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前领头的不是人,而是匹壮硕黑马,它的体格健美,毛色似丝滑绚丽的绸缎,莹亮润泽,通体闪耀。
马似乎是感觉到了熟悉的气息,昂首嘶鸣,不断向前举足腾跃,但又因始终看不到主人,它发起脾气的样子很是暴烈。
傍晌,王府车队缓缓停在界碑前。
当那个男人终于从车帘后缓缓走出的刹那,铁甲侍卫们收尽手中□□,无声却恭敬地下来垂首跪地。
唯有黑马嘶叫之后欣喜地疾冲而来,然后在快到他面前时忽然刹住,温柔地将头拱在他的胸膛。
哪有方才的嚣张气焰,乖顺温和的与寻常玩宠没有两样。
...
雍凉王需先行回凉州,府宅所有人自是从车中出来恭送。
苏明妩搭着绿萤下车,看到符栾已经骑上了他的关外名驹,一袭黑蟒箭袖掩襟袍,俊美的如块精心雕琢的冷玉。
日光下,他的身姿挺拔,凤眸凌厉,左边玄色眼罩隐约用银线绣有蟒蛇纹路,分明是薄唇微勾在笑,却阴沉地令人胆寒。
或许在京华,符栾还有所收敛气场,眼下,当他开始肆无忌惮,苏明妩遽然生出了初见时的畏怯。
像是做梦一般,这样的人,当真会对她动心么。
铁甲兵站开两边,让出条长长直道,黑马领命似的小跑靠近马车旁呆住的娇艳女子。
及至到她跟前,符栾束起缰绳,垂眸往下,“王妃,过来。”
苏明妩掐着衣角,不自觉屈服于这样的势压,低头应了声,“是,王爷。”
不知道符栾要嘱咐她什么,她走得特别慢,但是五六尺的距离,再慢,她也很快站到了马辔旁,一仰头,就看到了居高临下的男人。
苏明妩眼里的怯弱太过明显,符栾盯着她看了好一会儿,没想到,笑了。
“怎么到现在,还是那么怕我?”
苏明妩被他忽然的温柔,堵在心头又甜又酸,细声道:“许是王爷今日穿得颜色深,瞧着不善。”
“本王原来还有善的时候。”
苏明妩不知想到哪里,从双颊红到了耳根,“...有的。”
符栾看娇妻红颜,眼底微黯,喉头滚了滚,“本王即刻要离开两个月,王妃,还有话要说么。”
苏明妩明白自己该说点诸如思念符栾的话,但她也不确定自己会不会想他,以前随便诓骗他这些不当回事,现在反而小心翼翼。
她正在重复纠结,腰上突然被单只手掌掐起,身子一轻,整个人便腾空起来。
苏明妩慌乱抬眸,原来是符栾侧身弯腰,将她抱离了地面。
“王爷?”
符栾右手搂着女子,看了她一眼并没有开口,而是低下头在她的唇边落下一吻。
他的吻绵长而轻,不是怜惜她会受伤那晚的温柔照顾,也不是在马车里的霸道肆虐,反而轻的像是阵微风拂过,以为能雁过无痕,却偏偏来回抵缠。
苏明妩在闭上眼之前,忽尔觉得,她大概,真的会想他了。
...
第52章 他想活着
世事难料, 苏明妩也万万没想到,她对符栾的想念,竟然只在半个时辰后。
绿萤绞干了湿帕, 跪在厢椅上, 揉拍着女子的背, 急道:“王妃, 您怎么样, 还难不难受?”
苏明妩垂着眸吐完, 从窗牖收回身, 无力地用布帕抿嘴, “没, 我没事了。”
少了男人的马车,简直宽敞的不得了。
苏明妩张开手向后靠着绸垫,心里却在想, 她怎么不记得前世的路途有这么颠簸呢?
绿萤在铜盆里揉搓布片,“奴婢就说,这道路难走可陡峭了, 奴婢之前一路颠簸过来早就习惯, 王妃您身子娇贵,哪受得了这种苦。”
苏明妩就着杯口漱了口盐水, 摇了摇头。
其实她如果也是慢慢习惯, 大约不会这般难受, 主要先前豫州出来, 符栾一直抱着她,绝大部分外力被他卸了,她不知不觉地还以为山路不过如此。
纵然那样,她当时尤觉得不太舒适, 现在耐受力自然是更差...
不过...说到吐,苏明妩略略有些心虚。
算了算日子,葵水该来了,但是迟迟没见红....
她的身子但凡疲累着凉,皆会往后拖延,是以现在很难分辨,随行的又没有大夫...
苏明妩嫁给符栾满打满算两个月,其中吵闹了半个月。当初她的表姐嫁人之后也不是马上就怀的,隔了两年有余。
此事讲究机缘,就是不晓得她此时的缘分到了没。
“绿萤,您等会多拿两条软垫出来,把马车里塞的柔软点,别容易磕着。”
“是,王妃。”
...
