汤导蹙眉：“老牛，你少来两句没用的。”
“不是找问题吗，咱们其实没问题啊。”牛子儒一直盯着唐湖，气沉丹田说得所有人都能听见，“《嫁接》不是不好，它就是中庸，没特色。”
“以我的眼光来看，整个11月档最值得关注的只有两部电影。”
“一是老汤刚才说的《大禹治水》，3D动画片，确切来说，是一部纯粹由国内动画特效公司出品的3D效果动画，改编自神话中大禹治水的传说。《嫁接》上映一周后它才公映，首映场人数寥寥也几乎没有宣传公司做推手，却在一周后完成票房逆袭，目前连续三天单日票房破亿，到下映肯定有12亿保底。”
唐湖边听边点头：“就像当年的《头号烂片》，不做宣发，全靠口碑发酵。”
只不过双方地位反过来，《嫁接人生》成了被冲击的影子。
“对，我看了一下观众评价，称其为国产动画之光，看来真的不错。”
牛子儒从座位起身，继续介绍：“另外一部则是《苗绣》，独立导演的作品，好像之前拍了六七年，前期全国票房日均才几十万，导演说自己为拍这部片子把房都卖了，在网上直播下跪希望有人去看——虽然争议很大，但一下就把观众同情心激起来了，看完之后觉得作为艺术片还不错，截止到今天，票房突破9000万，能让导演把房子赎回来。”
《嫁接人生》混在两部片子里，既不叫好又不叫座，沦为中庸。
更糟糕的是，它作为明远影业上市后第一部 采用“1+1模式”制作的电影，5000万制作费用加5000万宣发费用，提前半年就在电影院大铺广告……居然没打赢另外两部几乎零宣发的电影？
牛子儒拉拉杂杂介绍一堆，才意识到自己作为局外人过于热情，又不阴不阳地冷笑一声：“汤振显，要不你也跪一个去。”
汤导拿下嘴里叼着的香烟，摔进烟灰缸：“你今天吃枪药了吧，我招你惹你了！”
票房失利很不好受，还有人在旁边捅刀子，职业生涯还能不能好了？
“不是老汤，是我招他了。”
平日最爱吆三喝四的唐湖反而一派平静，“牛老师，还有什么想法继续说，以前筹备《一星级》咱俩吵过一次，今天继续吵，反正又不是第一回 ，不怕被人看笑话。”
“听出来了啊。”
牛子儒掀开手边的眼镜盒，戴上惯常那副玳瑁眼镜，整个世界立刻清晰。
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唐湖说这话时的表情还印在他脑子里，现在，终于该把当年受的气还回去了。
“了解的还挺多。”
然而唐湖并未像当初一样发火，情绪很平静，甚至挺了挺后背：“我说过别人，你失败唯一的原因就是不够好，轮到自己怎么能开脱？！——我就直说了，票房失利别找什么借口，就是因为我们不够好，然后被更好的比下去了。”
咱们命里犯水，咱们的导演没下跪……这算什么理由？
牛子儒说话不好听，但抱怨之外的其他发言却很内行，还是会议现场对同期电影最了解的人。
“那我继续了。”
牛子儒大步从末位走过来，站在唐湖旁边插腰问：“你当时怎么想的来拍这么一部片子，一点都不接地气你知道吗？”
“这部电影背景在W市吧？我老婆就是本地人，人家那里吃热干面从来都边走边吃，你要想表现角色混得艰难，光坐在路边吃还不够。”
“……嗯。”
唐湖想了几秒，缓缓点头。
其实电影中那个吃着热干面去上班的镜头，本来该边走边吃，吃完正好上班，但她拍了两条吃岔气了，所以临时改成坐在路边匆匆吃完后上班。
其实只要多拍几条，再让她练练，就可以让这个细节更有生活气息，但剧组要赶在《深海巨兽》前上映，制作时间相当紧张。
——爽，太爽了！
牛子儒批判得相当满意，又指老汤：“你作为导演也有问题。”
老汤捂脸：“自己挑自己的错没那么容易，说实话，我到现在都不知道毛病出在哪里了。”
“后半段剧情太杂。男主角面临生死考验，怎么还搞双线叙事呢？女主在另一个世界的担心对剧情发展有什么用？要是我就把唐湖那段剪掉，只突出贺湘的戏份。”
老汤突然心虚：“我是为了……剧情完整度呗……”
