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被马帮的人迷晕时已估算到自己会被发卖,原本准备与北羌人作生死搏斗,没想到卖给的又是个善心的主子。
这让他很为难,毕竟他心里有必须要报恩的夫人。
不过,眼下说这些也无用,他在昏迷期间被迫按了卖身的手印,有了奴籍,只能留在这位新主子身边。
叶折风按着纸条上的地址,站在宅门外张望了会儿,看到的是丫鬟春桃。
春桃年纪小,一看来者是个俊秀少年,脸上微微晕红,“你是,你也是这家夫人买来的吧,那个马帮的?”
“嗯。”
“哦,夫人就在里头,就差没见过你,夫人很好的,你要好好表现...”
春桃想法单纯,她纯粹觉得叶折风人长得好看,挺想和这位干净少年共事,就忍不住出声提醒。
他们做仆从的,不小心歹了主子的眼,还是会被发卖出去。
叶折风听完微微抿唇,进门前目不斜视地说了句谢谢。
他明白,这位主子能替他治伤,应当是个不错的人,他最希望的,是能不能将实情说出来,摆脱奴籍。
叶折风走到门口,握紧身侧的拳头,将要提步踏进去的时候,耳边忽然出现了无数次出现在他梦里的声音。
这是,是...
他猛地抬头,在看到苏明妩的那刻,仿佛心头的厚重乌云被清风吹散,转瞬之间,惊雷后的天穹,反而是碧空万里。
他的心像是被狠狠捏了一般,愣在那半句话都说不出来。
所以,这次买下他的,又是在京华遇到的心善夫人,这,真的是真的吗?
“进来罢。”
苏明妩接过绿萤递来的身契,“今日就差你了,你叫什么名字呀。”
几乎是瞬间,叶折风从脸红到了脖子,仙女般的夫人在与他问话,他竟然真的能与她说话...
苏明妩见状,心下不由得忖道,这人不会被打成哑巴了吧?
“喂,你,你还能说话吗?”
叶折风蓦地惊醒,他低下头挪步,磕磕跘跘道:“能,能说话。我叫叶,叶折风。”
能说话就好,不然她可亏惨了。
苏明妩点点头,随口道,“叶折风,嗯,很好听。”
叶折风脸上更红,夫人说他的名字好听,他以前还觉得这名字太凶...
女子肌肤胜雪,玉貌花容,比当日的惊鸿一瞥更要惊艳。
但叶折风只在门口瞧了一眼,就不敢再妄自抬头,她是他心目中的仙子,他连看她,都好像是在亵渎。
苏明妩将契约收起,重又开口道:“你多大啦?”
这是个很寻常的问题,她方才也都问过前几位。
哪知叶折风说起来,就全然不按常理。
“我今年虚岁十七,生辰是六月,六月二十,家里住上次马车遇到的丰顺村,家里阿嬷走了,还剩下一头羊也刚卖掉,来凉州的路费是做工的大哥捐的,后来被马帮的人拐骗...”
他说的特别详细,不是为了其他,他就是想回答更完整,对于夫人问的问题,如果可以,他不舍得只说几个字。
苏明妩也是哑然失笑,她不过问他句年纪,没想到他竟然能不断地说,好像话很多的样子。
她怕再不打断,叶折风能说到晚上,笑道:“看你长那么高,原来,你还比我小呢。”
苏明妩实岁也是十六,但不是六月后出生。大宁朝女子十五及笄就能嫁人,越是身份高贵的,家里不舍得的情况也有许多,留到二十都大有人在,比如双姝的另一位赵月怡就还没议亲。
叶折风闻言,心里禁不住冒出个了念头,原来夫人是仙女姐姐...
苏明妩想介绍一下,“我夫君姓...算了,你唤我夫人就好了。”
符是皇家姓氏,若是说了,和自爆身份也没甚区别,她还是记住不要提。
“谢谢夫人。”
叶折风其实很想继续解释一下,他那时候在乡道的举动,但是夫人好像根本就不记得那些事,让他无从开口...
苏明妩没有心情发现少年的青涩心事,她也全然不会想到这个年纪比她还小的人在以后漫长的日子里,会将她奉若明珠。
接下来,她干脆地步入了主题。
“折风,既然你的身契在我手里,你以后就只能听我的命令行事,懂了么。”
“是。”
“你这几日,帮我把整个武威府里的药材商的址处,常卖的类目,还有各样价钱,能归整都归整给我。”苏明妩想了想,“哦,对了,你识字吗?”
叶折风家里比绿萤家还穷,只有个年迈的阿嬷,他哪里上的起私塾。幼年时有偶尔听过些课,但其实会写的没几个字。
叶折风瞬间觉得自己无用,心里难受极了,尤其想哭,“对不起,夫人。”
苏明妩的确有些失望,还是安抚道:“没关系,那你记忆好么,能不能记下了之后转述给我的丫鬟。”
“能,我能的!”叶折风红着眼,“夫人,我会都记得的!”
