确实,这里虽然是衙门口,倒是看不见死尸和哀声哉道的城民,只是整条街道漆黑幽寂,没有一丝人气,显然不是多谈的好地方。
穿着明显和其他几人不同的一个人道:“是下官招待不周,应太医请。”
他身段高挑,身姿风骨俱佳,即使戴着绢布,也能看出他那双炯然有神的双目,一侧身做出请的动作,却不显卑微谄媚。
穆瑾认出这应该就是顺天府尹柯文轩。
确实是个容易让人心生好感的人。
可是穆瑾不得不抑制着这份好感,看着几人一个接一个地进门,就是没有搭理她的,她也不生气,看着顾倾向她投来担心的目光,一仰脖子像个战胜的小孔雀一样跟了进去。
进屋一看,几人已经分别落座,尊应太医和柯大人为上首,就是没有给她留位置。
这在穆瑾看来再正常不过了,但是以原身的脾气,如此明显的对她轻薄微贱的态度,是段段不能忍耐。
就见她眉峰一挑,极其精致的眉目间流露出锋利的容色,声音清润冰冷,“柯大人,我好歹也是陛下金口玉言派来的钦差,你就这么怠慢,恐怕传到陛下耳朵里,不会让他高兴吧。”
穆锦文惹人厌烦之一:狐假虎威。
可柯文轩偏偏是个不慕权贵傲骨铮铮的,穆瑾不说这句话还好,一说就让他剑眉倒竖,几乎压抑不住眼里的怒色,冷哼一声,“陛下若是对下官有何训诫,下官自当听着!”
顾倾不发一语地听着,修长如玉的手紧紧扣在椅子扶手上。
即使他再想为她开言,也必须要忍耐,穆瑾想要在这里立足,只能靠自己取得认可。
他只希望穆瑾能收敛一下自己的脾气,别再惹怒众人。
穆瑾蒙在绢布底下的脸阴沉沉地笑了,“既然如此,我自当如实向陛下禀报。”
穆锦文惹人厌烦之二:打小报告。
果然,不但柯文轩勃然大怒,其余几位太医也眼中冒火,端坐高台老神在在的应太医也皱了下眉。
顾倾扶额叹息。
“柯大人……”他忍不住要为她出言辩解。
“柯大人。”穆瑾的音色和他重合了,这次她没有再故意惹人发怒,而是心平气和地道,“在这疫病面前,你我二人本无任何区别,它不会因为你喜欢我而放过我,也不会因为你讨厌我而感染我,我既然来到这里,就是想解决问题,为陛下分忧,大人何苦为难于我,消耗内需。”
反派值刷得够多了,是时候好好办点事了。
顾倾扶着额的手放下来了,柯文轩眼里的怒色一滞,看着她的目光多了几分深思。
穆瑾环顾四周,闻着空气里浓郁的烧艾味,继续道:“想必此刻疫情已十分严重,否则诸位不会如此严阵以待,甚至要出动太医院正应太医,这时候多一个人也会多一分力量,大人为何一定要将我往外赶呢?”
她虽然名声是众所周知的不好,然而这番话却入情入理,眉眼褪去方才的阴沉后露出明媚的颜色来,倒是漂亮得像个小姑娘,让在场的几个对她吹胡子瞪眼的大老爷们都略有些赧然。
柯文轩道:“既然你说你有一分力量,那就让我们看看是何力量吧。”
说到底,他还是不信她不是来捣乱的。
顾倾本来垂下去的眼又倏然抬起,定定地望着那个站在场中,眸中光彩逼人的少女。
就听她开口唤道:“江延。”
一直默默跟随在后面,没有引起任何人重视的车夫安静地走了进来,他对着穆瑾双手抱拳:“穆总管有何吩咐。”
几人俱是一惊,刚才这人低着头毫不起眼,此时大大方方地站出来,倒是能看得出他丰神俊朗,气势不凡,一看就不是寻常人。
这正是戎锋在她临走前告诉她的人手。
穆瑾捏紧手里的纸条,道:“五百飞鱼卫可在?”
江延沉声应道:“随时听候吩咐。”
穆瑾倏然一松,含笑的眼睛瞥向周遭,“这分力量可够?”