“为了个屁！我还不知道你什么德行吗，你就是看拍了那么多素材哪个都挺好，想一股脑塞进正片，然后剧情越堆越多，越堆越多！”
牛子儒将两人骂得哑口无言：“刚鼓捣出一部《头号烂片》就忘了后面怎么做了是吗？这个项目交给我打磨，绝对不是现在这样子——凭什么把我挤出去，我才是专业的制片！”
没错，专业。
收钱换角的风波之后，这句话就一直堵在他心里。
直到今天，才有机会提醒所有人，也提醒自己……“刚鼓捣出一部《头号烂片》就忘了后面怎么做了，是吗？”
——多长时间了，终于可以堂堂正正说出来。
“嗯，你说的对，除了剧本问题还有吗？”
唐湖从资料夹后抽出一张白纸，圆珠笔转一圈，稳稳捏在指尖。
因为那次争执，她不再信任牛子儒，只跟谈得来的人彼此抱团——结果谁都没有发现片子出现偏差，导致如今的结果。
幸好只是小小失利，但电影行业日新月异，已经不是随便拍部片子就能狂揽票房的年代了，如果不迎头跟上，日后会输得更惨。
“还有——还有——”
牛子儒从口袋里摸出一张叠得小小的纸，哆哆嗦嗦翻开：“这是我自己做的票房走势分析……哪怕不改剧本不打磨团队，只要剪掉30分钟……只要剪掉30分钟……全片95分钟就够了。”
“同期上映的那两部电影，跟咱们一样都是120分钟以上，所以其中一部票房上去，影院为了利润肯定得调整排片，调整就要砍掉其他片子的场次……但如果《嫁接》减到90分钟，完全可以不砍场次，而是挪到两场电影之间的空白时间段。”
“以当前的上座率和票房走势计算，剧本完全不用动，只要保住排片率，直接就多出一亿票房！”
一番话掷地有声。
所有人露出信服的表情。
他的确看出了导演编剧演员都没看出的问题，在剧组里不是只会收钱搞事的反派。
唐湖翻开笔记本将他说的重点一一写上去，林林总总记了整页。
“其实剧本也有点问题，我觉得跟《头号》比起来……总觉得不够‘真’，如果不能长时间取材，我们根本不知道要拍什么。”
全场沉默时，编剧梁冰雁突然开口自我检讨：“你看我，毕业就进公司当职业编剧了，这算运气好的……可我能写点什么？每天上公司坐班跟你们开会吗？算了，明天起找份其他工作，看看我要写的人怎么生活。”
说来有趣，最需要人气的娱乐圈，偏偏最不沾人气。
一群讲述普通人生活的文艺工作者，过的并不是普通人的生活。
譬如唐湖，不会做饭也不需要会做饭，平常忙起来甚至不需要吃饭，一旦拍戏，就得演一个会做饭打扫卫生的平凡人。
这才是最大的问题。
扎根娱乐圈越深，便离社会其他层面越远。
唐湖为了解决问题，直接跑去三线城市，未来还要去部队训练，自然明白他的难点，却摇摇头：“姑且提醒一下，商业片不要给我搞什么潜心学习两年再筹备电影，一部电影四五年拍完，再好也赚不到钱了——我们拍电影是为了赚钱，赚钱才是为了拍更多电影。”
奔着精品做电影，势必要调整节奏慢慢来，可一旦慢下来，这段时间难道喝西北风吗？
老汤闷闷说：“总不能给观众讲我们这帮搞电影的是怎么工作的吧。”
“怎么不行，《头号烂片》不就是这么成功的？”牛子儒想了想，慎重分析，“拍戏这点事观众不一定感兴趣——拍点坏的，把圈子里弯弯绕绕的垃圾拍进去叫自己打自己嘴巴；往好的拍，人家看见你光鲜亮丽，心里会不平衡。”
“——对了，我有灵感了！跟《头号烂片》差不多的思路，也可以做成讽刺喜剧！”
梁冰雁眼睛一亮，捞起笔记本电脑在键盘上噼里啪啦打字：“我上学时经常为了筹资金忽悠投资方给钱，为了拿到钱真是什么都敢说，所以一直在想，可不可以把这样的故事写出来——”
他十指如飞，时不时敲两下鼠标板修改，五分钟后亮出自己的屏幕。
众人围过去仔细观看，唐湖也离开座位凑上前。
【——《完美包装》
在文艺片倍受嫌弃、只有商业片才受欢迎的世界，一群快要混不下去文艺演员为了从投资方手上诈取资金，绞尽脑汁把自己的作品包装成商业片。而投资方怀疑自己投资的是一部不赚钱的文艺片，也雇人调查这个剧组的实际情况，确保他们不是文艺片剧组。】
