躲在长廊里躲雨的香客们不由全看了过去。
这人一副女道士打扮, 银白长袍边缘绣着花纹, 发髻被一只简单的玉簪绾起。
旱莲树葱葱郁郁,树冠压顶, 压根看不出已是四百年的古树, 反倒呈现出勃勃的生命力。
女道士在树下站了一会, 转身朝绕过三清殿, 消失幽长的长廊里。
连菀走到客房前,此时从屋檐瓦当坠落的雨滴渐渐少了很多,她伸出手指,指腹朝上, 一滴雨轻轻落在上面,她放到鼻间闻了闻,而后径直推门而进。
道醇一瞧见祖婆婆回来了,便嗷嗷哭起来,“祖婆婆,您可回来了。你下山带那条臭蛇,也不带我!”
在场的除了宗青全听得懂。
宗青挠挠头,原来这位祖婆婆有一只宠物蛇?
这个小道士竟然和一只蛇吃醋?
连菀拍了拍道醇的肩膀,“乖哦。”
道醇从没有听过祖婆婆如此温柔的腔调,他愣怔了一下,终于止住了缠绵一个月的眼泪。
老道长又羞愧又难过,向祖婆婆连连告罪。妙莲崖发生任何事都不能讨过祖婆婆的眼睛。何况这次差点出了人命。
连菀摆摆手,走过去居高临下看这陆折。
这小子从她进来就没有抬过头。可他的睫毛抖得这么厉害,手指也局促地无处安放。
“陆施主,这次妙莲崖要谢谢你。”
连菀的声音如清泉,玲珑叮当敲在陆折的心间。
他依旧没抬头,抿着唇说:“不用谢。我也没事,不用你担心。”
宗青:“……”我的天,折哥你怎么用如此幽怨的语气??
妹妹崽拧着眉:粑粑真的很喜欢这个到女道士阿姨。唯有每次见到她,粑粑的表情总是那么别扭和不自在。
连菀轻笑一声,从身后拿出一盒点心,递到陆折面前。
“给你吃!”
道醇当即又想哭了。祖婆婆从未只闻不吃的乌龙白桃糕只给他一个人,连臭花蛇那么受宠都没份。
现在祖婆婆竟然给了陆折这个小白脸?!
陆折有点懵。
连菀刚想把乌龙白桃糕塞进他怀里,忽然听到头顶一丝细微的几乎听不见却又被她捕捉到的哈欠声。
像小猫咪在妈妈怀里的撒娇……
她猛一抬头。
老道长也抬起头,“怎么了?”
连菀迅速掠起,飞至房梁。房梁上空无一物,并无任何异常。
宗青:“……”草。这就是传说中的飞檐走壁?
陆折坐直身体,见连菀一脸疑窦地飞下来,想问发生了什么又忍住了。
连菀冲出房门,方才的大雨已经停了。
山下明明春风和煦,万里无云,唯独妙莲崖被突如其来的大雨浇灌,她远在三清观也感受到干涸的妙莲崖犹如渴了许久的旅人激动地张嘴接受天地给予的珍贵礼物。
方才她进道观前去后山转了一圈。
樟树精、柳树精、桃树精他们个个冲进雨里,欢腾跳舞,他们的本体在雨中快速抽芽,被风姨刮断的树枝也活了过来……
风姨对崽崽们如此上心,她早都怀疑崽崽们可能与灵泉有关。
这时花蛇走进来,朝连菀不动声色地点了下头。
连菀松了口气。
自风姨上次在妙莲崖闹了一通后,妙莲崖的灵气消散,灵泉下降,大家伙一个个萎靡不振。
她方才让花蛇去碑林阵内的灵泉查看。方才这场雨竟能流入灵泉,她猜,三个崽崽此刻就在妙莲崖上。
到底在哪呢?
三个崽崽小心翼翼躲在与房梁交叉的檩木后面,小肚子紧紧贴着,尽量放缓呼吸。
红心崽惴惴不安,都怪昨天宗青叔叔闹了半天,让他精神不振,忍不住打哈欠。
宗青哪里知道自己差点捅了娄子,他见连菀如此厉害,恨自己有眼无珠,当时应该求这位祖婆婆赏赐一些符文符水,说不定还有点用。
他上前攀谈,花蛇冷着脸挡住他。
连菀转身走出房门,走到中庭旱莲树下,就在她准备踏进本体,用神识查找时,灵官殿里缓缓走出一个老头。
这老头见到连菀就打招呼,“菀菀……”
刚好走出房门的陆折终于听到有人叫了祖婆婆的名讳:菀菀?
