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在苏明妩到了那儿发现,那里不是她料想的精致双层砖楼,就是间盖了牛皮纸的敞开大棚,位置没几张,还被过路歇脚的商队占得七七八八。
侍卫见状,向后道:“王妃,有一个多时辰就能到王爷的营帐,您还要不要停下。”
这两个侍卫是凉州原本守王府的,除了对雍凉王,对旁人皆是冷冷的语气。
苏明妩这两日在车上早已习惯,忙着在席位中找六七十岁的老人,不甚在意道:“嗯,要停。”
“那属下去清场。”
“诶,不用。”
苏明妩‘端着脸’,“不要在外影响王爷的声誉,不过是用顿膳罢了,何苦劳师动众。”
“反正就在那处,你们坐在马车上等我。”
冷面侍卫摇头,“不可,属下必须负责把您送到王爷手里。”
“...”
苏明妩在此时看到了背对她的老者,看打扮像是从京中赶来,蚕豆青的衣袍沾了风尘,那人正在拍灰,应当就是陆家商船的当家陆景山。
食肆就豆大点地方,一眼都能望到底,若是再带两个小尾巴,那她还能谈什么生意呀。
苏明妩微微挽起袖口,将印玺现于侍卫面前,“这样,你们是不是还要跟着我?”
侍卫一看到印玺就要从马车跳下跪地,急的苏明妩忙叫绿萤拦住他俩,她真是无可奈何,符栾的人怎的都是有板有眼!
“总之,你们在马车上等我就是。”
“是,王妃。”
苏明妩不确定他们会不会将此事报给符栾,毕竟她用了印玺,但她如今只能走一步算一步,先谈了再说。
陆景山年逾古稀,普通肤色,白须眉毛下,眼睛炯炯有神,看起来尤为精神。
他感受到阴影落坐在他对过,抬头想开口解释这位子已有人占,万万没想到看到的是个年纪轻轻戴着帷帽的姑娘。
他试着喊道:“苏氏夫人?”
“嗯,陆当家,是我。”
苏明妩不愿去想化名,只在信中提及自己姓苏,这样叫法颇为奇怪,两人书信几封下来,还是没听熟悉。
绿萤扶着她就坐,拧眉在黑漆漆的木桌上垫了层薄帕。
苏明妩瞥了眼不远处的马车,“陆老,我急着要去见夫君,他不喜欢我出来太久,咱们直接商讨,不需要其余客套。”
陆景山刚想聊聊凉州天气,摸了把胡须硬生生将话憋了回去,“这...那夫人您这生意,老爷他不晓得?”
苏明妩笑道:“晓不晓得,也是我说了算,陆家不也是陆当家说了算么。”
陆景山笑了几声,“说的也是,谁说女子不如男,倒是老夫狭隘了。”
京华生意做得好的女当家不在少数,只是根深蒂固的男人掌家的说法,常常会蒙蔽了世人。
“夫人,老夫想知道,您愿意参股多少银两?”
苏明妩从腰侧拿出三张银票,“这些,正好与陆老在大豊钱庄借的钱差不多,我记得大豊钱庄收取的利钱可不低。”
陆景山见她这般坦白,道:“夫人既然将话都说得明白,老夫也就问了,凭这三张银票,您想要几成。”
苏明妩手微微颤抖,她强自镇定,“七成。”
“七成?!”
陆景山脸色倏变,不白的肤色愈加显黑,“夫人你莫要与我开玩笑,七成,那我们陆家商船还姓陆么?”
苏明妩紧紧捏着她袖袍下的黄色印玺,她没有与经验老到的生意人切磋过,年纪又轻,心里难免生怯。
为了让自己声音不要打颤,苏明妩只能想些荒唐念头,比如不要怕,大不了让符栾来逼你让给我好了,你还敢不听他的话嘛。
再凶再厉害,厉害不过她夫君。
苏明妩这样想,居然还真的镇定下来,笑道:“据我所知,大豊钱庄近来与熊家商船走得很近,借你的三千两也不知何时就会收回。陆老,我付出的钱,是你们陆家商船的救命钱,要七成,哪里不够合适?”
“还是说,你宁愿这样拖下去,等着熊家彻底吞了你们?”
“你哪里来的消息?”
苏明妩心道,她就是瞎诌的,当然不能告诉他来源了,“这点你不必知道,总之我有我的门路。”
也不知是不是苏明妩运气好,她的说法正好与陆家商船曾经发生的事略有重叠。
陆景山没有多作怀疑,道:“夫人,老夫实话说与你听,熊家的确去年找过我们,当时他们要的也是七成,我们没同意,后来的结果我想你看到了。”
苏明妩忖了会,猜道:“你是说,那三艘翻了的小船?”