苏明妩不懂这少年怎么能说哭就哭,简直比她还能哭啊,她不过就是问问,会不会识字罢了呀。
...
傍晚,苏明妩回到王府的时候,给符栾的信正写完半张,因为她是分心写的,乱得很没有章法。
驿使现在还在外头等,她看了半天,莫名烦躁地想将白宣撕碎。
其实这几天,苏明妩算是踏出了完整的第一步,新买的宅子,新买的仆从,俗话说万事开头难,在她这儿倒都还挺顺利的。
苏明妩不想承认的是,在今日这样挺高兴的日子,她真有点期盼能收到符栾的信。
五天,若是有回音,骡子都能送到了...
可是门口马车下来,就看到驿使冷冰冰地在等着她,没有回信,只是催促她寄信。
符栾既然不想她,还催得那么急作甚么!
绿萤急匆匆地进了后殿,“王妃,您写完了嘛,今日又到了寄信的时辰。”
苏明妩盯着手上写了半张的宣纸,闷闷地说:“那,就寄这个吧。”
绿萤低头,信纸半边墨痕,“可是王妃,您还没写完呢。”
“没事的,他不会看,你就寄吧。”
绿萤见王妃心情不佳,不敢不遵从,轻轻地叹了口气,“是。”
...
翌日午时,苏明妩还睡在被窝里,就迷迷糊糊的被绿萤摇醒,“王妃,您醒醒,王爷来回信了!”
“嗯?”
怎么可能,昨晚她才寄的那半张,符栾难不成能看懂她的心情,还得特意请人加急。
“真的是王爷寄来的呀,您快看看。”
苏明妩揉了揉眼睛,定睛一看,果然是符栾。
有了上次的经验,她心里并不是很期待,慢吞吞地拆开信封的火戳,没成想一下子竟是滑落了六张白宣在被筒上。
绿萤避讳,站得远,探身问道:“王妃,王爷写的什么啊?”
苏明妩看到了那纸上的字,咬唇道:“绿萤,你,你先出去。”
“啊?”
“先出去嘛...”
“噢,是。”
将绿萤赶走后,苏明妩红着脸锁上门,整个人钻进了被窝里,裹起软被,在床上滚来滚去,快活地像只小兔子。
床头的六张,每张雪白宣纸上都印刻有递进的日期,分别是从苏明妩寄信的那日开始,于今日截止。
只有一字着墨,
妩。
第55章 买甘草(捉虫)
四月下, 初夏的风有股枣花的浅淡香气,吹过田野间绿油油的麦苗,落入卷开门帘的马车中。
乡野大道上, 叶折风坐在车板赶马, 背脊挺得笔直, 鼻尖冒出了汗也不敢擦, 生怕惊扰身后的女子。
苏明妩正认真地听绿萤转述, 用狼毫笔记下这几日探查到的凉州各地药铺的简况。
武威、兴皋、骊美三府的药材房最多, 基本分布有三十余家, 卖的草药质素层次不齐, 大都不能用于盛安街的药铺, 但是比起京华寻常铺子,品质又要好上许多,价钱也便宜。
至于余下六府虽药材房少, 然而丘陵小山暂时无人开垦,极多珍贵山品,反而更适合放在盛安街售卖。
母亲的信告诉她, 京华的药铺已装整完毕, 只等大批药材进库,但苏明妩求稳, 想先从最好卖的甘草入手。
俗话说, “十方有九草”, 甘草味甘甜, 入药能清毒去热,亦能缓解中和药性,是以用量极大。
他们现下要去的就是临边黎颍府的古岷县,此地四分有一为沙土, 偏偏甘草喜旱,在边缘傍生出许多。
若是换个地方,这些甘草怕是长不了十几寸就会被人挖光,但在凉州,百姓生病,自己都能去山上挖出点好货,所以像这种寻常的一味药,材质再好,也根本卖不出价。
绿萤晓得王妃最近与王爷寄信频繁,心情可见的好,因此也敢话痨多问几句,“夫人,我们今日是要挑选些上佳甘草,然后就送回京华的药铺么?”
苏明妩放下笔,“不急,合意的话暂时屯住。陆当家不是说,这两日他就能到凉州?等与他敲定了河运生意再筹办罢。”
这半个月日子,苏明妩着实是很忙碌。
因着上次书信被符栾一眼看出意图,她事后反省了下,她在生意事上确实手段稚嫩,自以为形容隐晦,然而人家甚至不需要细细琢磨就能看透。
于是,她决定索性不再遮掩,直接与陆当家挑明自己的意思,就是想在陆家船商里参股。
没想到,陆景山是个爽快人,直言这位夫人有魄力又坦白,拍了大腿带上陆家印章,直接坐船要来凉州亲自商讨参股事宜。
走船比旱路快,算了算日子,陆景山约莫也快到了。
...
