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想要孤臣直臣,世界上哪有比一个立志不嫁的女人更孤、更直的臣子呢?”暗色衣袍的男子语气很淡,听不出情绪。
“《商君书》中有言:国强民弱,民强国弱,故有道之国,务在弱民……民辱则贵爵,弱则尊官,贪则重赏。”喝酒的男人摇头晃脑地背了一段,看起来倒不像是醉酒:“弱民,是为了更好地掌控天下。我们这些做臣子的,又何尝不在天下之中?”
“确实。”暗色衣袍的男人说:“云麾将军这一身胆色,也远超常人,让她安安稳稳去嫁人,有些暴殄天物了——她既然愿意相信陛下,陛下自然愿意重用她。”
喝酒的男人笑了一下:“她可真是一点退路也没有,陛下要的就是这种人。”
暗色衣袍的男人说:“既然尘埃落定,云麾将军调离晋宁郡,就是陛下力捧的新贵。西台侍郎今天怎么不请她?”
喝酒的男人说:“别,到时候万一酒醉了,有人不长眼把她看错成侍妾了呢。西台侍郎何必做这种容易出差错的事情。”
“倒是新科状元颜粲,看着绝对是可倚重的国之栋梁,将来前途无限。这是场专门为他举办的宴会,何必要再添波折?”
他们俩不约而同的安静了一下,空气中全是烟尘爆裂的声音。
喝酒的男人说:“当女子真难,还好咱们是男人。”
他说完这句话,把手里的酒喝完,跳下栏杆,也去凑热闹了。
纪姝……
纪姝好像明白了,为什么东方俨要给她再次晋封。
东方俨不会认为,云麾将军王淑贤愿意为他所用,是纪姝在其中出了力吧???
她什么也没做啊。
她就请人吃了顿饭,还让云麾将军快跑,别被女德教育洗脑,做什么事情要三思而后行。
结果这次云麾将军倒是没嫁人,三思之后,她决定向东方俨表忠心,当一个尽职尽责的臣子。
纪姝:“……”
好吧,对于王淑贤来说,这倒是个挺好的结局……
对于东方俨来说,他本来只是保守行事,打算加强一下皇权,结果意外得到了一个发誓效忠他的SSR武将,他也挺高兴的。
只有纪姝,弱小可怜又无助。
不仅回不了太虚境,还要被迫当宸妃。
纪姝觉得心好痛。
老天保佑东方俨的好感度没涨,求求了。
之前她玩太虚令里面的小游戏时,非常愤恨,整个后宫都可以以“绵延子嗣”的名义低好感值睡东方俨,只有她这个妖妃必须刷满好感度才能搞他。
说是要完成“宠冠后宫”的任务,必须是皇帝真心喜欢她。
真心喜欢,就是特殊的,是喜欢到了极点,才会试探性地请求。
现在她无比感谢这条规则。
石叶之香的气息已经蔓延开来,这种香气容易粘在衣服上,又极易散去,不一会儿就会完全消失。
也有人称它为“梦中香”。
香燃尽,西台侍郎的宴席就正式结束了。
西台侍郎吴潜正在送客,门前车马往来,一时又热闹起来。
但这热闹是种懒洋洋的热闹,大家都饮饱酒醉了,各自上马车回家,回家喝碗清淡的醒酒汤,就可以沉沉睡去。
反正明天是休沐日。
像是星期五的晚上出去玩,心无挂碍,玩得最开心。
纪姝在人群中寻找颜粲。
舞姬们已经完成了今天的任务,只是客人未走,还不便退场。方才上酒席作陪的,都在帮忙送客,单纯起舞助兴的,倒是已经走得七七八八,未走的都是在等相熟的姐妹。
纪姝听见舞姬们在聊天。
“我可是长见识了,吴侍郎不愧是风流才子,最是怜香惜玉,他那小阁的七宝花障后面,全是大块的玻璃,完全透明,点了灯在上面起舞,附近看得一清二楚呢!”
“玻璃啊!他用来做窗子吗?太暴殄天物了吧!”
“是啊,吴侍郎总是干些不同于常人的事情,他还觉得很正常似的。”
“那玻璃窗我也见过,完全透明,像没有似的。我当时抱着只白猫,在摸猫咪的耳朵,窗外树上的那只野猫看了我半天,也把头凑过来,想要我摸它。”
“中间隔着层玻璃呢,这怎么能摸到!”