陆景山点头,“所以,若是我现在答应你七成,我当初为何不答应熊家?还能少这么多事。”
说话间,店小二将做好的两碗热粥递送上来,一碗给陆景山,一碗放在苏明妩面前。
绿萤替她用汤勺舀了舀,晾开热气。
苏明妩看了眼马车,两个侍卫的眼睛就跟鹰似的,还在紧紧盯着她,她拖不了多久,最迟喝完这碗粥,就该出去了。
“六成,不能再少。”
陆景山就着咸菜喝了口,“四成,老夫不能对不起祖宗,四成不能再多。”
“夫人,老夫对你不是没有疑虑,你不肯显露面貌,更不愿透露家世夫姓,若是寻常时机,我岂敢与你谈这笔生意。”
“夫人敢要这个份额,可以说是乘人之危,乘我们陆家的磨难。”
陆景山咽下粥,不紧不慢地继续道:“但我还是觉得夫人够实诚,也是个善心的,我很有诚意与夫人详谈,这才会拖着老身子骨,跑到凉州来。”
陆景山做了几十年的当家,说话带上几分情绪便能轻易感染旁人,绿萤就听得很是动容。
苏明妩也有一点,但她更清楚的是,陆景山根本没得选,落入湍急河流遇到块浮木,他竟还想挑刺。
他与她说的这些话,无非是欲扬先抑,讨价还价的手法罢了。
苏明妩有她自己的坚持,“陆老,乘人之危,不如说是雪中送炭,还是你以为,我这钱财来的很容易?”
“三千两...陆家一年能赚多少想必你最清楚,分红给我四成,我要七、八年才可能回本。如果是这样,我完全可以再开个新的名号,何苦与钱作对。”
“陆老既然提到了和熊家的恩怨,我参股,难道不必担风险?”苏明妩淡淡地道:“为何我分明是救陆家商船,却好似在贪你们的好?”
“你们现在,还有好处可贪么?”
陆景山没想到,这位年纪不大的夫人,非单没被他说动,说起话来还如连环套,咄咄逼人。
他侧过头,马车传来的视线非常明显,凭他的眼力,苏氏夫人家里就不会是普通富户,能说出这种话,必然有她的底气在。
陆景山有意暖下气氛,立刻换了副表情和蔼笑道:“夫人,咱们慢慢谈,你先喝粥。”
苏明妩接过绿萤手里的勺子,一口未喝,却应和:“嗯,这里的粥是不错。”
两人各自吃了几口,跟陌生人似的不搭话,等小二上前来收走汤碗,陆景山擦了擦嘴,“夫人,这样吧,五成,你看如何。”
苏明妩慢慢站起身,“陆当家,还是那句话,六成,不能再少了。左不过多筹谋半年,我重开一家便是。”
“我等得及。”
陆景山笑了笑,将铜板放在桌上,“没关系,凉州好风景,老夫想多住几日,容我再细细想想。”
“好。”
...
苏明妩坐在马车上叹气,方才她说的硬气,真要再开一家商船,她根本就办不到。
水道涉及漕帮和漕运司,陆家的关系上下都已打点好,这些不是半年内,普通人能轻而易举做成的,除非求符栾帮忙,否则就是痴人说梦。
可她怎么敢让符栾发现,区区参股,她都要避成这样,当真亲力亲为,她怕符栾把她捉回去罚抄千遍女诫。
陆景山应当会猜测她的身份不低,所以苏明妩才会摆谱,借此来给他压力。
水运倘若定不下来,药材生意也随之悬着,用水道运药草,占成数少了药材的价钱优势会大打折扣,她还做梦垄断各地药材商的买卖呢...
如果,陆景山真的不同意,苏明妩觉得她必须再想折中的办法妥协。
“王妃,到了。”
“嗯?”
绿萤轻声提醒,“王妃,咱们到军营门口了。”
苏明妩一路都在想事,竟是忘了自己还得往符栾的营地走,晕晕乎乎的,从车窗口看到军营外的辕门箭塔,尖耸的围栏鹿角砦,才发现他们都到了。
绿萤掀开门帘,看到车板上两个侍卫不知何时下了马车,站在来路的风口盯着四周,至今还未松懈。
“王妃,您都没提前与王爷说,王爷会不会见你啊。”
“应该会吧。”
苏明妩没谈成参股,算是在她这几个月一往无前的赚钱道路上,第一次遇到了小小的波折。
本来觉得见符栾不是那般要紧的事,现在,她忽然就是很想见他。
区区一面,希望这位雍凉王能分给她片刻,她不与他诉苦,就是想...想抱抱他。
因为是军营重地,两个女子结伴往前好似不太庄肃,苏明妩吩咐绿萤留在马车,自己则跳下车辕。
附近人烟稀少,望过去白茫茫的大片,都是营帐挂着牛皮的顶端,练兵校场穿梭其中,有石墙隔着,密不透风。
两丈高的实木大门,两边都有高高的哨塔,底桩上红褐色的树皮斑驳陆离,跟陈旧的血水一样令人望而生畏。
在两位拿着弓箭的卫兵注视下,苏明妩背上发凉,慢吞吞挪步走近门口。
“来者何人!”
