轿辇行得平稳, 不一阵儿便到了月沉府。
苏尘走下马车,凌肆与阿宁跟在后头,看着自家主子走入寝室。
寝室的房门被人阖上, 阿宁转过头, 兀地叹息一声。
凌肆在一侧听着,也忍不住抿了抿薄唇。
屋内虽然燃了灯, 但还是有些发昏。灯光不甚明亮, 打在方踏入房门的男子的面上,照得他眸色晦暗不清。
有影子落在墙面上,稀稀落落的, 与少女的影交织在一起。
叶云婀终于抬起一双眼, 目色清冷, 望着苏尘, 蓦地勾起唇角。
一声轻嗤, 引得他顿足, 垂首朝坐在地上的女子望去。
“莫坐在地上,”他缓步走了过来, 声音中带了些关切, “凉。”
正说着, 便要伸手将坐在地上的她抱起来。
叶云婀的身子向后一躲,让他的双手一下子落了空。
手臂在半空中滞了片刻, 苏尘收回绛红色的袖,无所谓地耸耸肩,“无妨, 你是该怨我。”
叶云婀是该怨他。
自打他见自己的第一面开始,便开始暗暗算计她。
少女冷笑,“提督大人完成了千秋大业, 怎么不去找你主子邀功求赏,反倒来我这里浪费时间?”
他有千秋伟业,他的时间珍贵如金,一寸都不得耽搁。
叶云婀将素手藏于一对袖中,冷眼瞧着他。
头上的珠钗在月色的映照下,发出幽冷的光。
苏尘轻声:“我与六皇子之间的事,你都知道了?”
叶云婀偏过头去,视线转到窗外,一株梅花探到窗外的墙壁上,开得正鲜好。
见她不吱声,苏尘干脆一撩衣摆,陪着她坐在地上。
对方似乎极为抵触和他的接触,他一凑近,她便往里头挤。
苏尘无奈皱眉,“再挤你就要掉到窗户外面去了。”
叶云婀仍是不理他,将脑袋偏着,紧抿唇线。
苏尘瞧着她发鬟上的碎玉珠钗,眸光忽地飘远了。
“其实说起来,我并不姓苏。或许姓陈,或许姓沈,或许姓谢......就连我自己都记不清我的本名了。”
“我只记得,我本来出生在一个书香之家,家中虽不是很富裕,但也有些小钱,过得温饱富足。”
“母亲写得一手好字,父亲亦是题得一手好诗,他们都希望我能与他们一样,成为一个有才情的读书人。”
“他们从不考取功名,只隐居在乡野。虽无功名加身,但那一片的人都知道,我的父亲母亲是当地最有文化的人。父亲在当地开办了学堂,因为前来读书的都是些熟人、穷人,父亲也不怎么收他们的学费,只收些牛羊、鸡蛋、生米。”
“直到有一天,”苏尘眸子一黯,“一窝强盗闯入了学堂之中。”
他们不光抢钱财、焚书籍。
还将他的父亲杀死,于学堂之内奸污了他的母亲。
彼时他只有六岁,被一位同龄的少年扯着,躲在矮矮的书桌之下。
两名小小少年互相抱着身子,瑟瑟发抖。
那时是冬天,母亲的衣裳被那些强盗扯去,身上一片青紫的淤痕。
他想哭,想扑上去,想把压在母亲身上的强盗推开。
那些禽兽像是疯了一般,狠狠羞辱着他年轻漂亮的母亲,身后的少年拼命捂着他的嘴,这才没让小苏尘发出声音。
眼泪决了堤,同他的眼尾哗啦啦落下,顺着对方的手腕滑落。
将他衣裳的下摆溽得冷湿。
就在此时,母亲看到了正在哭泣的小苏尘。
她忍受着身上的痛苦,朝着瑟缩在桌子底下的少年摇头,右手从地上轻轻支起。
“母亲朝我摆了摆手,要我不要发出声音。”
说到这儿,苏尘的话语突然一顿,紧接着,他偏过头去。
原本平淡的语气终于开始颤抖起来。
“那一晚,我与母亲的尸体过了一整夜。”
“母亲至死都未阖眼,她瞪大了眼睛瞧着我,就这样...瞧了我一夜。”
男子深吸了一口气,迎着灌入室的冷风,将双眸缓缓阖起来。
脑海中,还是那一双瞳光涣散的眼。
那一双眼,陪伴了他一整个童年。
闻声,叶云婀的眸光也随之轻轻一颤。
因为她望着窗外,苏尘根本看不到少女面上的神色。对方只留给他一个背影,冰冷得不带一丝一毫的感情。
就在他准备站起身形之时,突然听到极为轻微的一声:
“然后呢,”叶云婀终于转过头,一双眼瞧着他,“然后呢,你是怎么进宫的?”