“是啊,根本摸不到,那只野猫头探了半天,看我不理它,就假装什么都没发生,悄悄地走了。”
“欸,野猫哪会这么亲人。恐怕那是只被人养过的猫咪,抱回去养了几天,又把它给扔了,所以才会要你摸它。”
纪姝:“……”
“说到猫,吴侍郎也很喜欢猫啊,我听云姐姐说,他以前还亲自给猫做大玩具,就是那种很大很大的木头,磨成玩具的样子,供猫在上面爬。”
“吴侍郎最是怜香惜玉啦,对猫都那么怜惜,对他府中的侍妾更是怜惜。”
“吴侍郎不是做了好几个木头玩具吗,他觉得后面做的更好,就把前面那几个半成品当垃圾扔掉了。”
这时有个软绵绵的声音加入了她们:“我看见有野猫在那些被扔掉的木头玩具上面玩啊,它们玩得挺开心的,那也不算是垃圾吧。”
“哎呀姐姐,你那几天被教坊司借出去了,不在府里。那么大的木头,怎么会有人让它给野猫玩呢。第二天就被人收走卖钱去了,那些野猫哪敢和人对抗啊,要被打死的,只能远远看着给拖走了。”
这几位舞姬的声音很快,聊天的内容无限分岔,一会儿又聊到别的地方去了。
纪姝终于发现了颜粲。
他穿着惹眼的红袍,因为晚上饮过酒,眉眼上挑处也都是薄红,极为妩媚。吴潜因为什么事情慢了他一步,他便一个人孤零零地站在门口,仰着头去看天上的星星。
他看不破纪姝的易容改装。
这是纪姝主修的心法,叫上善,就算是大乘大圆满的修士也不可能看破她的画皮。
吴潜很快重新跟了上来,他虽然年纪已经不轻了,但素来风雅,性格放达,兴头上来了从来不计较门第尊卑。
他亲自过来和今日宴请的主宾颜粲告别,要目送他上马车,以示看重。
纪姝正琢磨着接下来该换什么样的装束和容貌,才能找机会和颜粲搭上话,忽然听见吴潜在说——
“我知道子余你觉得女色误人,但是男人笨手笨脚的,到底需要女子照顾,你若不嫌弃,挑一挑,为兄做主便把人送你了。”
他指的,显然就是包括纪姝在内的一众舞姬。
纪姝觉得身边霎时安静了下来。
一股难以描述的紧张在舞姬中流动了起来。
一阵轻风吹过,屋檐下挂着的灯笼微微摇晃,风灯凌乱,烟云正重,一轮残月在西。
然而颜粲甚至没有往那边看一眼,就直接推辞了。
他容貌俊朗到魅惑人心的地步,就算是在拒绝,也依旧让人不忍心责怪他。
推辞完之后,他正要上车,吴潜笑着摇摇头,一眼看见纪姝,似乎觉得她很合适,直接招手示意纪姝过去,然后让一边的仆妇将她扶上了马车。
颜粲察觉到他在做什么,刚掀开车帘要说话,吴潜就直接一掌击在马身上,马车顷刻间便跑动起来。
虽然纪姝心里狂喜,觉得老天终于做人了,帮了她一把,但是她并没有直白地表现出来,而是微微低头,安静地随着颜粲进了马车内部。
颜粲一直没说话。
他靠在窗边,往外看去。
残月细细洒在窗上,配着一身红色状元袍,格外显得他丰姿皎然,人间殊色。
纪姝正琢磨着要以什么作为开场白,比较不惹这位魔修生气,忽然一眼看见马车内放着一个眼熟的木偶小马。
木偶小马是人界和太虚境都通用的一种儿童玩具,太虚境的加了些灵力,甚至可以和孩子对话。
那只木偶小马是全新的,但是不知道为什么,已经被人拆解了,四分五裂地躺在小桌上。
纪姝想起自己刚刚捡到陆宣,收他为徒的时候,也曾经给他买过这样的木偶小马。
买的第一只木偶小马很普通,不会叫也不会动。
纪姝第一次收徒弟,觉得应该给他最好的东西。
所以她第二天又去买了一只全新的木偶小马,带着灵气,是衔月楼出品的,暗格里装着糖果,还会说话。
有了新的木偶小马,她就把旧的那个扔掉了,怕陆宣吃糖把牙齿吃坏掉,把糖果塞到旧木偶小马的暗格里面,一起都扔了。
傍晚扔掉的,第二天早上她路过的时候,看见那只木偶小马躺在洞府外的石凳上,不知道怎么跑那儿去的,就顺手捏了个诀,把它销毁掉了。
这原本是件很旧的小事,不知怎么,纪姝忽然又想了起来,还同时想起刚才舞姬们说的野猫。
颜粲是不是说过……他以为她抛下他是考验他,所以还追出来过。
被人类养过又抛弃的猫咪,再次遇见人类的时候,还是会试探性地把头伸过去,想要她摸摸自己。
人类已经有了新的猫咪,给新猫咪买了好多好东西,嫌弃那些不够好的东西配不上自己的新猫咪,便将它们当垃圾扔掉了。
可是那些被人类抛弃的野猫,觉得那些不够好的东西,也已经很好了。
他开心地捡走新猫咪不要的东西,觉得这说不定也是人类给他设置的考验之一。
野猫很少吃到糖的,他觉得糖很甜。
可是第二天,人类就把那些不够好的东西彻底地扔掉了、拖走了、销毁掉了。
野猫远远的看着,他忽然醒悟。
原来不是考验啊。
原来就是人家不要的垃圾啊。
原来是这样。
人类不要你了,就是不要你了。
久远的记忆在她脑海里蜻蜓点水一般掠过,还未等她得出什么结论,忽然耳边响起衣衫和空气摩擦而成的裂空声,仿佛惊雷闪电一般。
有人带着杀意在快速靠近她!