***
益州蜀地,山林湖海居多,原本走官道会很顺当,但是绕起来远的不是一星半点,在京华就被符栾直接否决了。
符栾是半道骑马离开,剩下的路不可能再回头,李泰庆他们只得硬着头皮继续往前。
苏明妩经过连日的奔波,总算习惯了马车震荡,她这几天不知怎的,习惯护住自己的小腹。大概是本能,不管有没有,打算先小心了再说。
李泰庆侧头瞥了眼山崖下,额头吓出阵阵冷汗,强自镇定,更像是安慰自己,道:“王妃,您千万别往外看,总之从这里走过最窄的盘山道,我们就能走大路到凉州边境了!”
“嗯。”
苏明妩对其余事印象不深,但她还是能记得前世这条路的,位于悬崖峭壁上,是由最早迁徙过来的马帮日夜不停凿了十年才凿刻出的山道。
马帮并不是此地的专属,或者说,它本就是从主家西南那儿移居过来的分支派系。
他们刀尖舔血,走的是峭壁深渊,湍急河流,蔽日深林,沿途或许还有强盗的骚扰,所以帮内的人大都长得满身横肉,特别壮硕。
苏明妩正好想到马帮,马车外也巧合地响起了铓锣的敲打声。
“嗡—嗡—嗡——。”
李泰庆向后开口,“王妃莫要惊慌,前面是马帮的人,他们骡马背着重物,咱们很快就能超过他们。”
“嗯,小心不要起冲突。”
“王妃请放心,这些事,王爷早有安排,咱有礼也绝对不虚。”
李泰庆作为王府管家,走之前被霍刀喊过去,怀里藏着暗哨,如果有事,只要吹响,王府的暗卫会即刻出现。
苏明妩前世没记得有遇到马帮,想来是王爷变了计划,所以有些事随之改动。
她倒没有很害怕,符栾能让她们女眷们后行,定然是安排了妥当保护。
锣声愈近,绿萤偷偷掀开窗牖布帘的小角,望了过去,“王妃,他们都长得跟大黑牛似的,好难看啊。”
苏明妩笑了,“他们做的是辛苦活,不壮点怎么做的动。”
“咦,最后有个高瘦的,他,他怎么身上那么邋遢啊,都是土。”
苏明妩被她说的有些好奇,扭过腰肢,和小丫鬟共同趴在窗棂,透过小孔看向经过的马帮。
从前往后,肥壮的马匹和骡子,背上俱是拖着沉甸甸的货物,连成条双排直线。
壮汉每人牵两匹,一马一骡,但是奇怪的是,在队列最后有个很瘦的少年,他独自牵着三头最瘦的骡子,骡子老迈,上面的重物几乎都压在少年的肩膀。
苏明妩目力好,能看到少年脸上被血模糊了的长相,身上衣衫破损,不是简单的脏污,更像是刚被剧烈殴打过。
苏明妩总觉得自己好像在哪里见过,但她甚少出门,难道是前世在凉州见的?
“绿萤,您认得最后那个少年吗?”
“不认得,咱们才来凉州,哪里会认得呀,王妃怎么啦?”
苏明妩实在想不起来,便不再想,“罢了,也不重要。”
如果想的起来是个认识对她有恩的,她或许会考虑问问情况,但眼下,还是不要惹事了吧,毕竟没到凉州境内。
“绿萤,你也别看了,仔细教人瞧见。”
“是,奴婢不看。”
绿萤明白王妃是怕那些野蛮的人留心到视线,不悦后闹事。
她马上放下帘子,同时安抚道:“王妃,您别怕,依着您的身份,王爷还给咱们留了侍卫,没有人敢挑衅的。”
“嗯。”
苏明妩特别惜命,最不爱管的就是闲事,这里是在狭窄的盘山道...总归安安稳稳地过去再说。
“王妃,您嘴巴苦不苦,奴婢剥颗糖给您吃。”
苏明妩想到哥哥苏莳廷,笑道:“好。”
王府的行速果然如李泰庆所言,很快就超过了拖着重物的马帮,苏明妩并不知道,他们的经过,其实不小心地帮了那个少年的忙。
【半个时辰前】
西北马帮,队列长长,带头彪哥有事要求临时停顿,一帮子大汉只能留在原地,修整待命。
靠山道里侧的小土堆围起来的后角落,年轻的少年蜷缩躺在地上,正在单方面地被持续殴打。
被踢得都是肚子,胸口等脆弱的地方,虽然他已尽力护着,但三日没吃饱饭,他饿的根本就没有多余力气。
很快,少年头破血流,遍体鳞伤,被打破的唇齿间已经溢满了血水,汩汩往外冒,形容可怜极了。
施暴的魁梧男人弯腰揪起少年的领口,蛮横地往上提,恶狠狠道:“敢偷老子的钱,你他*的找死!”
