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明妩侧枕着头, 绿萤跪坐在厢椅另一侧, 替她揉按小腿, 随口道:“王妃, 王爷走了那么多日,不知到了边城没。”
“大概是到了?”
李泰庆笑呵呵地向后,闲聊般接过:“王爷的大黑马,瞧瞧那彪悍粗壮的雪蹄子, 奴才觉得他们早就到了。”
苏明妩微微蹙眉,她记得凉州西北有唤作‘锁城四郡’的,属边塞关钥,符栾这次直接去的就是那处,不晓得有没有危险。
应当没事吧,前世不也生龙活虎地回家来了...
李泰庆听车厢内没有继续传出声响,了然道:“王妃,您还不放心王爷?”
苏明妩脸红,忙否认,“没有。”
“王妃,两个月打眼就没了,您不用太想念王爷,您放心,奴才与霍刀问过,王爷不允许任何女子进营地。”
听到此,苏明妩顿觉被冤枉,抬起头急道,“...我不是担心这个!”
绿萤在旁笑嘻嘻地嘀咕,“王妃,您刚才还说不担心的,现在又换了个说法...”
“...”
苏明妩这些日子早已习惯他们二人的打趣,轻拍了下绿萤的手,瞟了贴身丫鬟一眼没再责怪。
其实,她是真的没想过,这两个月符栾的私欲问题。
寻常时候,他或许还能看在脸与身条的份上收几个美丽姬妾,但倘若有公事要办,他绝对不会分心。
再说,符栾又不是没有别的女人,府里不正有两个天天盯着他想伺候的美妾吗。
她难道能要求他守身不成,她的父亲曾说过最喜欢母亲,后来还是纳了两位妾侍,男人的薄情似乎是天性,与生俱来的...
半日后,马车终于进入了凉州边界,明明只是块杂草丛中的石碑,但是在路过的瞬间,所有人就好像忽然有了支撑的底气。
这是雍凉王的地方,自然也是雍凉王妃的地方。
苏明妩看山顺眼,看水顺眼,看林子里破旧的老瓦房,都觉得别有味道。
前世,她囿困于王府的偏院甚少出府,把自己活成了个脆弱的金丝雀。许多消息都是绿萤为了给她解闷,说了她才知晓。
事情可以说,景色却难以详尽描述出来。
苏明妩将手伸出窗外,眯着眼感受片刻暖风,“绿萤,你看,要入夏了,真舒服呀。”
“是啊,王妃。”
...
凉州统共有九座府城:金城府,天谷府,武威府,陇甘府,黎颍府,漠池府,西昌府,兴皋府,骊美府。
府城之下还有各级郡县,单论属地不可谓不大。
然而,其中有三城覆盖有大片沙漠,天气变幻莫测,占地稀薄的田地贫瘠干旱,勉强维持当地生计。至于偏往东南的六城则略微好点儿,其中就包括雍凉王平常公事所在的武威府。
武威府在凉州中段,虽王府马车过了石界,却依旧要快马赶好几日的行程。
苏明妩就在这半路来了葵水,腰腹酸疼,琢磨起滋味来,说不出是高兴还是难过。
其实仔细想想,她与符栾成亲不过两个月,不是急在一时...哎,可到底是哪来的一股子奇奇怪怪的失落感...
“王妃,您看,我们到啦!”
绿萤乐呵呵地掀开车帘,她是第一次出远门,小手兴奋地指着外面远方。
从他们这处看去,越来越近的城门,城垣高厚,因没有设护城河,正中央矗立有两座高耸箭楼,百格窗孔气势恢宏,堡垒瓷实。
箭楼下的匾额陈旧,但上书‘武威郡’三个字依旧笔力苍劲,端而浑厚。
毕竟是自己的属地,心情不可同日而语。
苏明妩一扫前头微微的沮丧,整个人都高兴了起来。她终于到了,前世明明那么讨厌的地方,现下竟然只觉得无比熟悉。
“李泰庆!”
李泰庆听到苏明妩喊他,狐疑转过头,就看到笑靥如花的王妃,弯着嘴角,眸中有种难以言喻的光芒神采。
他忽地明白了过来,笑着应声,“诶~~”
“走快点,我们要回家!”
“好嘞!”