他又是怎么通过严苛的验身,保住了完整的身子?
“是六殿下。”
叶云婀心下了然:果真与自己猜得一分不差。
苏尘道:“我在桌子下面躲了一晚上,即便如此,他们还是发现了我与那个少年。我也不知晓他们为何不直接杀了我,许是心情好,许是觉得另有钱财可赚,便把我们卖进了宫当太监。”
“在验身时,六殿下与太后娘娘恰巧路过,或许是投眼缘,抑或是为了其他,六殿下将我救了下来,让我打入东厂,帮他们做事。”
“我换了个名字,在六殿下的帮助下以完整的身子进入东厂,又一步步坐到了东厂提督的位置。”
她有些惊讶,“太后娘娘?”
太后不是常年不理政事么?
见她不解,苏尘便解释道:“彼时皇帝宠幸怜和先皇后,欲直接立郦墨和为太子。但怜和皇后芳心另有所属,太后娘娘怀疑,郦墨和血脉不纯。”
郦家江山,不能就此拱手让与他人。
“其二便是,六殿下的母亲乃太后娘娘的表侄女,太后娘娘一开始便暗暗谋算要六殿下坐上储君之位。”
叶云婀更是惊讶了,“便不惜以谋害皇帝为代价?”
苏尘幽幽一叹,“皇帝也不是太后娘娘的亲生子。”
怪不得。
腹中疑惑都被解开,少女又是一声轻嗤,“苏尘,所以你现在是在报恩么?”
苏尘不说话,只是静默地看着她,眼神有些复杂。
叶云婀冷笑:“你是报恩了,却拿了你的恩情,杀死了皇兄对我的恩情!”
她的情绪突然激动起来,单薄的身子也开始发抖。
少女颤抖着声音,厉声道:“我兄长呢,太子殿下呢!他们如今在何处?”
月色与灯火一同映入了她的眼,将她的眸光点得激荡。苏尘垂下睫羽,温柔地瞧她。
“你放心,他们无事,安然无恙地关在大理寺。”他似乎在安慰她,“如今六殿下方回宫,前朝未稳,子瑢殿下暂时动不了他们。”
“那便是,待郦子瑢坐稳了根基,便要将他们赶尽杀绝么?”叶云婀冷声,“便也要连同我一起赶尽杀绝么。”
她的声音冷厉,语气连同神色都带着刺儿,苏尘似乎有些无奈,摇头笑了笑。
“怎么会呢?”
他伸手,将她紧紧抱住,“我怎么舍得伤你呢,莫要瞎想。夜深了,入睡罢。”
男子熟悉的气息流转在后颈,只消她稍稍转头,便可以对上他一双溢满温柔的眼。
叶云婀被他报到了床上,男子腾出一只手,扯了扯床边的被褥。
“睡罢,莫再多想了。”
叶云婀坐在床边儿,仍是朝着他冷笑。
灯火又暗了些,扑闪扑闪的,映入女子清冽的眸中,将她的眸色衬得愈发寒寂。
苏尘似乎想抱着她入睡。
叶云婀怎容他碰自己半寸?一双眼冷冷瞅着男子一双蠢蠢欲动的手,那双似乎沾满了鲜血的手。
她不想再握那双手。
她嫌他脏。
苏尘坐在床上等了半晌儿。
见她依旧如此抵触自己,他笑得有几分苦涩。
“你不必这般避着我。你喜欢我,我是知道的,我亦是喜欢你,想同你亲热。”
“你是我的妻子,我是你的夫君,你何必要避着我、躲着我?”
正说着,他的身子忽然往前倾斜了些,摸索着上前。
“你即使今日躲过了我,明日躲过了我,后日躲过了我。”
“可这又能怎么样呢。”
“叶云婀,你能躲我一辈子么?”
叶云婀,你以为真能躲我一辈子么?
男子眸底似乎有什么神色一闪而过,却也是转瞬即逝。
迎着杳杳星火,他压下身形,眸光如春日柳岸一侧泛着微波的湖水,和煦的日光迎风洒下,连同柳条一齐拂动着碧波。
微光粼粼。
他的眼中也溢满了深情的温柔。
苏尘十分凶猛,让她死死抓着床单,长长的指甲竟将被子抓破了个洞。
她终于忍不住了,张了张嘴,哀婉出声。
无论她如何抗拒,如何哀求,男子都不放轻动作。
他如一把剪刀,让她一下子害了痉.挛。他拼命地铰开她,手肘压着她散了满床的头发。
叶云婀仰着头颅,流下一行口涎。
失去意识之前,她听见身上的男子在她耳侧低语:
“你是我的,叶云婀,你全身上下都是我的。”
“别想逃掉。”
第63章 . 63(一更) “你知道老子有多喜欢你……
明芷公主已经有一整天没有吃东西了。
苏尘在外忙了一整天, 前脚方踏进月沉府大门,下一刻便见阿宁忧心忡忡地跑了过来。
“督公,您看这可怎么办啊......”