守门的是伍长,他横眉冷对,虎背熊腰,冷声上前询问,全没有看到女子的怜惜语气。
苏明妩没耽搁,将左手腕的三黄联印玺取下,交给他道:“请把这样交给你们王爷,就说,就说有人来寻他。”
她对着别人,实在说不出口,我就是王妃,您跟王爷通传一下这等话,早知道,还不如带着绿萤下来。
伍长一看到王爷的印玺,瞬间态度好上很多,能让王爷交付印玺的,看来是家眷亲友,“请稍等。”
“好。”
苏明妩等了会,没多久,伍长就气喘吁吁跑了回来,“王妃,王妃!”
苏明妩弯起嘴角,看来符栾说起了她的身份,“嗯,王爷是唤我进去吗?”
伍长摇了摇头,“王妃,王爷还在与众将议事,他说女眷不得进军营,让您就在这等。”
第57章 见面
营房内, 围绕正中坐着的俊美男子,五六个莽汉披甲佩刀,皆形容恭敬地站立。
顶架上的灯烛明火熠熠, 摇曳出黑烟在八股青铜架的疏缝中四处流窜, 却有灵性似的不敢往下冲撞。
片刻寂静后。
“王爷, 要不然属下直接打过去, 灭了他们完事, 省的天天这样跟搔痒似的, 烦不烦啊!”
说话的大胡子是霍刀的亲哥哥霍锋, 他和弟弟都不高, 在一排基本齐平的头顶凹出了坑, 配合他的大嗓门显得特别惹眼。
军师崔珏手握西北部舆图,皱眉出声提醒道:“霍锋,请你慎言。”
“陛下苦北羌久矣, 让王爷镇守,等的不就是螳螂捕蝉黄雀在后。他放置在整个东南的三十万大军,被四夷八蠻骚扰了二十年, 你看他敢动么。”
大家都在比谁熬得过谁罢了。
“可是咱们现在时不时就是打个把月小仗, 他们每次打不过就逃,真不过瘾啊!”
“打仗是要你过瘾?”
霍锋弱下声音, 嘀咕了句, “崔大人...老子不是那嘛意思。”
自从九年前雍凉王大败北羌之后, 北羌整天就是派兵来‘偷鸡’, 抓了打死也不管,端的是牵制试探,也就前两个月明知王爷不在,才敢用两队搞奇袭。
王爷回来, 迎头痛击是给了,可北羌摆明是夹着尾巴,送命式的骚扰,这烦得谁顶得住。
崔珏没理他,转身朝阖眼坐在雕花宝座的雍凉王躬身作揖,然后才继续道:“王爷,没别的办法,现下就是忍。王爷还需去趟江南,太子最近不知从何处得知,南边部分氏族是我们的暗线,他书信不绝,威胁利诱并用,下官恐生变。”
“下官以为,必须尽快查清太子的消息来源,否则我等会更加被动。”
周副将随声附和,朗声道:“确实,我发现最近那个窝囊废很是不省心,他是不是用了巫蛊之术啊?”
崔珏又皱眉,“周翼,慎言。”
“...不是,真的可以照这上面查一查嘛,崔大人你不要那么迂腐!”
“周翼,我是说,你不要再喊太子窝囊废。”
“...是。”
一直没说话的男人倏忽睁开眸,场面立时寂静,纷纷闭上嘴不敢再乱说话。
他薄唇轻启,“让宫里的人告诉庆南帝太子的动向,陛下的儿子,还是由陛下亲自教训比较简单。”
“嗯,是。”
“本王去江南前,你安排人去犬戎烧了他们粮仓。”
崔珏略微思索,明白了符栾的意思,是要他们两国边缘引战,既然注定都要内耗,那大家不如全一起来,乱成一锅粥。
“好。”
众人沉下心在想此行去人选的推荐,外面传来伍长粗犷的嗓音,“属下拜见王爷,门口有人找您。”
霍锋走到门口,边骂骂咧咧,“王爷忙着呢,你懂不懂眼色,哪来滚哪儿去!”
“上次有人胆敢打扰王爷,没看到被打了多少军棍?”
符栾闻言,笑了声,“进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