老头动作非常缓慢,从他叫出菀菀这两个字开始,到他迈出第一步足足有一分钟。
陆折顿时觉得他看到了树懒。
连菀摆摆手,“我没时间跟你聊天。你在这等我一会。”
老头赶紧举手,这次动作稍微快一些。
“今天下的雨可不是一般的雨啊。”
连菀:“……”
宗青劝陆折回去躺着休息,可陆折非要站在门口,默默看着祖婆婆和那个慢慢吞吞的老头说话。
连菀走到偏殿走廊下,老头慢得让人想揍他。最后还是花蛇把他夹在咯吱窝,一瞬而闪,把老头稳稳当当地放到连菀面前。
老头摸了下额头的汗,“速度一快,我就有点缺氧!”
连菀:……
老头时不时地探出细长的脖子,不自觉地左右摇晃。
连菀觉得她也有点头晕。
“芙蕖不是连夜把你送走了吗?”
上次道音演唱会到现在已经有半个月了,这龟老头早都应该在他的河底龟缩着,怎么跑到她的妙莲崖了?
龟老头嘿嘿一笑,“小芙太坏了。她以为把我送走,就没人叨叨她以前干的那些事?”
连菀:“……你不会从你那河底来我这走了半个月吧?”
龟老头摇摇头,“按照我的速度我要走三年呢。虽然现在妖心不古,但还是好妖多啊。”
他这趟出来原本是打算走个三年,然而期间他遇到了“好心”的老虎精,把他当陀螺一样,从山上踢到山下,节省了一个月时间,紧接着他又遇到了“善良”的羊驼精,邀请他坐上运输羊驼的货车里,然后逼着他在司机面前跳舞,他们趁机逃走……反正他这次犹如神助,竟然在半个月间感到妙莲崖,来到连菀的面前。
连菀:“……”
龟老头:“其实我两百年前就想来找菀菀说一件事。但实在太远了,我怕我走到这里乌龟壳都要蜕一层,所以迟迟不敢动身。”
连菀:“……”
龟老头扬起脸,小豆眼里满满全是慨叹,“很久很久以前……”
连菀:“你十分钟内讲不完你所谓的故事,我就做一次好心妖精,把你丢到柳树精那里荡秋千,让你好好吹一吹我妙莲崖的山风!”
龟老头:“……”他不敢来说的另一个原因就是祖婆婆您脾气太“好”了!
他咳咳两声加快语速道:“我虽然年纪大,眼睛花,但我记忆好。我记得那是一百九十七年前的一个冬天。”
连菀恨不得把龟老头头朝下吊起来,把他知道的全抖搂出来。
龟老头虽然说得慢,至少说的不是假话。
那年他一个住在丹江的远方表哥投奔他家。按理说表哥住的丹江江面宽阔,鱼虾充沛,又挨着妙莲崖,是一处得天独厚的修炼之处。可表哥拖着残缺的身躯,拼死爬了三年才爬到他家。
表哥一来就骂风姨。这西风神,枉顾神格,每年秋天都来丹江上,掀巨浪,吞渔船,伤旅人。表哥身为丹江里的珍贵绿毛龟,每次风姨秋天狩猎,都会被吹得龟毛掉落一地……而那次风姨发了疯,几乎把整条江都掀起来,可怜的表哥猝不及防从江底飞到天上,再从天上狠狠坠到江面,一条腿给摔断了。
表哥吓得连夜搬家,来投奔他。
“跟我有何关系?”连菀不耐烦地问。
龟老头嘿嘿一笑,“菀菀,风姨之所以发疯,是因为她嫉妒你找了个好郎君呢。”
连菀:“……我找了个什么东西?”
龟老头继续说:“我表哥说他瞧见你和一个凡间小郎君亲亲我我,风姨单身几千年,嫉妒地发疯,掀起滔天巨浪,把小郎君给淹死了……”
连菀:“……”
她缓缓坐下来,满脸的不敢置信。
花蛇在旁听得津津有味。他化为人形的时候才百年前,没赶上祖婆婆的八卦时代。
龟老头说当年他表哥伤势太重,投奔他没多久就死了。死之前还在咒骂风姨。
“所以我没了情郎,伤心欲绝,和风姨干架?”连菀问:“那我是怎么失忆的?”
风姨原来真是神仙啊。
不是,她一个西风之神没事干嫉妒一个小妖做什么?
龟老头幽幽道:“要不是你太过伤心,也不会和风姨打得天昏地暗,丹江里的鱼虾在你们两位大佬的威力下,当场死了一半!”
“当然,都怪风姨。若不是她嫉妒心重,也不会出现这种事。”
“那我这三个孩子,是和那凡人生的?”连菀有气无力地说。
龟老头也不确定,但表哥生前说祖婆婆和那凡间少年郎情投意合,经常在江边散步,甚至……
他咳咳两声,连菀愣了愣,“什么?”
龟老头意味深长地笑起来,“不然你枝头的孩子是怎么来的?”