众皆寂然。
飞鱼卫是直归当今皇上所统的精锐部队,其首领戎锋更是戎太尉极为器重的独子,成员无一不是万里挑一,寻常同时出动十人以上就已是难得,如今竟然拨给了穆瑾五百人供她所用。
看来,她无论在当今圣上的心中,还是在那位戎侍卫心中的地位,都值得好好估量一下了。
毕竟只要戎锋不肯点头出人,圣上也未必会勉强于他。
这分力量,着实有些大了。
几人互相看看,不肯为权贵折腰的柯文轩还是有所顾虑,其余人皆都消散了怀疑,对着穆瑾友好地点点头。
还是应太医开口打破僵局:“大家都是为圣上筹谋办事,大不必如此针锋相对。柯大人,劳烦为穆总管上座吧。”
柯文轩这才命人加座。
穆瑾也不多说什么,给她就坐下,江延沉默地站到了她的身后,充当无言的守护者。
如果可以,她也不想采用如此简洁粗暴的方法,只是如今时间紧迫,她不想浪费在无关紧要的意气之争上。
只要她留在这里,迟早会得到他们的认同。
接下来的时间,穆瑾都缄口不言,沉默地倾听着几位太医的意见,似乎刚才露出锋芒就只为了求一个座位,安静得连应太医都不由得往她这边看。
诚然,这位无论从哪看,都不像是老实安分的主儿啊。
也不知柯文轩是否为了不陷入被动而主动出击,竟然提问道:“不知穆总管有何高见?”
第16章 鼠疫。
突然被点到,穆瑾眉眼一凝,状似气定神闲,却走神地想到了自己上课时被老师提问的情景。
好学生穆瑾声音淡淡,“如方才几位太医所说,疫病传染性极强,并且十分凶险,所有发病的城民均在二至八日内产生高热、呕吐、心律不齐等症状,凡是接触者无不中招,不久就会全身抽搐,呕血而死。”
“不错。”应太医点头。
“而因为之前大燕从未爆发过如此病症,所以现在只能采用原始的熏艾,以及□□为重的茵陈蒿汤、炙甘草汤等为主要治疗手段,只是收效甚微,短短半月内死亡城民已高达万人。”
穆瑾说着,心下叹了口气。
别说是在条件落后的大燕国,哪怕这个病在现代爆发,医疗条件稍微差一些的国家都难以面对。
根据原作所说,这场疫病,分明是当初弄死大半个欧洲的鼠疫。
不知道原作者究竟对鼠疫有什么执念,瘟疫也是鼠疫,最后穆锦文死在牢中,也是因为得了鼠疫。
想到自己即将面临的命运,穆瑾明艳的眼睛里不禁流露出一丝哀戚之色,仿佛对所言的死亡人数达成强烈的共情,一时间让几位心怀苍生的大人产生同感,对她的敌意又减弱了许多。
因顾忌着段榕榕是从现代而来,如果她做出太出格的举动,一定会引起她的怀疑。但是如若明知可为但不为,牺牲的就是千万百姓的命。
穆瑾思来想去,终于下决心道:“不瞒各位,我的确有个初步的想法,但是这一切,都需要等到见过城中患者之后,才可下决定。”
应太医和柯文轩对视一眼,应道:“也好,我和顾倾原也打算明天一早就去看望患者,我们一道吧。”
柯文轩的眼里还是有着挥之不去的怀疑:“你真的肯去?”
穆瑾快被他给气笑了。猛地一个抬眼,眼中灼灼的神色刺得他一滞,“这么多人看着,我还能逃跑不成?何况这满城病人,我能跑到哪儿去?”
柯文轩眼里露出讪讪的神色。
穆瑾径自起身,而随着她的动作,江延立刻恭敬地垂首立在她身边,她看了在场的几人一眼,缓缓地下令。
“命五百飞鱼卫,从今晚起,严防死守城西的每一条街道,每一个出口,但凡放出任何一个活物,唯你们是问。”
她环视四周。
“包括在场的所有人。”
也许是因为她说出这句话的时候言辞神态皆充满令人无法违抗的气势,底下竟然满座寂静,没有一个人表示反对。
做到这一步已经到了崩人设的极限,如今天色已晚,穆锦文可不是劳累自己也要为国为民的大忠臣。
无论穆瑾多着急想看到患者的情况,这时候也只能偃旗息鼓,在柯文轩带领众人去饭堂时,冷哼一声直接转身走了。
自然会有人带她去安排的房间。
看着蒙着绢布,一双大眼睛里流露着惊恐的小侍女在领她进入房间后飞速逃窜的背影,穆瑾不禁沉思,这到底害怕疫情,还是害怕她的名头呢?
