了妈妈跳楼时候的情景, 整个人变得轻盈起来, 好像回到了一无所有的过去，让我也想要跟着跳下去。”
季骄阳的心猛地一紧：“你——”
“放心, 我只是有那个念头而已, 并没有想真的跳下去。”童书雪转头对他一笑。
“没有？”季骄阳皱眉看着她，眼神里混杂着震惊与不可置信, 还有满满的担忧和后怕，“你那个时候都走上窗台了, 还说没有？要不是我赶来得及时, 你就——”
他没有再说下去, 紧抿着唇，脸上愤怒的表情像是在跟她置气，又像是在生自己的气。
童书雪垂下眸：“……我也不知道。那时候我什么想法都没有, 只想靠近星空，离它近一点，再近一点, 墙壁和玻璃对我来说是一种阻碍，就……不知不觉地——”
季骄阳闭了闭眼。
他缓缓深吸口气，伸手搭上她的肩，握紧。
“你这样下去不行，一定要改！就算我那个时候真的离开了你，那又怎么样呢，你的生活还是可以继续，犯不着为此搭上一条命，你——你到底懂不懂？”
“我懂。”童书雪看向他，认真答话，“生命比爱情更重要，你是不是想和我说这个？”
“可是我跟正常人不一样，你不是常常说，我的脑回路很清奇吗？这种道理，我虽然懂，但不一定会接受，甚至连我到时候会想些什么都无法预料。”
“说你清奇不是让你在这上面也清奇！”季骄阳提高声线，痛心疾首的语气里是满满的恨铁不成钢。
“只是分个手而已，你要是舍不得我就过来倒追，要是恨我就拿把刀过来捅我，自己跳楼算什么？想让我对此后悔终身，精神崩溃，也跟着你一起跳吗？！”
“你会和我一起跳吗？”童书雪怔怔看他。
季骄阳彻底变得头痛起来。
“我——我真的搞不懂你，你到底在想什么？”他万分无奈地看向她，询问，“如果真的有一天，我要离开你，那就说明我对你没感情了，是个混账。”
“为了一个抛弃你的混蛋就去跳楼，终结自己的生命，你觉得值得吗？”
“……你会在有一天离开我吗？”
“我不会！”季骄阳几乎是用吼的来回答，“但你要明白一件事，那就是跟你自己的性命比起来，我的感情不值一提！你明白了没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