***
雍凉王府坐落在武威府的蓥东街,比起京华的三进院,真的是大上五六倍不止。
整座府宅坐北朝南,壮丽宏阔,正门就有五间。四围筑起高墙兼带有三面府门,琉璃瓦顶,高有两丈余,围墙内按着中轴线,可分为东西两宫。
东面是王爷办公及平日住所,西面则是王妃女眷生活的院落,同时也包含着座大花苑:玉露园。园中有专们工匠打理的四季树花,亭台水榭,乃至重檐碑亭垒石,逼真的假山上有泉水下有洞壑,繁花茂木,奇花灼灼,风景美不胜收。
如今,雍凉王不在府里,东边重重雄伟宫殿便都是大门紧闭,连片的黑,与西面的灯火通明形成鲜明对比。
西宫樟月殿有前后两殿,浅黄色弧形曲面的四檩卷棚,粉墙上沿翘起檐角,装饰有对称的云彩木雕。朱门红窗三樘六扇,端的是雕梁绣柱,富丽堂皇。
因为雍凉王妃喜欢空旷的大屋子,管家便只吩咐在后殿内摆设长条不透的屏风,将之大略分为内外,辅以精致瓷饰点缀,看起来尤为清爽优雅。
初初入夏,雨水丰沛,屋外长廊落下阵阵细雨,屋内角落的错金离兽熏炉,正在袅袅熏香。
红酸枝镶贝雕花拔步床上,女子裹住软被,玩弄着纱帐挂的剔透珠帘,发出清脆的叮咚悦耳动听。
蕙香端着铜盆进门,轻声道:“王妃,奴婢伺候您起身...”
“不用了,摆着吧。”
“是。”
苏明妩伸手掩口打了个呵欠,她到王府休息了三日,连日的疲惫今天才好不容易散去。
她在被子里鼓涌了会,留恋万分地掀开,然后披了件外袍,先行用粗盐牙具漱洗,她的那堆淮南竹盐估计和银霜碳都在马帮的行囊里,等李泰庆取回来才能用上。
绿萤被她吩咐出去办事,加之现在住的地方大,管家劝说半天,塞了个丫鬟进来,就是以往常给符栾烧茶的婢女蕙香。
到底是没伺候过她,看到她睡到午时就慌得不得了,还以为王妃睡晕过去,差点去喊王府大夫过来,闹了乌龙。
至于前世她住过的那个小小偏院,因着离前面大门近,她吩咐李泰庆,将它打造成了库房,专门用以盛放她采买回来的新奇玩意,小矮脚马也暂时养在那处...
到了傍晚酉时,绿萤终于出现在殿门外,她于门口解下蓑衣,扑棱小跳跺了几下,将身上的水珠抖落,然后才进门。
啪嗒,上锁。
苏明妩关上方才闲着没事又盘点过数的小金匣,抬起美眸道:“买好了?”
绿萤点了点头,靠近跪坐在她脚边,认真地说道:“是,您交给奴婢的事,奴婢都办好了。”
“按着您的吩咐,买的闹街旁扬番巷里的小宅子,奴婢还还了价,三十五两买下的。但是奴婢没买马车,这儿马车真贵,要五十两呢!”
“...”
苏明妩那日回到王府,疲惫劲儿上来,犯懒地不愿下床,于是交代给绿萤办了些事。
买外宅是作遮掩用,也是以后别的身份的住地。
她有许多要求,诸如不能很破旧,要过手干净,位置不能太闹也不能太静,所以最后超出了点估计。
大概是确实有钱,苏明妩不太在意这个,“没事,马车下次再买,绿萤,你要记得马车本就比有些地方的宅子还贵。”
“是,奴婢知道了。”
绿萤不好意思地忸怩道:“王妃,眼下地契上是奴婢的手印,您何时买断奴婢的身契啊,奴婢心里不踏实,睡都睡不好。”
买断了身契,那么仆从就彻底从属于主人,也就没有财物归属的区别。
“嗯,不急的。”
苏明妩笑着敷衍,本来这宅子就是她给绿萤以后成亲备下的私产,但是现在说,小丫鬟又要与她闹,太忠心有时候好像也挺事儿的。
“绿萤,明日我们要去给新宅子买些下人,你听我说,到时候李泰庆带着咱们选人,然后你就...”
...
***
在武威府生活过两三年或者有点门路的,都晓得在西北侧的义川河边,有条窄街叫义川街,虽然名字很寻常,但街上的生意做得却是偏门。
临河的狭窄石板路,站着的俱是捆住手脚的奴隶,有家里穷自愿的,也有主家的家生子转手换钱的。
明面上,这些行当不同于牙婆,是在府衙备过案的正经买卖,做足了手续,但是内里到底如何交易,有没有拐骗,谁也说不清。
“王妃,奴才真是想不明白,您,您怎么会晓得这种地方?”
大清早,李泰庆坐在车辕前头不情不愿地赶马车,满脸难色,“府里就是要给小矮脚买个马夫,怎的还要您亲自挑选,那种腌臜地方,真的不是您能呆的...”
今日天刚蒙蒙亮,李泰庆就被苏明妩喊出来,说是要去义川街,给她的玩宠小马买个马奴,这事他的确要做,倒也没啥。
可没想到,王妃的意思是,她也要跟着来。
李泰庆拗不过王妃,于是从上车开始就这样唠叨,希望能打消苏明妩的念头。
“李管家,没事的,都带那么多侍卫了。”
“哎,可那地方,污了王妃的眼呐!”