第二天,蒙着脸的穆瑾如约到来,跟着众人前往病人的住处。
太医们已经意识到这种病具有极强的传染性,自然不会将病人留在普通的医馆,距离衙门不远处有一处占地近百顷,由当今皇上宇文睿的父亲,圣孝恭皇帝主持建设的“重疫隔离处”,命名为百疾馆。
这次感染的所有人,无论轻重全都被移到了这里。
穆瑾知道大古代的也不能指望什么轻重症分离,能做到这一步,避免更大化的扩散已经很不错了。
只是一直没有有效的治疗手段,才让感染和死亡人数不断增加。
应太医为太医院正,身份贵重,大家本提议不必让他亲去,但他表示哪怕是顾倾,转述的病症也不如他亲眼去看看来得准确。
医者仁心,应太医到这个地位都没有忘记本分,穆瑾对他更多了一份敬重。
顾倾劝不动应太医,转而对穆瑾欲言又止,穆瑾一看就知道他又想劝她别去,干脆头一昂当没看见,昂首阔步地走进了百疾馆。
反正系统保证过,她一定会死在该死的时候。
穆瑾:……虽然放心了,但并不是很开心。
而在她身后,看着她大无畏的背影,几人对视一眼,皆露出相似的动容和敬佩。
这个门现在对正常人来说无异于巨兽食口,扪心自问,若不是职责所在,谁能毅然决然地走进去。
就算要进,要做到穆瑾那样将生死置之度外,姿态坚决而从容,也不是那么容易的。
如果说空无一人的寂静街道是黄泉之路,而踏入这个大门,就是三千恶鬼煎熬哭嚎,不得超生的现实惨状。
穆瑾以为自己来到了地狱。
戴着绢布的官兵沉默着将一具具尸体搬出去,饶是如此,空气里也弥漫着浓郁的血腥和腐烂的臭味,尚有气息的病人伸出枯瘦的手臂伸向来人,嘴里血液和涎水横流,暴突的眼睛满是血色。
穆瑾瞳孔皱缩。
她还是低估了瘟疫。
一阵在污浊空气中格外清新的药香来到她的身边,高大的身影挡在了她的面前。
顾倾蹲下身,毫不嫌弃地伸出手,想要为患者处理脓液,身后的几位太医也各自开始忙碌,对穆瑾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的柯文轩也一脸凝重,亲力亲为。
穆瑾对这里的不能接受在顾倾的意料之内,他原本只是想带她来走个过场,最好吓住她,这样就可以安心待在后方。
可他的手还没有碰到患者,一只纤细秀白的手突然伸出,死死抓住了他的手腕。
顾倾心中一颤,看向穆瑾露在外面,充满哀戚之色的妙目,露出询问的目光。
穆瑾猛然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被烫到了一般迅速甩开他,看他又继续去碰触患者,焦急之下冲口而出:“别碰!”
不止是顾倾,旁边的几人也都抬眼看向她,眼里流露出果然如此的失望。
穆瑾心中紧迫,为了维持人设磕绊了一下,才道:“你要是巴不得病……病情移到你身上,大可以直接用手碰他。”
“穆总管。”顾倾眉宇间夹杂着一丝严肃,“我是医者,自然以病人的需求为先。”
“是,以病人为先,然后极限一换一,到阎王爷面前报道的时候还能拍着他的肩说声好兄弟。”穆瑾飞快地刷完仇恨,看到别说柯文轩,连顾倾眼中都要出现怒色了,连忙补充,“油布!”
第17章 作死的来了。
盘算着再不分敌我地输出,她铁定会被顾倾打包扔回宫里,穆瑾赶紧说出自己的打算。
顾倾怔了怔:“油布?”
穆瑾迅速地思索这个朝代能找到的隔绝材料,只能想到油布这个好找又便宜的东西,“用油布制成外衣和手套——就是能活动五指,但是将手包裹的东西!”
她看向关注着这边的几人,即使看不见她的脸,有力的语气和坚定的眼神也制止了他们想要驳斥的话语,“如果想要和病人一起去下面,那怎么做随你们,但是我还不想死,要是你们传染了,我也逃不了。”
穆瑾手指有些发麻,几乎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崩人设了没有,在如此凄惨的命运面前,她所担忧的那些都变得微不足道了。
只要能救人。
柯文轩锐利的眼神在她身上定了一秒,她毫不退缩地回视,半晌他扭头看向应太医,“您觉得如何?”
应太医埋在雪白眉毛下的眼睛闪烁着晶亮的光,“顾倾,你说呢?”
顾倾原先微薄的怒气彻底消失不见,他看着穆瑾的眼睛充满异彩,听到应太医问他,慢慢地颔首,“可行。”
穆瑾松了口气。
在几个最高长官的指示下,全城的油布迅速被收集起来,因为穆瑾下了禁令不允许任何人外出,仅靠剩下的绣娘来不及赶制所有人能用的隔离服,于是戎锋留给她的飞鱼卫也被她拽来干活。
可怜这群生下来就舞蹈弄棒的大小伙子,面对这个要求手足无措又不能拒绝,只好硬着头皮上。
当穆瑾穿上一件缝制得歪歪扭扭的“隔离服”时,面无表情的江延第一次露出羞赧的眼神。
穆瑾给他一个鼓励的眼神。
飞鱼卫们当然被要求全部穿上,除此之外,各个通往外界的出口,也都被穆瑾下令封门,以油布张贴,势必不让任何病毒飞沫有机可乘。
她所能做的只有在外部隔离,至于如何治疗病情,她真是半点忙都帮不上。
接下来的几天,她每日跟着顾倾亲自到场,即使阴沉着眉眼一副看谁都不顺眼的样子,但是无论送汤换药,还是包扎伤口,她都从不推辞,纤细的身体被包在怪形怪状的油布袋子里,看着比其他人都要可爱几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