这小后生苦着一张脸。
人的身子又不是铁打的, 一整天滴米不进、滴水不沾, 这又怎么能受的住?
一整天都没吃东西?
闻言,苏尘的眉头微微一蹙, 回过神来时, 却又立马将面上的波澜敛去。
“那就饿着。”
男子冷着一张脸,声音淡漠异常。
阿宁心中暗暗叹息,放准备劝他, 却见主子又迈了迈步子, 一手欲推开寝殿的门。
这小后生不免在心中发笑, 主子虽是嘴上这样说, 可终究是舍不得看公主受饿的。
暗笑之余, 他又望着苏尘那一袭明艳的背影, 兀自发起呆来。
也不知道公主与督公闹别扭,要闹到什么时候。
苏尘推开房门, 入目的是一张矮矮的屏风。
这扇屏风是他近日新得的爱物, 碧绿的翠屏置于殿内, 屏上一只玄色的大鸟,真是栩栩如生。
似乎在引吭, 高歌着盎然春色的到来。
少女正坐在屏风后,头发连挽都不挽了,随意地披散在身后。
叶云婀的头发留得极长, 鸦青色的发丝垂在地上,挨上翠绿的屏风。
听见脚步声,她并未回头, 也未望向来者。
在她的面前,摆了一张小小的方桌,桌面上摆了些饭菜点心。一对筷子放在一只玉瓷碗上,饭菜连同碗筷都是干干净净。
苏尘轻瞄桌上一眼,“不吃?”
叶云婀还是不理会他。
她一个人坐在那里,后背靠着矮矮的屏风,觉得下面还有些疼。
如同针扎一般。
昨夜发生的事又一点点涌上脑海。
叶云婀坐在原地,冷得浑身发抖。
男子似乎在强忍着情绪,瞧着她道:“真的一点儿也不吃?”
良久未得到回应,他冷冷一嗤,“那便饿着。”
他倒要看看,她能与自己犟到什么时候!
冬日寒风阴冷,吹得她雪白的衣裳微微摆动。叶云婀靠在一方矮屏之上,脸半斜着,终于乜眼望他。
男子依旧是一袭绛红色的衣裳,炽热如火。
却让她再也感受不到一丝一毫的温暖。
叶云婀的声音仍旧清冽,像是结满了冰的湖面。
“我要回汀芷宫。”
苏尘自然是不许,“你就待在这里,你想吃什么,想要什么,都同我说。”
只要她开口,他都可以给她。
闻声,叶云婀勾了勾唇,唇边却没有任何温度。她质问:“苏提督是要囚禁我么?”
她的脸轻轻地倚在翠屏之面上,面色发白,楚楚动人。
苏尘道:“随你怎么想。”
反正自己在她心里头已经是个恶人了。
男子扯唇一笑,暗暗自嘲。
叶云婀又问他,“那我皇兄与顾朝蘅呢,你要把他们关多久?”
不知道为什么,每当她一提起那个名字的时候,苏尘的心中就窝着一团火。
气血扑于面颊之上,几乎让他气得摔碗,“你怎么心里面只有他,难道不关心我这一整天都干什么去了么?!”
他求了六皇子一整天,才求得日后与她平安无事地相处的机会。
可她却似乎不想让他过得太平。
叶云婀连头都不偏转一下,余光瞧着窗外那朵开得正好的梅花。
本是傲然凌于霜雪之躯,却也能在一瞬间变得娇嫩、柔和起来。
点点素色在女子眼中荡开,让她眸间染上冰霜。
她声音冷淡,似乎不屑于他为同流之伍:
“无非就是那些龌龊事。”
龌龊?
苏尘站在门口,微微逆着光,面色有些发寒。
一阵叮铃咣啷的声响传来,吓得守在外面的阿宁骇了一骇,转眼间便见苏尘冷着脸从殿内走了出来。
他似乎有些激动,轻轻喘着气,口边吐出一团白白的雾。
见状,阿宁便忍不住上前劝道:“督公,您也莫要太心急了,等过上两天,公主她自个儿想明白了,这事儿便算是解开了。您多给上公主几日时间,这俗话说,强扭的瓜不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