“我,我没有。”
“啪——”是记响亮的巴掌。
“认不认,人赃并获,还不认是不是?!”
“啪——”
“认不认?!”
叶折风眼皮肿得看不清对面男人,他咬紧牙关,血从唇角流出,有气无力却无比坚持,“不,不认。”
长这么大,他只说过一个谎,就是拦下了那个仙女般的夫人的马车。
其实这不是件光彩好听的事,但,他希望,若有机会再遇到,当他忏悔的时候,可以告诉恩人,那是他唯一一次说谎,求她能不能不要讨厌他。
“好,不认,老子就打到你认!”
彪哥将人扔下继续踢打,山道上跑来另一个大汉,笑得谄媚,“彪哥!好彪哥,别打了!”
被唤作彪哥的男人回头,狰狞的表情没来得及切换,“老兽,你要替他求情?”
“就是个赚路钱做工的毛头小子,打,打死了不是坏彪哥的威风名声吗,再说,钱袋拿回来了不是。”
老兽眯着眼,看到被打得惨烈的少年,瞬间背上一抖,龇牙咧嘴地移开目光。
幸好他把偷来的东西栽赃给了这小子,不然他这把骨头,可扛不住彪哥这样打啊!
“彪哥,看在我的面子上,就这样放过他吧,到了凉州咱把他抛给北羌的略卖人,还能赚点儿。”略卖人与大宁朝的牙婆子差不多,都是倒手奴隶买卖。
叶折风吃力地抬起眼皮,他认得出说话的人碰过他袋子。
可是,他没办法辩解,那样,他只会死得更快。
京华出来不久,王哥给他的钱就被路匪抢走,他没脸回去要,就这样一路打零工搭棚板车过来,后来被马帮的抓了做工,说是给工钱,其实连饭都不怎么给吃。
没关系的,他运气一向差,命却硬的很,父母把刚出生的他丢在水里都没淹死他,这次也同样。
彪哥本来听着安慰消了点气,可一看到少年弓背,猩红着眼,依旧毫无求饶的迹象,心里无名火起,“他*瞧不起谁呢!小心老子把你打死!”
说罢,又要抬脚踢,老兽皱起眉,这一脚下去,少年怕是真的要去西天了。
就在这时,不远处的后方传来马车辘辘,老兽往外眺望几眼,不期然看到了马车顶上那面飒飒黑蟒旗。
他忙挥手,“彪哥,停下,快停下别打了,这是雍凉王府的马车,里头可是坐着雍凉王的!”
“万一吵到那位的耳朵,咱们可就惨了!”
方才还满脸戾气的彪哥也换了副表情,探出身来,苦着脸道:“不会吧,那位不是去京华娶小娘子了么,这么快回来?我还没爽够呢!”
“呸,彪哥你住嘴吧!”
雍凉王对几个府县治下颇严,他们走马帮的经常去凉州寻花问柳消遣,有次喝醉了闹事伤了人,直接就被府衙的侍卫拖出去打了几十大板,屁股上的疤现在还留着。
想到这些没面子的事,彪哥也没兴趣再发泄,脚踢了踢叶折风,“喂,自己起来,去牵骡子。”
山风刮过,叶折风扶着沙丘摇摇晃晃的站起,袖口拭掉脸上的血迹,然而血太多,越擦越脏。
他也不管了,拍了拍身上的土,走到最后时趁他们不注意,从口袋里拿出颗灰蒙蒙的硬糖,糖纸都没去掉,直接丢进了嘴里。
啊,好甜啊...
还好,那天他扫洒时候不舍得浪费,都捡起来了。
叶折风身上透着血水,没有块好肉,但是不明白哪来的力气,他竟然还是能拉着骡子和重货往前走...
没关系,忍一忍就好了,真的没关系的。
他一定要活下去,一定会活下去,然后,见到他想见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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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3章 买马奴,尾巴来信
天晴日丽, 离开了盘山道的益州后段,风景称得上山清水秀。
苏明妩半身伏搭在车窗,下颚抵着叠放的手臂, 感受扑面而来的微热, 路途漫漫, 不知不觉间已转入初夏。
原本她的打算是到了坦顺平地, 便每隔两日搭营帐休息, 这样慢悠悠地回到凉州不会太疲累。
但奇怪的是, 在逐渐靠近的时刻, 她居然有类似于思乡情切之类的感受。
苏明妩沉吟少许, “李泰庆, 还有多久,咱们能进凉州地界?”
她探身窗外,声音不高, 随着风飘进车辕上的李泰庆耳朵中,“王妃,快了, 还有最多半日, 王妃可是累了?要不要在沿路寻地方休息?”
“不用,尽量赶路吧。”
“是。”