连菀:“……”
她稳了稳心神,默默梳理了下线索。龟老头说孩子他爹是凡人,风姨虽然没说孩子爹是谁,但至少对方应和她一样是妖,不然哪有这么大的能耐在妙莲崖设置结界,还把定风诀给了她。
总不会和风姨一样是神仙吧?连菀自嘲道。
“我原先也以为你那情郎是凡人,可前几天我忽然想起来表哥曾经说过一句话。这句话非常关键!”
连菀:“……是谁刚才自夸记忆力一级棒?”
龟老头不好意思地挠了挠细长的脖子,“只是偶尔会忘啦!”
他眯起眼睛,想了想说:“表哥说你那情郎被风姨卷起的风浪淹死时,尸首坠落江底,他恰好在旁边,斗胆过去瞅一瞅情况,结果发现你那情郎四周水流涌动,鱼虾不可近,他眨了眨眼,那尸首化作一阵清风,瞬间消失……”
连菀皱起眉头,“他……有可能不是人?”
龟老头耸耸肩,“不是人,那只能是妖精或是神仙。”
但风姨堂堂一个神仙非要和连菀一个旱莲花精抢个你死我活,这情郎岂能是妖精?
连菀盯着龟老头的绿豆眼,龟老头意味深长地点点头,双方同时陷入了沉默。
神仙下凡历练,化为人类,死后自然要回归仙界。但风姨依然在人间游荡,这么多年誓死不休……说明什么?只能说明,连风姨都找不到这位给了连莞孩子却消失不见的神秘者!
连菀最后问了一个问题,“你表哥说过那神仙长什么样?”
龟老头不好意思地指了指自己的绿豆眼,“姐姐,你指望我们这样的,眼神能好到哪里去?!”
连菀:“……”
龟老头说两百年前那一战,她伤了风姨,保护了妙莲崖,自己却受伤严重,陷入昏迷,而后失去了记忆。
虽然不知道为什么一个神仙会看上她,但却能解释为什么她身为母亲不知自己怀孕。
神仙之子如何能流落妖界?若不是风姨三月八日那天把妙莲崖搅和地不安宁,三个崽崽一出生怕是要升天而去。
既然不想让她知道崽崽的存在,那崽崽们自然也不会知道她一个小小的旱莲树花精是他们的母亲。
说到底,她不过是一个孕育神子的工具罢了。
连菀垂下眸光,轻轻叹了口气。
方才这场雨,滋润万物,催发抽芽,若非神之力如何能实现?
龟老头见连菀面色沉郁,也不敢再多言,悄悄缩成乌龟样,爬到中庭下晒太阳去了。
连菀猛然抬头,看着中庭郁葱茂盛的本体,呵呵冷笑了起来。
这莫名其妙的神仙郎君拍拍屁股倒是走得个干干净净,却搅乱了她的妖生,世间哪有这么便宜的事?!
她咻的一下放出神识,掠过万木千草,穿越黑土潺溪,骑上兽类的后背,趴在鸟类的脊梁,将整个妙莲崖团团包住。
我怀的,我生的,自然是我的崽!
不是什么狗屁神仙的!
瞬时,妙莲崖粉光大盛,就连远在商康市的风姨都感受到这强烈的波动。
老道长和道淳早已把香客送下山,花蛇请陆折和宗青在房间里好好呆着。
地面隐隐发出轰隆声响,犹如地龙发怒。
老道长抱拳祈福,道淳从未经历过如此恐惧,连连磕头求三清老祖保佑。
花蛇则一脸紧张地盯着窗户。
三个崽崽此时早已躲进了粑粑的口袋。
他们一脸懵逼,不知道外面发生了什么。
忽然粉光穿入房间,在每个人的身上萦绕。
宗青吓得跺脚,试图躲避粉光的追击,可压根逃不掉。
粉光像是长了手一般,在他和陆折浑身上下翻找。不光是他们两个,妙莲崖所有的一草一木,一砖一瓦,全被翻了个遍。
三个崽崽猝不及防被粉光缠住腰身,他们使劲挣扎,小手试图把粉色光圈拽掉。
站在中庭之中的连菀瞬时感受到异样。
她转了一圈,试图找到出现异样的方向。
陆折想问花蛇到底发生了什么,可对方的脸前所未有的严肃。他嘴巴张了张,到底什么也没问。
口袋里小崽崽们使出了吃奶劲,然后光圈越来越紧,紧得小肚子都快被勒断了。
他们使劲揪住粑粑胸口的衣服,呜呜哽咽:“粑粑救我!”
忽然,虚空中盘旋着惠风和畅的风,骤然将三个崽崽卷了进去……
光圈瞬时勒了个寂寞,化作光束飞去了其他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