“哈？”
“嘿嘿嘿嘿。”
“别说，还挺有‘我们’的生活风格。”
在座诸位读完屏幕上的字，纷纷露出会心笑容。
——这种骗投资的缺德事，大家都没少干。
汤导：“不要急，你慢慢写。如果能找一个小剧场试一下剧本就好了，然后根据观众反映打磨后再搬上大荧幕，不然按现在的流程走，试错成本太高。”
如果连续两部电影赔本，图南影视将不得不引入更多资本弥补亏空，到那时话语权势必更分散。
“先改成话剧？这个可以，起码赔了也不会赔太多，还能训练一下演员。”
牛子儒匆匆扫一眼屏幕，收起自己算票房的草稿纸，突然想起什么似的往外走。
“你去哪儿啊？”
唐湖连忙在后面招呼。
“我、我赶紧给你找同档期的电影拉关系去！别的不敢保证，互相出个庆贺票房的海报抬抬声势，下映前能多卖出一张票就多一张。”
“知道了知道了。”
唐湖冲他摆摆手，终究没绷住笑脸。
第250章
西南军区驻地。
B市飘了第一场小雪, 西南地区仍剩一抹绿色，只是空气异常湿冷，并不好受多少。
《金新月》剧组来此训练的演员五六天都已陆续抵达, 唐湖周末才忙完公司的活动，独自前往部队报到, 她跟一个负责对接的勤务员打过招呼，便去找女特种兵的训练基地。
军区内每条路口都有人站岗, 勤务员一边带路一边提醒她哪里不能去，尤其不要往武器库那边跑，兜兜转转，终于抵达宿舍区。
“特种二队是女队，队长跟你年纪差不多，脾气挺好的，一般不骂人。”
勤务员介绍。
然而推开特种二队宿舍门，飘出来的第一句话是——
“老公, 你就帮我做下内务吧, 我妈下午来看我呢, 求你了。”
“……？？？”
唐湖抱紧行李瑟瑟发抖。
不是, 你们女兵的战友情都这么直接吗？
8人标准间的宿舍里或站或坐, 待了五个人, 宿舍中央班长专属的下铺床位, 有个头发极短的女人正在低头看书, 无视旁边抱着她腿求救的姑娘。
“队长，老宫……”
抱腿的姑娘穿着列兵军衔的制服, 见陌生人进来，立刻尴尬松手。
看书的寸头女人望一眼门口，迅速站起来, 脊背笔直：“这就是剧组来训练的演员吧。你好，我叫宫飒，特种二队队长。”
——懂了，不是老公，是“老宫”。
唐湖瞬间为自己跑偏的思想羞愧，放下行李箱，腾出右手跟她握了下：“宫队长好，我叫唐湖。”
“你住那个下铺，前阵子两个老兵退伍留出来的。”
宫飒没表现出任何面对明星的惊喜，完全公事公办，随手一指靠门的空床：“上午我们从后勤把被褥领过来了，直接用就行。”
唐湖因她的态度放松不少，走过去摸摸床板，手上一点灰尘都没有，而且不光是她要用的下铺，连没人用的上铺都保持得异常整洁。
她将行李箱立在旁边，铺床叠被……然后悲哀发现自己的被子叠得实在格格不入。
作为不叠被子国的常住居民，她努力回忆军训时的种种技巧，然而跟一屋子标准豆腐块就是没法比，歪歪扭扭像个炖烂的豆腐。
宫飒送走勤务员，又坐回床上看书，抬头说了句：“……不用收拾的那么好，营长交代过，你们这些来训练的演员只要不违反内务就行，早上按时起床，被子叠一叠。”
“真好啊，内务也不查，也不用去新兵营苦熬，我待了三个多月才转过来。”
刚才求助队长搞内务的新兵满脸羡慕。
“小丁。”
宫飒轻轻叫声她的名字，算是提醒。
唐湖自然清楚这不是羡慕，不过能编入特种作战营的女兵也不会因为不搞内务而羡慕嫉妒恨，客套之余，有些生疏。
室友们年纪都不大，平均不到三十，今年刚从新兵营拉来的小丁姑娘才18，一脸青春活泼，下巴却有一道明显的灰白伤痕，似乎是训练弄伤的。
伤在脸上说难听些叫破相，小丁却完全没受影响，说说笑笑的求了另一人帮她处理内务，接着跑出门了。
唐湖一一将自己的洗漱用品拿出来：“那个……”
“怎么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