修士的本能让她整个人都迅速绷紧了,知道躲已经来不及了,打算全力抗下这一击,再做图谋。
因为全身上下所有的灵力都被调动去防御了,她的容颜和装束迅速恢复原样,变回了本来的样子。
纪姝觉得自己脸颊一紧。
铺天盖地的威压在刹那间就已经完全制住她的手脚,他单手捏着纪姝的脸,手指用力到发白,好像在抓住什么失而复得的东西,那张倾国倾城的俊朗容颜正居高临下、面无表情地俯视着她。
因为靠得太近,状元郎的红袍轻轻覆盖在她身上。
他上扬的眼角已经布满薄红,像是因为愤怒,又像是因为……
求而不得的爱慕。
第24章 咦?
已经是深夜了。
大夏虽然承平日久, 民风安逸、好享乐,但是由于这个世界的生产水平不高,大多数民众夜晚是没有太多娱乐活动的。
这只是个普通的初秋夜晚。
西池边的夜市或许还有灯烛人影, 但是民居基本都已经熄灯了, 只有官道上偶尔驶过一两辆马车。
诸王府邸、公侯戚里、中贵人家都住在城东,此时正是宴席散去的时间,不少府邸前都有或停、或走的数辆马车, 歌女舞姬的柔媚声音散落在马车行驶的单调噪音中,倒更显得深夜寂寥。
驶离城东之后,街道两边便骤然冷清下来。
纪姝觉得脸好痛。
这小王八蛋用起力来真的没轻没重。
唯一的好消息就是,这人至少没直接上来掐她脖子。
纪姝不知道他喝了多少酒,他那张俊朗面孔看着只是薄醉,眼神也清明, 但是纪姝觉得正常人干不出来他正做的这事。
讲道理,要是纪姝真的只是个普通凡人,他这么威压十足地逼过来,估计她现在已经是一具不会说话的尸体了。
但是他就是这么做了。
也不知道是自信, 还是根本不在乎人命。
纪姝根本动弹不得,面前这个人至少比她的修为高上两个大阶段, 完全可以将她一击即杀。
……说到一击即杀, 纪姝忍不住怀疑游戏里最后, 是不是这人动的手。
颜粲的眉眼实在过于好看,甚至因为轻微的醉意显得妩媚动人,就算是杀意十足地捏着她的脸,也叫人生不起恐惧、责备的心思。
纪姝和他对视的那一瞬间, 由于靠得太近, 直观地感受到了他的负面情绪(美颜暴击), 那一刻她心中升起的想法竟然是——
来人啊把我杀了给这美人开心开心!
纪姝觉得自己根本没有资格指责东方俨靠脸选状元,要是她是皇帝,绝对胡作非为徇私枉法,选什么状元,爱卿快收拾收拾进宫当皇后。
草,美色惑人。
他一直没说话,单手捏着她的脸颊,凝眸看着她,把她摁在马车的车壁上,定定地像在出神。
掐着她脸颊的手,也越来越用力。
纪姝记得,从炎热的沙漠把他捡回来的那天,也是个初秋的夜晚。
虽然都是北地,但是西北的苍茫沙漠,和水土丰茂的京中平原,完全是两个概念。
漫无边际的沙漠酷热无比,毒辣的阳光和随处可见的黄沙一同升温,把中间的空气加热成透明的火焰,无时无刻不炙烤着行人的意志。
就算是夜晚,太阳落了下去,流动的、还未散去的热气立刻会被狂风带着,劈头盖脸地往人身上砸。
她顶着这样的大风,把重伤到昏迷不醒的少年带到最近的绿洲,给他疗伤。
由于一直以来专业当妖女,纪姝的医术其实挺拉垮的,心法和医术半毛钱关系没有,技能点也完全不在治病救人上。
她就是尝试性地治治,他能醒那么快完全是因为自己体质好。
他半夜醒过来,环顾四周,发现是纪姝救了他,还看见纪姝趴在桌子上睡觉(唯一的床让给他了),偷偷摸摸地跑到她身边,定定地看了她好久,像是十分、十分努力地在记住她的脸,然后才放心地爬回床上,继续昏睡过去。
就是和现在一模一样的,定定的注视。
只不过那时她装着睡,觉得这孩子真可爱;现在她动都不能动,脑子里一团乱麻,“要被杀掉了完蛋了”、“可恶我精心捏的脸还不如他随便长长好看”和“这样的大美人她竟然搞不到”在脑海里来回打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