苏明妩明白李泰庆心思多怕出事,其实她此行不是贪玩,而是她的其他身份需要新买些能信任的仆从。
若是由王府的人帮买,那她开铺子做生意的事就会被符栾发现,但若是不借王府的手,她和绿萤两个弱女子,还真的不敢随意过来。
这几日在王府,她躺床上思来想去,只能用这个类似暗渡陈仓的办法。
说话间,他们已是到了目的地义川街道,苏明妩戴着帷帽,软靴踩住车辕,由绿萤扶着踏上了石板路。
刚落地,一股难闻刺鼻的气味就马上传了过来。
李泰庆早有准备地把香囊递给苏明妩,嘱咐了声:“王妃,您捂好,等会就站在老奴身后,若是满意就扯扯老奴的袍子。”
“嗯。”
“你们三个,从头到脚都给遮挡住王妃,闲杂人看都不准多看一眼,连声音都不许听,这是王爷走之前说的,明白了没。”
苏明妩:“...”也不必如此夸张吧...
李泰庆眼见来都来了,没法子改变,终于不再绷着脸,笑道,“王妃,您别以为奴才说瞎话,这真是王爷的吩咐,不然奴才怎的不让您来这种人多眼杂的地方呢。”
苏明妩闻言,心下不禁叹了口气,所以啊,她更不敢让符栾知道她要做买卖,往后抛头露面见外人的机会海了去,他那样的坏脾气,怎么可能同意嘛!
主仆六人领头为李泰庆,簇拥着中央的苏明妩,不快不慢地沿着街道看沿途贩卖的奴隶。
义川街是条单边的临河街道,每五尺一个卖仆人的摊位,半日就得换一批,当然,谁有钱也可以包下整天。
今日,雨天刚过,来买仆从的人很少。
刚开始,因为都在官府里落过案,大多是家里太穷了自发过来卖身,抱着块标了价钱的木牌,所以身上虽然残破,但也干干净净。
越往前走,苏明妩就看出不妥了,摊位前后叠放着两个人,李泰庆嫌贵稍微聊多会儿,商贩就会将后面的人拖出来,说这个更划算。
商贩看不到苏明妩,就笑呵呵地称呼李泰庆为老板,“老板,您看这货色,只要给他吃饱了饭,牛都打不过,而且人还蠢,绝对不敢有坏心眼!”
李泰庆看过去,此人块头大,大概是天生痴傻被骗来的,晕乎乎地坐在那呆呆的很可怜,见到有人看他,就傻乎乎的笑。
李泰庆虽则看不上,还是按例问道:“这个,会养矮脚马么?”
商贩都不知道矮脚马是什么马,干脆道:“会啊,那肯定会!”
“多少银子。”
“这个那么壮,老板要是有诚心,十两就行。”
李泰庆原本就是随口问问,走之前冷笑道:“一个傻子,你卖我十两,我看你当我们是傻子。”
他都不消等苏明妩拉袍子,想来王妃也不需要这样的马奴。
“诶,你等等,三两,一两也行啊!”
走离了两个摊位,苏明妩回头看了眼,询问道:“李泰庆,这里,价钱都是随便开的?”
“是,这里就是漫天开价,但是卖价要交商税,跟走商差不多,百分取四。”
“哦...”
一行人继续往前走,问过几个,苏明妩都没扯李泰庆的袍子。
李泰庆也不太满意,这要么就不够聪明,要么就不会养马,的确,想找个适合的下人并不是件容易的事啊。
看在苏明妩好奇的份上,李泰庆还替她问了几个小丫鬟的价钱,可是见王妃不感兴趣,也就没有停留买下,不然他倒是看中几个能干的姑娘。
他没看到的是,苏明妩虽然没拉他的袖袍,但是遇到称心的,便会戳一下身旁的绿萤。
快走到街尾,左右无人,李泰庆直接称呼道:“王妃,今日或许是寻不到称心的马夫了,老奴过两日再来替您找找。”
“嗯,好。”
苏明妩有点可惜,今日她确实没见到合适的。
其实若是直接用雍凉王妃的身份做生意,她会少许多烦恼,而且定然是一往无前,只是先不论符栾会不会阻止,她也不想他发现,宁愿这样慢吞吞摸着石头过河。
苏明妩正待开口准备说回王府时,余光瞥到了三个人。
收回视线,她慢了半拍,微微一愣,忽的认出来其中昏迷被架着的,不就是盘山道上看到的马帮少年吗?
没想到,她没开口叫李泰庆去问问,李泰庆自个儿也看到了。
“咦,这个是。”
“李管家,你是不是认得?”
苏明妩真的觉得眼熟,可她实在想不起来,一次还好,两次都想不起来,就,挺难受。
李泰庆是个多么眼尖的人,他和苏明妩不同,他在宫里那么多年很能记人,一看少年,就认出是曾挡过路的那个男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