此行要去的古岷县虽设在邻府,但恰好于北边交界处,郊野小道行上大半日就能到达。
苏明妩戴着帷帽,在绿萤的搀扶下慢慢走下马车,这是她第一次来田地里,对面前风景颇有几分新奇。
她远眺了眼,以为有黄沙的地方,定是没有绿色的,原来并非如此,这里有平田,山地,丘陵,而沙漠不过是绵亘于县境以北的小范围。
“夫人,武威府附近,雍凉王下令调度水车,慢慢往田里引,这几年下来就好多啦。”
绿萤出门的机会多,明白苏明妩在讶异,便将所听说出来,说到王爷的时候还朝她眨了眨眼。
苏明妩轻搡了下她,笑道:“就你话多。”
“嘿嘿。”
几个人边走边看右侧就近的作物,围在正中的女子时不时好奇,问这问那,旁边的丫鬟则事无巨细地解释。
逛了挺久,他们终于走到了目标村落的村长家里,古岷县里就属这个村离沙漠最近,水车难帮到的地方当然是最穷。
远处是大片绿油油,他们这儿的田却是翠的稀稀松松。
两间矮瓦砖房前,乌压压的屋檐下,村长穿着他补丁最少的一件灰色葛衣裤,站得认真,身后还带着长串高矮胖瘦不等的老弱妇孺。
他们村里有点力气的男丁,都去镇上或是别的县府里谋事,守在家里许多是妇人稚童。
慢慢走近期间,绿萤瞧着他们轻声道,“夫人,他们,都好可怜啊。”
绿萤家里是穷,但她父亲去世前是做走商的,饭还是能吃得饱,不像这些人,面黄肌瘦、有气无力,似乎好几日没用过吃食的模样。
苏明妩没有回应,她也不知该说些甚么,其实哪里都一样的,越偏僻的地方,富人越有钱,穷的可能也更穷...
穿过矮栅栏,有短短的一尺余蓄了水的污泥,苏明妩欲要搀着绿萤跳过去,叶折风轻轻侧身而出,将自己的外坎薄褂子解下,叠厚了垫在水洼,低下头道:“夫人,这里太脏,您这样走吧。”
苏明妩微微一愣,终是踩了过去,没留意少年通红的耳尖。
老村长早就看到那行人,只道联系说有个富商家收甘草,没想到是这般优雅的夫人,看不见脸都觉得贵气。
他有些不好意思的搓了搓手,将自己的麻布衣衫压平,弯腰上前施礼,好歹读过一年书,“大夫人,您看看,这,这些就是咱们这块儿的甘草,您能瞧上不?”
绿萤皱眉,“夫人就叫夫人,不是大夫人。”
“啊,对,对不起!”
苏明妩挥手笑道:“无碍的。”
她转身凝眸盯向屋子前摆的一摞摞竹筐,里头甘草叶长细瘦,覆有白色绒毛,能入药的根茎是红褚色,“这些挖的有些时日了吧。”
“是的,夫人,甘,甘草春秋咱们才能挖。”老村长不太与有钱人说话,勉强不让自己结巴,“所以这些是上,上月挖的。”
“共只有这么多?”
“嗯是,我们村都穷,田地产不了粮,山,山上还有,但挖了没人买,您要的话,我们都可以再去挖的!”
苏明妩走近箩筐,矮下身卷起一颗,拿手里看了看,根茎粗长,里黄外红,泛着光泽是还不错。
可首先,待去掉须根再晒干,最后能入药的部分并不多,这么十几筐最后能剩多少?
其次,筐里的甘草并不是山上野生,还没好到盛安街可以卖的程度。
老村长见苏明妩不说话,心里顿时慌了,“夫人,您是不是瞧不上?”
他身后的老妪听了话,马上跑出来合掌拜见,苦着脸用方言道:“夫人,今年家里都揭不开锅,您要多少,便宜点,都能卖给您,求求您做个大善人啊。”
说完,老妪有点想把手里的那根甘草根递上前再让苏明妩看看,叶折风眼明手快,拉着大憨过来挡住。
大憨虽然痴傻,力道很大,壮的跟头牛似的,他不知为何特别听叶折风的话,乖乖就站那不动,周身架势吓得村民纷纷垂着脑袋往后退了步。
苏明妩听不太懂老妇人的方言,也明白大体意思,她拉开大憨,坦白道:“我不是觉得你们的甘草不好。”
她来之前就去王府库房里查过上好的品相,既然要在京华的盛安街卖出价,品质便只能比贡品差一点,否则根本没有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